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瑞姣 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海洋生物學博士在讀,智庫「北美小象君」成員,從事南極海鳥種群生態研究
凌晨是蘇格蘭著名的彼得黑德魚市最繁忙的時刻,載滿漁獲的船隻進進出出。躺在冰塊上的鱈魚皮膚泛著綠光,清晰的眼珠和泛紅的魚鰓昭示著它的新鮮。數不清的買家激烈競爭著,十分鐘不到,一艘船上收穫的鱈魚就被搶購一空。這些鱈魚在早上七點半之前到達當地商店,第二天中午便可以出現在歐洲各地的餐桌上。捕魚人唯一的擔憂便是購買者太多,鱈魚卻越來越少。
蘇格蘭附近海域的鱈魚種群在上世紀70年代曾一度繁榮,自本世紀起卻已無法維持之前大規模的捕撈量。
魚,是全球約40%人口的主要動物蛋白來源。漁業,是全球2.6億人賴以生存的保障。從智人徒手捕魚,到如今的遠洋深海拖網,人類從未有一刻停止過對漁業資源的開發。雖然我們對海洋的探索才剛剛開始,但人類的漁業活動卻早已對海洋生態系統以及生物多樣性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當漁業捕撈量超過種群自我繁殖速度時,捕撈便無法再持續。半個世紀以來,全球被過度捕撈的魚類種群數量增加了兩倍。而如今,有三分之一經濟魚類的捕撈量已經超過了其承受極限。當物種數量因為過度捕撈降低到一定程度時,它們很可能喪失一部分基因多樣性——僅是因為已經沒有足夠的個體來承擔物種基因庫這一任務了。這種遭遇瓶頸期的物種,即使在未來的保護措施中恢復過來,也很難再重獲從前的基因多樣性。
大西洋對岸,有著「踩著鱈魚的脊背就可以上岸」傳說的加拿大紐芬蘭漁場,如今卻陷入「無魚」的悲劇。在不遠處新英格蘭地區年紀大的捕魚人眼裡,四十年前,海裡曾經充斥著肥美的鱈魚。只需要一條小船,叫上願意一起出海的夥計,從港口出發25英裡(約40公裡),一天就可以收穫五千磅(約2噸)鱈魚,每一條都有四十磅(約18公斤)左右。而最近二十年來,新英格蘭沿岸已經沒有了鱈魚的蹤影。
海洋中的鱈魚無時無刻不在面對著自然選擇的壓力,這種選擇會影響種群的適應性,從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改變物種特性。捕魚同樣也是一種選擇過程,換句話說,漁業活動可以影響魚類的進化方向。因為捕魚人總是有選擇性地捕捉體型較大的成熟鱈魚,鱈魚的個體越來越小,種群也在不斷萎縮甚至消失。如果捕撈活動在繁殖期的早期就將大多數體型大的個體截獲,那麼比平均年齡更年輕或體型更小的個體就具有進化優勢,久而久之,種群就會變得體型更小、性成熟更早。
同樣的故事也在東海發生。以中國人熟知的小黃魚為例,在1950年代,1齡左右的的小黃魚性成熟比例僅僅為5%,1980年代變為40%,在本世紀初,這個比例擴大到74%至100%。這意味著它們也在適應外界環境的變化,以壯大自己的種群。但如果不改變捕魚方式,這種演化最終將趕不上捕撈強度,可能導致小黃魚種群的崩潰。
商業捕撈對物種基因多樣性和進化方面的影響在繁殖能力低且生長緩慢的物種身上更為顯著。例如有些鯊魚可能要等到30歲才第一次產卵。由於亞洲市場對魚翅趨之若鶩,在澳大利亞大堡礁附近,漁民的捕撈已經幾乎終結了整個路氏雙髻鯊的種群。鯊魚這種頂級捕食者在一個地區的消失,很容易會對整個生態系統產生連鎖效應。脆弱的珊瑚生態系統在面對全球變暖時已經難以維繫,失去頂級捕食者對食物網的調控更是雪上加霜。
對於海洋生物來說,過度捕撈造成的數量減少只是開端。種群的基因多樣性決定了它們應對長期環境變化的潛力,而種群數量的變化也會影響它們在生態系統中所扮演的角色。儘管沒有已知海洋物種僅因捕撈而滅絕,但捕撈作業對經濟魚類的影響導致的這種多米諾效應,使得生態系統在面臨進一步的環境變化時變得更加脆弱。
而漁業活動造成的直接影響,並不局限於捕魚時的目標經濟物種。
從南非維多利亞港出發的一艘小漁船正在南印度洋作業,主釣線有條不紊地一圈圈隨著船隻前進而拖入水中,他們的目標是金槍魚。對於這種大型魚類,漁船採取一種叫做延繩釣的作業方法,從漁船上放出一根主幹線,上面每隔一定跨度系有支線,末端有釣鉤,可以綿延上百公裡。漁船仍在不停地拖拽,遠處的釣線已經緩緩沉入海水深處。漁船周圍盤旋著數不清的信天翁,吊鉤上的餌料對它們來講是致命的誘惑。這些人類大航海時代的伴侶,此刻蜂擁而至,只為一口免費午餐。現代漁具通常很難被目測到,而且非常堅固,任何上鉤的生物都無法掙脫。被魚鉤鉤住的信天翁,下場只能是溺水而亡。據統計每年約有十萬隻信天翁死於延繩釣和拖網捕魚造成的兼捕。
