讀完《雲遊》的最後一頁,大腦還遊蕩在某個機場,某個小島;或者還在回味佛羅倫斯博物館裡維薩裡畫冊上的骨骼和肌肉;或者跟著作者去阿姆斯特丹欣賞那些切工細巧的人體標本。在此之前,或許你從未覺得這些泡在福馬林裡的頭顱、手掌、和內臟,和精緻與美有任何聯繫。
在這本看上去更像小說集的書中,作者以較長篇幅去寫一位名叫布勞的醫生對人體標本的痴迷,虔誠,甚至朝聖感。
而這一些以往看來極具學術性的內容,可能從來沒有一個作者嘗試過以一種旅行書的形式去展現。
而你也從未如此深刻地去記住一本所謂的旅行書中,行到某處,或者神遊到某處時的特別的景物和感悟。
「富有想像力的敘述帶有百科全書式的激情,代表了一種跨越邊界的生命形式。」這是瑞典文學院在2018年年底,把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了作者奧爾加·託卡爾丘克時的頒獎詞。
《雲遊》的波蘭版書名是Bieguni,這個詞出自十八世紀俄羅斯東正教的某個門派,他們的信徒相信,一直處於移動狀態才能避開惡魔的魔爪。
這也是託卡爾丘克極力去演繹的想法:
流動的物事總比靜止的好,哪怕,流動會帶動出各式各樣的風險;相比於恆久不變,改變總是更高尚的;靜止的物事必將衰敗、腐敗、化為灰燼,而流動的物事卻可以延續到永遠。
2007年,奧爾加·託卡爾丘克在寫《雲遊》時,她就想寫一本「緊張的,甚而是有攻擊性的,非常活躍,又非常緊急」的旅行特質的書。
這本跨越了現代生活、歷史、醫學、物理、心理學、女性主義、神話,這麼多元化的內容集聚成一體,26萬多字的不算短的小說。給了讀者不一樣的閱讀感受,有高度體驗性,卻又有些艱澀難懂。
你若困頓,便讀不進《雲遊》。只有專注,才能跟上作者任意遨遊的思維。
同年,《雲遊》還獲得國際布克獎,評委會也給出了極高的讚賞,「我們喜歡這種敘述的聲音,它從機智與快樂的惡作劇漸漸轉向真正的情感波瀾。」
英文版的書名為「Flights」,譯者克羅夫特為了不拘束於原著的這種飛行、遷徙和不斷移動,以及波蘭的遊牧民族特質,曾在「Runners」和「Flights」之間斟酌再三,她要一個能蘊含精神和肉身各自自由的冥想之旅的名字。
而中文版的《雲遊》不光如此,譯者於是又期待有一種詩性,不去埋沒任何奧爾加·託卡爾丘克寫作風格中的詩意。
1
一本一眼看不明白的書
全書116個片段組成,在看前半部分的時候,很難抓住它的脈絡。它沒有一條清晰的故事主線,沒有固定的一個或幾個主人公。就像116篇不相干的短篇,隨意拼湊在一起。而你也不斷地在諾貝爾文學作品與幾個不相干的散亂的小故事而已之間,質疑,困惑。
這絕不是讀者的問題。因為不光旅行者的肉體在移動,靈魂更在神遊。不同時間,不同領域,不同空間。
當初,託卡爾丘克第一次把稿件發給出版社的時候,編輯完全不認為它是一篇小說,而只是把電腦裡的草稿隨便拼湊起來的。
起初,一個旅行者陷入了遁走狀態,隨後莫名消失,她的丈夫瘋狂地尋找她。而她總是在躲避,最終他們的婚姻破裂。
可能這就是託卡爾丘克在寫這本書時,自身最真實的靈魂狀態。結束了婚姻關係,兒子也快成年了,而她在國際上已經聲譽鵲起。
書中,科學家布勞喜歡冒險,痴迷研究屍體保存的方法。年老的女醫生同意讓他接觸到她已故丈夫的世界著名的標本,這是布勞作夢都想接觸的一切。但這個老女人的條件是他安頓下來作為她的情人。
一位十九世紀的旅行者,把蕭邦的心臟偷偷帶回到波蘭。
十八世紀的一個人,寫了信給國王。這位國王拒絕給她的非洲父親一個體面的葬禮。
這些看似相互割裂毫無關係的故事,卻又離奇地相互協調。敘述者像是參與者,又像是虛構者,但這一些卻又是和現實有著一絲必然的聯繫。
這恰恰就是奧爾加文體特別之處,作者稱自己這本書是 「星群組合,而非定序排列,蘊含了真相。」
看似雜亂的軌跡中,終有一條詭秘的線連接,有時是一個意念,有時是一個認知,讓一切完整化與合理化。
把讀者帶入作者的異空間,然後任由她去主導故事的發展。這個空間裡,有百科全書式的豐富內容,你探索的不光是人性的內在,還有宇宙,靈魂,各種意識的交織和腦波的碰撞。
