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中的人與事
文 | 王洞
《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已出版了三卷,尚有 272 封信未曾發表,計劃再增兩卷,共五卷刊完。此卷始自信件編號 391,夏志清 1959 年 7 月 18 日於紐約州波茨坦發出的信,終至信件編號 542,夏濟安 1962 年 4 月 20 日於加州伯克利發出的信,共 152 封。濟安自 1949 年 4 月離開上海,經廣州、香港,於 1950 年 10 月抵臺,直到 1959 年 3 月,一直在臺灣大學(以下簡稱「臺大」)外文系教書;其間曾於 1955 年 2 月訪美,在印第安納大學(以下簡稱「印大」)進修一學期。返臺後仍執教於臺大,創辦了《文學雜誌》,聲名鵲起,儼然文壇領袖,因懼捲入政治,萌生永離臺灣之念。承蒙錢思亮校長推薦,1959 年 3 月以英文系「交換教授」之名義來到西雅圖華盛頓大學訪學(以下簡稱「華大」),為期半年。濟安信裡充滿了期望延長居留的焦慮與對臺大及錢校長的歉疚。
濟安的專業是英國文學,理應在華大教英國文學。由於系主任的「偏見」,不信任中國人教英文,沒有給濟安開課。濟安樂得清閒,除了在英文系聽課、和性情相投的教授們交際,常到該校東方系走動,不久與東方系的教授們建立了良 好的人事關係。華大「遠東與蘇聯研究所」所長喬治 · 泰勒 以「研究員」的名義替濟安延長了「籤證」(visa)。濟安為回報泰勒,竟不計酬勞認真地研究起來,寫出了關於瞿秋白、魯迅、蔣光慈等人的文章。濟安大去後,志清集結了這些文章及濟安的其他文章,於 1968 年在華大出版了《黑暗的閘門》。
濟安的學養與為人不僅得到了華大教授們的賞識,更得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以下簡稱「加大」)陳世驤教授的青睞。陳教授聘請濟安去加大做研究及教書,濟安成了華大、加大兩校爭取的大紅人。濟安分身「有術」,平常在加大工作,暑期去華大研究。伯克利、西雅圖來回跑,累了濟安,卻樂了志清。志清趁濟安在著名大學做研究,盡找哥哥替他查資料。若沒有濟安的幫忙,不知《中國現代小說史》是否能面世。志清 1952 年得到洛克菲勒基金的資助開始撰寫《小說史》,到 1955 年,初稿大致完成。離開耶魯大學(以下簡稱「耶魯」)以後,志清忙於求職教書,加以結婚養育子女,無暇動筆。志清在密西根大學只教過一年中國文化,以後都是在「小」大學教英文,學校沒有像樣的圖書館,遑論中國書。濟安來到加大,伯克利離帕羅奧多(Palo Alto)不遠,開車可當天來回,濟安若在加大圖書館找不到志清託查的資料,就去史丹福大學的胡佛圖書館查書。在這 152 封信裡,談的都是《小說史》裡的人物、社團與作品的出處,例如胡風、創造社與《倪煥之》等。研究現代文學的讀者對這些信的內容可能特別有興趣。
我1961年來到加大讀書,對濟安信裡提到的人物相當熟悉。要談當時所見所聞,只得不避「自曝」之嫌,先說我怎樣來到加大。我於 1960 年來美,由我的中學校長王亞權推薦,到加州州立大學薩克拉門託分校攻讀教育,得到加州初等教育司海夫南(Helen Heffernan,1896—1987)司長為期一年的資助。我住在海司長家,她供我上學並給$50 零用錢,待我如遠客,不做任何家事,常帶我去加州及鄰近各州名勝區觀光。翌年我轉學去伯克利,僅得學費獎學金,必須打工維持生活。海女士未婚,與其同事南斯夫人(Mrs. Afton Nance,1901—1981)同住。南斯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去過上海,與體育健將郝更生的夫人高梓女士是密爾斯學院(Mills College)同學,聽說過趙元任,建議我寫信請趙教授幫忙。在得到趙教授回信前,我也寫了一封信給孔傑榮(Jerome A. Cohen)教授,申請去他家做 House Girl(20 世紀 60 年代,許多美國中產階級家庭會請一外國女生免費住在家裡,做一點輕微的家事,這種職業稱為 House Girl)。我先接到孔教授的回信,就接受了他家的工作。後來才接到趙元任教授的信,說他的秘書要去法國一年,我可以代他的秘書。「秘書」勝過「幫傭」,我就「反悔」不去孔教授家了。孔教授沒有生氣,一直待我很好。
