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克圖人不會忘掉2019年。去年一月,博克圖鎮入選第七批中國歷史文化名鎮,成為內蒙古自治區第五位成員。在此之前,這座沉寂於山谷中的小鎮,已經很久沒有向外發出聲音了。
拖著長長的客貨運車廂,火車日復一日地從小鎮身體裡鑽來鑽去。震耳欲聾的風笛聲中,古老的中東鐵路(亦作「東清鐵路」、「東省鐵路」,2018年1月入選第一批中國工業遺產保護名錄)已經100多歲了。
6時35分,6238次列車準點從海拉爾駛出。它將沿著中東鐵路,一路向東行駛。經過牙克石、免渡河、興安嶺等車站後,於10點05分抵達博克圖。之後,它與中東鐵路分道揚鑣,並以博林線的全新身份,向西南方向延伸著,直到一座美麗小鎮——塔爾氣的出現。
那是中國鐵路又一座盡頭車站,在蒙語中,塔爾氣意為「肥沃富饒的土地」。
不過我必須在博克圖下車,這裡有我期許很久的俄式建築,還有一位事先聯絡好的「貴人」——請允許我稱呼他為「老劉」吧。朋友將他介紹給我時難掩激動:「你們好好聊聊,他就是一部中東鐵路歷史。」
火車上的老人,鴨舌帽很優雅
火車要開三個多小時,才能開到老劉家門口。上座率高得驚人,尤其一到牙克石,車廂更是變成一座農貿市場。
博克圖的蒙語意思是「有鹿的地方」。顯然,這已經是遙遠的過去,如今,就連給它們命名的蒙古族人,也已屈指可數。
6238次列車水牌
博克圖站臺
博克圖站
老劉博克圖是個很小的鎮子,我們面前是一棟黃色房子,一看便是中東鐵路沿線的百年俄式建築,保存得相當好,一張「呼倫貝爾慧達中藥材公司」的牌匾掛在大門口。
一位微胖的老人,正彎腰清理院子裡的花花草草。「爸,接到他們啦。」老人抬起頭,望著一臉好奇的我們,「還站著幹嘛,快來家裡坐吧。」
他是老劉。接我們的年輕人,是老劉的兒子小劉。我們還是很難把掛著藥材公司牌匾的房子,和他倆的家劃上等號。我們面前的,不僅是一座經典的俄式磚木結構建築,還是一座「百年段長辦公室」遺址。
1903年,中東鐵路全線通車,俄國人在博克圖設立機務段,蓋了這幢房子。由於毗鄰大興安嶺,博克圖便成為肥沃的呼倫貝爾草原通向森林的緩衝帶,戰略意義十分重大。坐擁天時和地利的博克圖,依託鐵路的蓬勃發展,逐漸人丁興旺起來。
生活在這樣一座鐵路拉來的小鎮,這幢房子就像一段歷史的縮影,說它是中東鐵路建築群的一面招牌也並不為過。2010年10月,牙克石政府在這幢房子前豎立石碑,「百年段長辦公室」正式成為內蒙古自治區第四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我們的老劉和小劉,就住在這座文保單位裡。
老劉的家——百年段長辦公室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不知道這房子還讓住人啊。」我感慨道。「當然能,這房子是20年前買的,我不忍心看它被拆掉,就買了下來。」老劉的回答輕描淡寫。「這麼說,你拯救了這幢房子啊?」老劉笑了,「拯救談不上吧。但我意識到這些東西,它們不應該就這樣說沒就沒了。」
在那間段長辦公的屋子裡,「這些東西」隨處可見:辦公室的桌椅是沙俄時代的,電話機、柜子、整備箱是偽滿時期的。還有很多俄國人留下的信號燈、鐵軌、工程器械等雜物,堆積在窗臺和角落裡。
毫無疑問,這就是一座小型的中東鐵路歷史博物館。但老劉還不罷休,他甚至把壁爐也重新搗鼓一番。不但要恢復成當年的樣子,還得讓它真正燒起來。
「差不多還是20年前吧,從我買這座房子起,就暗暗下定決心,要把它慢慢復原回來。」彼時的他也許並不知曉,當這個想法紮根於腦海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便再也沒法回頭了。
從此,老劉「裂變」成兩個人:一個是努力賺錢養家的藥材公司老闆,一個是為搜集鐵路文物不惜傾家蕩產的「瘋子」。
