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江城子·乙卯年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悽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說世事一場大夢,韶華白首,不過轉瞬。他夢這一世,曉行暮宿、宦海沉浮、死生別離,夢醒了,也就散了。或許正因為他是蘇軾,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是一位諳熟所有的所謂規則的行人,才能將這一場「虛空大夢」看得如此透徹、行得如此坦然,才能擁有「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豁達。但是,蘇軾也並非生來豁達,道理如同見多了生死,便將這一生一死視若一來一往的平常。那是一種歷盡千帆後的達觀,而達觀的背後,則是傷痕累累。王弗,正是蘇軾一生最觸目驚心的傷口。
蘇軾
蘇軾與王弗的緣分始於中巖書院,那是蘇軾年少時讀書的地方,也正是王弗的父親王方執教的場所。在中巖書院的附近,有一池碧水隱匿林間,時有清風佛過,掠起層層漣漪,漾起絲絲迷離。蘇軾極愛此地,時時流連於此,或飲歌高唱,或用力扣掌,引得魚群聞聲騷動。恰巧的是,王方也愛此地,於是便在踏春時節,邀來了諸多文人雅士和自己的得意門生來此林間深處,為這一池碧水題名。
眾人紛紛將心中的名字書於紙中,王方看過不覺連連搖頭,為求高雅牽強附會者有隻,難離其宗落入窠臼者亦有之,實難稱得上見心明性,更與這林間碧水不合。直至看到了蘇軾的答案——「喚魚池」,短短三個字,聲色其觀,不落窠臼,王方不禁拍案叫絕。而此時,與父同行的王弗,也遣婢女送來了題名,「喚魚池」三個字躍然紙上。看罷,眾人皆驚,大讚「韻成雙壁」。真是「喚魚做媒」,此事之後,惜才的王方便將自己的愛女王弗許配給了蘇軾,那年,蘇軾十九,王弗十六。
古風插圖
「乃知天壤間,何處不清安」,蘇軾與王弗的相處或許正是這種感覺。溫婉嫻靜、知書達理的王弗,以平順待蘇軾,以溫和待家,不僅將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條,飽讀詩書的她,還是蘇軾最為得力的助手。蘇軾每每挑燈夜讀時,王弗便在一旁研墨相伴,溫茶相陪,蘇軾若是偶有遺忘或不解之處,王弗便會在一旁提醒,從不撥雲見日,只是稍稍點撥,正是這數千個日夜溫暖的陪伴,令蘇軾的學識與日見長,與王弗的愛更是情深意篤。
不覺間,蘇軾與王弗已經相伴十年。在這十年間,王弗既是蘇軾的生活老師,亦是他的靈魂伴侶;既有研墨溫茶的相伴,也有「幕後聽言」的相扶,他們之間沒有太多的風花雪月、纏綿悱惻,但是,平凡不正是另一種偉大嗎?然而天不遂人願,天公偏愛書別離,於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在與蘇軾相知相守的第十一年,王弗辭世。蘇軾將王弗葬在了母親的墳旁,並在安葬王弗的那片山坡上,親手栽植了三萬棵青松。從此天涯孤人,再無如此知我懂我惜我之人。
王弗去世了十年,蘇軾亦在這塵世間輾轉了十年,寄存在世的他,已被風雪染白了鬢角,塵埃在他的臉色刻下了一道道深深淺淺的皺紋。那日,蘇軾再度夢見了亡妻,慨然嘆之,於是寫下了這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你我黃土之隔已是十載光陰,雖互相想念,卻無從相見。我常常忍著不去想你,可是思念總是不請自來,如晨曦似明月。今夕隔世百年一眼望卻,可我卻始終望不到你的身影。說來怕你笑我只知兒女情長,不知何時何地,你曾無數次的入我夢鄉,夢裡你仍在那舊時小窗前對鏡梳妝,我走近,你轉身,我們凝望著彼此,或許你已識不得我如今的模樣,但紙短情長,相信你會懂得我的淚千行。我為你在那荒坡上種了三萬棵青松,只願明月照亮著你,松樹伴著你,就像我在這裡永遠牽掛著你。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滿十分,我踟躕客地,你寄身遠方,我想,這世間當是欠我們一場相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