1961 年春假我到史丹福大學訪友並找暑期工作,趁機拜訪了東亞系的陳受榮系主任,他沒工作給我,叫我找舊金山學院的許芥昱。我到舊金山即刻在電話亭裡給許教授打電話,他聽我的口音就僱了我,原來他正在籌辦「中國與俄國語言文化暑期班」。七月初我辭別薩克拉門託到舊金山學院去教中文,也與俄語組同事一起上課學習「轉換文法」(Transformational Grammar)。中文組除了許先生,還有一位曾憲斌先生,加上我只有三位老師。學生都是中學教員,有十幾個,來自全美各地,我與學生都住在學校宿舍裡。許先生專教文化;曾先生教語言與文化;我等於助教,訓練學生會話。曾先生是青年黨黨魁曾琦的公子,平時在耶魯的「東方語言所」教書,住在許先生家。許先生家在帕羅奧圖,每天開車來舊金山上課,教材就在車上編。他每個周末要帶學生去課外活動,如去約塞米蒂(Yosemite)看風景、到舊金山歌劇院賞《窈窕淑女》(Pygmalion),辦得有聲有色。因為成績卓著,1962 年學校將暑期班擴張成四個班,我自帶一班並協調其他三班,升為協調組長。
許先生個子不高,人很清癯,但精力旺盛,總是興致勃勃,不停地工作。除了擴展系務、寫書,他還喜歡吟詩、畫畫、唱歌。據聞他與卓以玉女士因興趣相投而相愛,礙於二人各有家室子女,不忍仳離。家喻戶曉的情歌《天天天藍》的歌詞是卓以玉為許芥昱而作;許先生天生有副好嗓子,唱起《天天天藍》來,更是委婉動人。許太太是比利時人,原是許先生的法文老師,他們有兩個男孩,在家都講法語。後來他們搬到舊金山,在金門大橋北面依山建了一所兩層樓的房子,一目可望湛藍的海水、滾滾的白浪、飄曳的小船,美景如畫。不料 1982 年年初,大雨山崩,一波洪水將許先生連人帶屋衝進了大海。聽說許先生與幼子在家已逃離即將傾塌的房屋,但許先生又匆匆折返搶救他的手稿,因而喪生。噩耗傳來,親友莫不悲痛。
暑假結束我搬去了伯克利,住進國際學社(International House)。距開學還有兩個星期,趙元任先生開車來接我。我在薩克拉門託時,經常是南斯夫人開車,海女士坐在南斯旁邊,我坐在後座,所以趙先生停車後,我即刻鑽進後座。趙先生笑著說:「你把我當司機啊!來,坐在前面。」按美國習慣,駕車人若非職業司機,客人應坐在駕駛座的旁邊,否則失敬。趙先生把我帶到他的辦公室,告訴我他即將送外孫女去麻薩諸塞州的劍橋上高中,交待我替他收取信件。他走後,我不知該把收來的信件放到他書桌上還是送到他府上。久聞趙先生懼內,我沒車,去他家得乘公共汽車,只好把信件堆在他書桌上。我沒去拜望趙太太,直到感恩節趙家請客,才見到趙太太。趙太太,即楊步偉女士,很會做飯。凡是「無家可歸」的人,感恩節都可到她家做客,夏濟安也在座,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久聞大名的夏濟安老師。
趙太太很能幹,但人有些固執,學不好的東西就不去學。在美國住了那麼久,不肯學英文。她嗓門很大,喜歡教訓人,男女都「罵」,對男士稍好一些。常對我說你們這些年輕女孩子就喜歡招搖撞騙,嚇得我不敢跟人打交道。她在公眾場合大聲說話,兩腳一蹬,叫趙先生站在一邊,不許說話。趙先生原本不愛講話,就笑眯眯地靜靜地站著。她很少來學校,趙先生見了她總是笑眯眯的。我想趙先生對太太,與其說「怕」,不如說「愛」。趙太太照顧趙先生,無微不至,趙先生不做家事,說他只會餵貓。趙太太罵人未嘗不是保護丈夫的妙法,因為趙先生人太好,求事者被趙太太一罵,就不敢開口了。趙先生很少說話,但說起話來非常幽默。他不僅會多國語言,而且發音特別準確。他還會作曲。《教我如何不想她》是趙先生的傑作,傳言趙元任、楊步偉,唐榮祖、趙麗蓮,郝更生、高梓等幾對夫婦在北戴河度假,半夜趙先生起來,望著天上的月亮,譜了這首情歌。有人問他,《教我如何不想她》是不是為趙麗蓮寫的?趙先生說:「我只作曲,詞又不是我作的,去問那個死鬼劉半農吧!」