「他用20年去收藏中東鐵路的文物,賺的錢基本都花在愛好上了,可以說就是一個低配版的樊建川。」想起朋友的這段話,我的心情變得有些微妙。我也是一個喜歡收藏模型玩具的人,時常會透支財力去購買一些昂貴的商品。面對這樣一個比我還瘋狂的人,我該持一種怎樣的態度呢?更何況,他的老伴已經為我們做好了午飯。聽朋友說,對於老劉的這些收藏愛好,她完全無法接受。「有次海拉爾的記者來了,一到我家門口,就被我老婆趕跑了。」剛說完,他就一臉諂笑地望著老伴。對方顯然習以為常,並不接他這一茬。兩個人在日復一日的「鬥智鬥勇」中,早就摸索出一套相處方式。
遼瀋戰役時期的火車皮,陳列在老劉家的院子裡
老劉家的院子
家裡的「寶貝」就更多了
偽滿時期的「貨幣」
鐵路地圖午飯過後,老劉問我們有沒有看到牆上的地圖。那是一幅掛在段長辦公室的鐵路地圖,上面用繁體中文寫著「悉畢利鐵路簡圖」的字樣。我告訴他說,我們和小劉研究了半天,基本上看懂了。「那趕緊給我講解下吧。」他激動地說。
在這張地圖的兩側,各有三縱列的文字,密密麻麻地印在上面。讓人頭疼的是,竟無一標點。要破解它,必須學會斷句。而斷句的先決,要對「悉畢利鐵路」的歷史有個大致了解。別被「悉畢利鐵路」高深莫測的名字嚇到了,它其實就是西伯利亞鐵路的一種譯名。
這一艱巨任務交給了同伴,某大學的歷史老師。在她娓娓道來下,老劉逐漸茅塞頓開。
「這是光緒年間的一張圖,它想說的其實很簡單,就是西伯利亞鐵路已經通車了,從東三省可以坐火車去莫斯科和聖彼得堡了。如果從旅順出發,到聖彼得堡大概需要14天,全程一萬八千裡。」老劉不斷點頭,這張圖看來折磨了他很久。「從這張地圖上看,西伯利亞鐵路黑龍江以北的那段——阿穆爾鐵路尚未開始修建,所有莫斯科方向來的火車必須經中東鐵路才能抵達海參崴和伯力,可見中東鐵路當時已經成為西伯利亞鐵路的重要組成部分了。」我補充說。
大概有其父必有其子吧。痴迷鐵路文物的老劉,也把這一「惡習」傳給了小劉。搞到這張「悉畢利鐵路簡圖」,是小劉頗為自豪的一件事情。一天,他在哈爾濱的舊貨市場閒逛,意外發現了這張地圖。儘管內心早已澎湃,卻還是故意擺出一臉不在乎的樣子。「攤主是個老大爺,我就假裝要買一堆少兒拼音什麼的書,最後捎帶著問了一下這張圖,一聽是白菜價就立馬買下了。」大家總是戲稱老劉為博克圖的「劉段長」,如今他的兒子小劉,在哈爾濱鐵路局某工務段擔任工程師,是一名真正的鐵路人了。
小劉從哈爾濱舊貨市場上「撿來」的西伯利亞鐵路圖
興安嶺螺旋展線聽說我想去新南溝看螺旋展線,老劉二話不說,拉上我們就走。但在出發之前,他和小劉卻展開了一場「方向盤爭奪戰」。小的怕老的累著,老的怕小的開車不熟練。
「那邊都是山路,不太好走,還是我來吧。」老劉最終贏得了勝利。公路幾乎和鐵路並行,廢棄的中東鐵路老線,也時常悄悄浮現於公路一側。當年這條鐵路最雄壯的一段展線,正安靜地沉睡在山谷中。
1899年,俄國人開始勘測並設計跨越興安嶺的鐵路,在無數個方案被蹂躪成廢紙後,他們最終決定修建一條穿越興安嶺的隧道。這在俄國鐵路史上是一次「裡程碑」般的嘗試。在19世紀末,山嶽鐵路大都選擇以展線的方式,通過拉長距離,慢慢提升坡度,很少人願意修建隧道。一來,施工難度較大,二來耗費的成本非常高,而俄國人又是出了名的討厭挖隧道。此番遇到不可逾越的興安嶺天塹,他們不得不臣服於現實。1902年10月,興安嶺隧道貫通。火車終於可以圍著東邊的螺旋展線不斷轉圈,緩緩爬上興安嶺了。
這「東邊的螺旋展線」,正是我們前往的鐵路遺址。很久以前,我便知曉了它的存在,但一直拖到今天,才借老劉這輛現代的光,得以相見。當地政府試圖將這條螺旋展線景區化,他們豎起一座座指示牌,並拖來一臺窄軌蒸汽火車,放在新南溝隧道口。
經典的俄式「木刻楞」建築
最遠處黃色房子就是曾經的新南溝車站站房
新南溝隧道,可以依稀看到隧道上方的二層鐵路展線
在隧道上方看炮樓
鐵路湮沒於興安嶺的密林中
鐵路廢棄後,大自然收復了失地
我們從日本人的炮樓旁,徐徐走進新南溝隧道。那些廢棄的俄式木刻楞房子裡,舊時標語仍未拭去。可是沒走多遠,便夢碎於荒草叢生的現實中。放眼前方,鐵軌上的植物快要連成一片林,已無任何落腳之處。自打鋼鐵怪獸們退居二線後,大自然很快就以一種不疾不徐的節奏,悄然收復了失地。也許在它們看來,這實在不值一提,即便車諾比這樣的不毛之地,也早已成為手下敗將。它們唯一懼怕的,還是人類這種難以捉摸的生物啊。