當人們為了捕撈某些特定物種時,總會將其他海洋生物一併打撈,這就造成了兼捕。這種意外,無論在近海還是遠洋,都無法避免。
毫無疑問,兼捕很容易引起公眾注意。因為它可能涉及到海豚、鯨魚、海鳥和海龜等明星物種。這些物種往往也同時是處在食物鏈頂端的頂級捕食者,它們多數具有性成熟晚、繁殖力低、繁殖周期長的生活史特點。就信天翁來講,它們性成熟時間大概在七到八歲,一夫一妻間配偶關係的建立通常需要2-3年,隨後維持一生。大部分信天翁每兩年才繁殖一次,一次只產一枚卵。延繩釣造成的兼捕,拆散了許多「鳥夫妻」,它們很難再花時間找到新的配偶進行繁殖,往往孤獨終老。兼捕不光直接造成了成年信天翁的死亡,還同時減少了種群的繁殖潛力。作為沒有天敵的頂級捕食者,信天翁漫長的繁殖周期遠遠趕不上漁業兼捕造成的死亡率,而全球22種信天翁中,17種正面臨著滅絕的威脅。
頂級捕食者在生態系統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一生漂泊在南大洋的信天翁大多數以小型魚、蝦和烏賊為食,這種捕食作用巧妙地維護著同一系統中各個物種間的平衡,讓它們不會太多也不會太少。繁殖期的信天翁在海上「遠洋作業」後會回到南大洋中作為繁殖地的小島,在此相戀,繁殖和育雛。年復一年,信天翁生活產生的排洩廢物侵蝕裸巖產生土壤,並帶來源自大洋深處的營養物質。極地附近的島嶼多具裸巖,產生土壤的過程雖然漫長,卻是支持島上極地生態系統不可或缺的環節。信天翁如果滅絕,它所產生的食物網連鎖效應和土壤的營養流失是我們所不能想像的。
信天翁並不是漁業兼捕的唯一受害者,延繩釣也不是唯一一種造成兼捕的漁業作業方式。無論在哪裡,只要有捕魚,就會有兼捕。據世界自然基金會統計,每年陷入拖網中的鯨魚、海豚超過30萬頭。加州灣鼠海豚和紐西蘭黑白海豚已經因為兼捕處在滅絕邊緣。漁網兼捕已經成為小鯨類動物死亡的最大原因,還有成千上萬瀕臨滅絕的玳瑁和稜皮龜喪生在用於捕獲金槍魚的釣鉤上。漁業兼捕已經成為了海洋生物多樣性最大的威脅。
漁業是很多國家的支柱產業,許多人以漁業為生,強行減少捕撈勢必會觸碰這些人的奶酪。為了解決這一困境,漁業管理需要創造出一個雙贏的局面。這就意味著漁業調控不能局限在對捕撈物種的種群調控上,還要從更高層面對資本、市場價格和捕魚技術等方面進行管理,使得在減少捕撈量後仍能維持漁業經濟水平。這樣一來,由於對捕撈量的調控與成本等因素聯繫起來,滿足市場需求的捕撈量低於種群更替的速度,使得漁業捕撈具有長期可持續性,從而達到最大經濟效益。
兼捕增加常常和過度捕撈相關聯,因為增加捕撈必然會增加兼捕,那麼反之,減少捕撈也會降低兼捕的頻率。發表在《科學》期刊上的一篇模擬研究表明,如果針對佔全球75%的4713個經濟魚種,減少捕撈量,進行長期可持續捕撈的調控以達最大經濟效益,可以同時扭轉20個包含海洋哺乳類,海龜和海鳥等受兼捕威脅物種的滅絕趨勢,可謂一舉兩得。
目前,全球各地都在嘗試長期經濟效益最大化的漁業調控,但在實際實施的過程中仍有許多困難和問題有待解決。大多數國家在漁業管理過程中,以實現生態、經濟、社會和政治之間的良好「平衡」為目標。但是,對於這種「平衡」的理解卻沒有統一標準。在大多數國家中,漁業本身的經濟效益最大化通常並不是漁業管理的主要目標。而大多數決策者對漁業經濟最大化管理缺乏基本的了解,也嚴重影響了實踐應用。即使科學研究使人們進一步了解漁業活動是如何影響海洋生物多樣性的,漁業管理也不可避免地是政治和經濟領域的問題,而不是僅僅依賴於科學。
海面下,數億年來一直生機勃勃,人類的歷史中也一直有海洋的影子。今年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第15次締約方大會將在昆明召開,我們應該更加明確海洋生物多樣性保護的責任與義務,並敦促各締約方在海洋生物多樣性和海洋資源可持續利用方面開展合作,降低海上活動對海洋生物多樣性的影響。
翻湧的海浪永遠也不會停息,浪花之下,不該是一個寂靜無聲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