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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食裡,有人間。食物聯結的,不止是味覺感官,還有環境、時令、過往和希冀,一道菜的繁盛與凋零,食風的奢侈或衰敗,都是一個地區政治、經濟、生態以及文化的側面。
從最微觀到最宏觀,飲食串起了最可感的個體肉身與最抽象的文化風俗。它反映了一個民族對生活的摯愛,對社會所感到的歡悅。
為了體味食物與湖南人之間所蘊藏的社會,品讀專欄策劃推出「瀟湘五味」系列文章,從五種食材入手,洞悉湖南發展的幽微之處,以湖南人的舌尖,咀嚼一片土地的發展。今日推出第三篇「腳步•韻味」。
「有所念之人,隔在遠遠鄉,有所讒之味,結在深深腸」。中國人的思鄉病常與食物有關,出門在外吃不到家鄉口味,便容易鬧情緒。每一個人的家鄉,都有一道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食物。任憑別人怎麼說,還是它最好。
對湖南人來說,他鄉和家鄉的距離就是一碗米粉。遊子歸湘,第一時間去熟悉的粉店嗦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粉,才覺「韻味、熨帖」,漂泊的胃才算是著了地。
米粉是南北方文化碰撞的產物,自產生時便與遷徙、異鄉等有隱秘關聯。據傳秦始皇時期,南徵的士兵吃不慣白米飯,想念家鄉的麵條,戰鬥力也因此受影響。夥夫便模仿製面過程,將大米舂成米粉,蒸後搓成條,這便是米粉的最初形態了。
「人的胃是有記憶功能的」,因鄉愁而生的米粉,歲月流轉中,被南方各地演繹得風味各異,漸漸也成了南方人離家時思鄉的載體。
天下米粉,各有派別。如果說廣西螺螄粉滋味殊絕,雲南過橋米線名門正派,那麼湖南米粉則像江湖遊俠,常常只是個小小的門面,混在市井之中,身手各異,風情萬種。
更準確地說,不能用「湖南米粉」去概括這碗粉,十裡不同音的湖南也十裡不同粉。長沙質樸清澈的光頭粉、常德凌厲勁道的牛肉粉、湘潭原味石磨米粉、湘西酸辣燉粉、株洲炒粉、郴州魚粉、永州滷粉……每一種粉的興盛都帶著當地歷史人文、民風民俗的烙印。
若問湖南人哪家粉店好吃,人們往往給出各自的答案,米粉在湖南的普及程度和口味的多元化,絕對超出外省人的想像能力。
長沙天心區的學生,清晨總愛結伴去文廟坪的粉店嗦一碗紅油牛肉粉,呲溜呲溜嗦完後,再急匆匆去上課。粉店面積不大,人多的時候要在外面支起小桌子,臨街而坐,等粉的過程中和同學談東扯西,偶爾忘了帶錢,給老闆報班主任的名字,來嗦粉的班主任就幫忙付了這頓粉錢。畢業後有人太過想念這碗粉,半天假也要殺回長沙,嗦碗粉再乘高鐵返回。
那碗粉的味道,胃已幫他牢牢記住。那是匆忙上課的早晨,是耳邊細細的嗦粉聲,是骨子裡的青春和熱血,最後都灑在一碗同樣火辣的粉湯裡。
當然,一碗粉最美的樣子,還是身處異鄉,驀然與它相逢,大有他鄉遇故知的欣喜。
湖南米粉遷徙他鄉,湯頭的製作倒簡單易行,但米粉本身卻難複製。粉條的筋道、順滑、綿軟,與湖南本地的食材、水質、溫度、溼度關係甚大,故物流業成為米粉遷徙的關鍵。
今日強大的物流業發展和冷鏈運輸,保證了鮮粉的異地投放。米粉利薄,空運成本會搶佔利潤空間,但掛念家鄉米粉的湖南人還是這麼做了,《舌尖上的中國》導演陳曉卿記錄下了他們的故事。
在北京「常樂屋」,常德澧縣人老張每日從湖南空運米粉過去,在家只捨得吹風扇的他卻給米粉吹空調,為的是保持鮮粉的彈嫩。老張是為了孩子搬到北京去住的,北京工作的兒子惦記著家裡那一口粉的味道,老張花了三年的時間往返於常德和北京,最大限度地把常德米粉手藝搬到北京。」常樂屋「的客人大多是來自湖南的新北京人,他們在口味上有各自的故鄉,而且非常頑固。
譚豔就是這樣一個新北京人。她19歲從長沙去到北京,很長的時間裡,她和丈夫反覆試驗,希望家鄉的米粉在北京落地生根。「最重要的是湯底。鮮肉、棒骨、土雞做底,最少熬四個小時。澆頭也很重要。菜碼牛肉的,排骨的,豬腳的,用小火煨爛。當然,更重要的是粉,一定要鮮。」
到北京20年後,譚豔的「老長沙龍記米粉」開業了,第一天便人滿為患,大半的客人操著湖南口音,她的店子成了在京湖南人消解鄉愁之地。
有時候想,湖南人貪那一口粉,究竟吃的是米粉的彈嫩、湯頭的濃鬱,還是同在異鄉的彼此寬慰,或來自故鄉的遙遙期盼?人啊,不管走多遠,味道會提醒你來自哪裡。
從某個角度而言,今天的中國人,很多生活在異鄉——要麼是地理的遠離,要麼是心理的遠離。而味道,那麼輕易地喚醒了人們遠去的記憶,喚醒他們對家鄉、故園、親人的眷戀,喚醒一生難解的鄉愁。
一碗湖南米粉,從童年吃到青年、中年、暮年,仍不改初心,不是一碗粉的滋味多麼偉大神奇,而是復活在米粉中的記憶,已隨味道走入人的情感和生命。對於湖南人而言,米粉是人間韻味、歲月深情,更是心中無法遠去的腳步,徘徊在每一個思鄉的長夜。
文稿/鄧琛 丹鳳 攝像/一水 朗讀/李婧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