隧道口兩側修了木梯,遊客可以輕鬆地爬到新南溝隧道頭頂的二層鐵路展線上去。這時,展線的全貌逐漸浮出水面。無論從規模和外觀上看,它都不輸給瑞士的布魯西奧螺旋展線。但瑞士人的鐵路已是世界遺產名錄的一分子,我們的中東鐵路卻僅僅依靠老劉小劉這樣屈指可數的民間人士。有太多故事堆積在枕木下面,在歲月的風蝕中漸漸被人們遺忘了。望著日本人留下的炮樓,想像當年火車駛入興安嶺時揚起的塵與土,和那些動人的故事:1932年,一名叫孫麟的救國軍將領,用兩節裝滿石塊的火車車皮,撞翻了日本人一輛裝甲列車。
那是東北民眾救國軍,留給這片土地最後的英勇。為掩護蘇炳文及幾千名救國軍兄弟撤退,孫麟負責扼守興安嶺隧道。1932年11月31日,日軍的裝甲列車駛入博克圖站。日本人利用這種機動性極強的鐵甲車,在中東鐵路上所向披靡,給沿線的中國軍民帶來嚴重威脅。在沒有炸藥的情況下,孫麟把石塊裝在兩節火車車皮中,從螺旋展線上推了下去。由於興安嶺隧道以東屬於制高點,在強大的慣性作用下,兩節火車皮頓時如同發狂的野牛,將措手不及的日軍裝甲列車瞬間撞翻,還導致指揮官荒木大尉陣亡。如果你看過前南斯拉夫一部經典二戰片《瓦爾特保衛塞拉耶佛》,或許與我聽聞這則故事時的反應一致:假如火車車皮裡裝的是炸藥,那不完全成了《瓦爾特保衛塞拉耶佛》裡經典的炸火車場景嗎?
回到博克圖,老劉帶我們參觀了百年機車庫、水塔和沙俄護路軍司令部等經典鐵路建築。一飽眼福之餘,他也對博克圖的未來充滿擔憂。從我們開始聊天起,他就問了我不下五六遍一個相同的問題:「你看咱博克圖的旅遊業,能發展起來嗎?」
他對博克圖當然懷有信心,也對這座小鎮充滿自豪。但他深知,指望博克圖恢復100多年前的榮光,不應該納入現實考量的範圍之內。他需要的是一種反彈,一種觸底之後的反彈。他們已沉溺於谷底很久了,儘管頭頂的天空仍舊湛藍,但夢想也終將需要和時間一決高下。我應該給他更多的信心嗎?我不知道。「我覺得希望還是有的,博克圖有保存完好的中東鐵路建築群,也有興安嶺螺旋展線這樣的旅遊資源,更有你和小劉這樣一腔熱血的人。但真正要把旅遊業搞起來,還要靠更多有能耐的人才行。博克圖,也許還需要一點時間和運氣。」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理解我這段話的,連我自己都沒搞清楚,這到底算是給了他一種鼓勵,還是潑了他一盆冷水呢?但我唯一確信的是,博克圖和中東鐵路,絕不是死水一汪。有越來越多原本不是鐵道迷和建築愛好者的朋友,開始將它作為旅行計劃的一部分。小鎮的未來究竟會怎樣?也許唯有時間才能檢驗。
離開老劉家前,我注意到他那口碩大的水缸中,有一條活潑的金魚在戲水。它時而吐著泡泡,時而搖晃婀娜的身體,儘管獨自一條,卻好像一點也不孤獨。「它叫獨秀,已經七八歲了,和它一起來的十幾條魚,全死了。」顯而易見,在生命的不可思議面前,小劉也感同身受。「大概兩年前,它最後的一位夥伴去世了,但它還是活蹦亂跳的,所以我們叫它獨秀。」他說。我看了一眼獨秀,和它很用力地道了個別,就像和老劉,和博克圖道別時那般的用力。我希望它能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到更多在它面前大吃一驚的人。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彼此的性別、年齡和職業都不一樣。但他們願意為一個叫博克圖的小鎮,不惜跋山涉水。
山上眺望博克圖,黃色的是中東鐵路百年老水塔
護路軍司令部遺址,非常漂亮的建築
斑駁的門鎖
離開博克圖的黃昏
濃霧籠罩下的興安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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