相比較於託卡爾丘克的另一部小說《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以一尊來自於克沃茲科的長鬍子女聖人像為創作靈感的第一部「星群小說」。《雲遊》的魅力在於,更大量迥異的信息量,以及想像力和作者加入的思辨能力。
蛛網再交錯凌亂,也有規則可循,但若你硬是找尋那一根絲的走向,定會讓你有一種錯亂感。就像密恐患者看到化蝶後的蠶產子,你會不舒服,但又極其期待生命。
《雲遊》就是這個感覺。
2
寫作是可控的精神錯亂
看了這本書,回過頭來回味時,可以理解作者在開篇的自述,她對寫作下的一個看似詭異,實則直白的定義。
「作家繫著屠夫的圍裙,穿著橡膠筒靴,手持剝除內臟的屠刀。從作家所在的地下室裡看出去,你連路人的腳都看不清楚,只能聽到人家鞋跟著地的踢踏聲。偶爾會有人停下腳步,彎下腰,往地下室的窗裡瞧,那麼,你多少能瞥見一張人臉,說不定還能聊上幾句。」
遊走在黑暗處的屠夫,熟練地順著肌肉的紋路,一刀刀分離。戳破內臟的膜,切割成光滑又漂亮的截面。
「在這世間的你的頭腦」一章裡,託卡爾丘克認為寫作是可控的精神錯亂,偏執狂的強迫工作。是時刻需要待在自己的內心,自拘於孤絕境地。
作家不再是手持羽毛筆,忙忙碌碌,永不得閒。而是她認為的,「地下室的屠夫」。心神被自己的戲完全佔據,親自擺布舞臺,再親自上陣,獨自演出,臨時拼湊的珍奇櫃裡塞滿了奇奇怪怪的人:作者和角色、敘述者和讀者、描述者和被描述者。
你看,託卡爾丘克把她用文字創造出來的生命,連同自己,以及將要傾聽故事的人,全部塞進她的「珍奇櫃」。那些腳、鞋、鞋跟和臉孔就化成了那場戲裡的道具。
有人說,這本書是託卡爾丘克的自傳。又有人說,裡面太多虛虛實實,你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的。
其實這本沒有清晰脈絡的書,一開始作者就很清晰地把自己定位了。
「我在這裡,僅此而已」。
她覺得自己是隨意的,但也是自我的,錯亂的。
這種自我,讓我猛然想起,那些鼎盛時期自殺的作家。
《人間失格》的作者太宰治,自殺了五次。川端康成口含煤氣管結束了自己。海子寫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樣美好的文字的人,也要臥軌。
偏執式的自我,是能聚起作家創作靈魂的容器,也是一把毀滅自己的尖刀。
這一點,令人有點恐懼。
大學主修心理學的託卡爾丘克知道自己太敏感,當不了一個好的心理醫生。
她說,「我越想找出論點,腦海中就會冒出越來越多的反面論據,我越是執著於那些有利的論點,與其對立的論點也就越來越有吸引力。」
這種不斷自我思考和辯論的能力,才是託卡爾丘克對於寫作敢下的大膽定義。也是讓她成為波蘭文壇代表人物的原因。
3
「飛翔的荷蘭人」
不管對於託卡爾丘克的寫作理念,還是這一本名為《雲遊》的書,它永遠是流動的。
作為一本旅行書,作者自然提到了旅行心理學。
逗留在機場時,一位戴著花色圍巾的女學者在演講:
「旅行心理學的基礎概念之一是渴望,也就是讓人移動、有方向的原動力,也是喚醒人心深處對於某種事物的渴望。」
對,就是一種渴望吧。
一種讓自己不屈從於任何恆定狀態的渴望,即便根本不可能有一個既定的終點。
生活中有很多愛旅行的人,其中有一些更傾向於去探索未知。他們不喜歡別人問他,為什麼要去那裡?去的意義是什麼?
只有在不斷移動中獲得的驚喜和感知,才是他們認為最值得的東西。
如果一早給自己設了限,所有被既定的目的地,也就變得無趣了。
跟書中提到的「島嶼心理學」,似乎有一種相悖卻又神奇的聯繫。不想被任何外界幹擾,自戀甚至自閉。但又永遠在路上,經歷萬千風景。
就像傳說中「飛翔的荷蘭人」,沒有人能百分之百說,這一定是幻想出來的。
走過世間處處風景,人心,已知與未知,把所見所想揉碎在整個宇宙,甚至更無邊之境。
一路走,一路移動,然後撿拾起那些被人遺忘的東西,人性和神性,再用自己的方式更詩意地再敘述以及思想升華。
去一路找尋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