我的基本工作是替趙先生打《中國話的文法》的手稿。我不會打字,也沒有打字機。趙先生就把她女兒如蘭的打字機借給我。不管打字的字數夠不夠,我每月自填一定的字數,領取的工資夠我繳國際學社的住宿及夥食費。胡適過世,趙先生、趙太太非常悲痛,命我把胡適演講的錄音整理出來,我就一個字一個字地聽、記,連哼哈的聲音也記下來。可惜我沒有錄音機,也買不起錄音帶,沒有做一個拷貝,那些錄音現在該多珍貴呀!我在舊金山教中文時開始對語言學發生興趣,目今又跟趙先生工作,所以我選了趙先生的「廣東話」及「方言學」。方言學只有三個學生:羅傑瑞(Jerry Lee Norman)、陳立鷗和我,研究的是福州方言。陳立鷗是福州人,說福州話供我們記錄。羅傑瑞會俄語,木訥而有才,由他記錄、分析,寫報告交給老師。課後陳立鷗就帶傑瑞和我去吃飯。立鷗會作曲,《天天天藍》是他和卓以玉的創作。立鷗是遜清帝師陳寶琛的幼子,排行第六,熟悉的朋友稱他「陳小六」。他太太是鄭孝胥的孫女,出手大方,舉止有大家風範。傑瑞研習福州方言,成了閩語專家,後到普林斯頓大學及華大任教,於 2012 年過世。1963 年 6 月趙先生七十歲有半榮退。我拿到教育學碩士,「得隴望蜀」,想去耶魯讀語言學。趙先生一紙強力推薦信,把我送進了耶魯。趙先生是天才,很受語言學界的尊重。
我讀書、打字兩忙,沒有餘力交朋友,加上怕趙太太「罵」,不敢去找別的教授。有一天從東亞系圖書館出來,碰到陳世驤,他叫我去他辦公室坐坐。他的辦公室就在圖書館旁邊,大而雅,比趙先生的神氣多了。我站著跟他說了不到五分鐘的話,就走了。我和志清結婚後,陳先生說他對我沒有一點印象,我卻對他印象深刻,因常見他帶著太太在校園裡走動。陳太太(名美真,暱稱 Grace)很好看,臉龐秀麗、身材窈窕,穿著華麗的旗袍,非常耀眼。陳先生西裝筆挺,口含菸斗,步履瀟灑,伴著麗人,兩人儼然一對高貴的愛侶。又聽說他常帶著一群學生去舊金山吃飯遊玩,好不令人羨慕!沒想到他不到六十歲就心臟病發,與世長辭了。志清說世驤好吃好喝、好煙好酒,從不虧待自己,病發即逝,自己不知不覺,卻給後人留下無盡的哀思。
世驤年輕時與一美國女詩人生有一個男孩,因未婚,子從母姓。世驤的前妻是著名音樂家姚錦新(1919—1992),原是喬冠華(1913—1983)的情人,因第二次世界大戰滯美,後與世驤結婚,不到兩年(在 1947 年)就回中國去了。可惜喬冠華已與龔澎結婚,老情人未成眷屬。世驤與兩任妻子都沒有生育。世驤絕口不談往事,這些都是 Grace 告訴志清的。1967—1975 年裡根(Ronald Reagan)任加州州長,削減教育經費,想來世驤薪俸大不如前。世驤好講派頭,可能把薪水花光,沒有按月扣繳部分養老金(pension)。除了房子,他沒有給太太留下任何財產,也沒有養老金。慣於養尊處優的Grace,不得不把房子分租給學生,自己外出工作,維持生活。2015 年 Grace 走完了艱苦的後半生,去天堂與世驤相會。
我1961年初到伯克利,自然要去孔傑榮教授家謝罪。孔先生家在離加大不遠的半山上,房子敞亮美觀,孔太太家常打扮,平易近人。他們有三個男孩,需人幫忙照顧,希望找一個能跟孔先生用中文交談的中國女生,他們管吃管住。孔先生在加大「中國研究中心」學國語,課餘要練習會話。我自願每周跟孔先生練習會話一次。法學院離國際學社很近,孔先生每周來國際學社同我吃午飯,說中國話。不久他就成為研究「中共」的法學權威。1964 年他被挖角去了哈佛,教出兩位名學生:馬英九和呂秀蓮。孔先生熱心助人,和世驤一起幫濟安取得了永久居留權。他也幫我「討債」,曾有位舊金山學院的同事跟我借去三百美元,不肯還,孔先生託他華盛頓的律師朋友寫了一封信,就討回來了。
1961 年志清時來運轉。3 月《中國現代小說史》問世,出版前一月,就接到哥倫比亞大學(以下簡稱「哥大」)王際真的信,邀請志清接替他來哥大任教。王先生來年(1962年)退休,正在物色繼任人選。有一天他去耶魯,饒大衛(David Rowe)告訴他有一本討論中國小說的書即將出版,王先生就到耶魯大學出版社去看這本書。他看了「魯迅」一章,對志清的見解與英文水平大為佩服,一面寫信給志清,一面向中日文系系主任狄百瑞(William Theodore de Bary)舉薦志清。志清看過王際真翻譯的《紅樓夢》,但從未見過其人,就向濟安打聽。聽陳世驤說這個人很怪。王際真的確很「怪」,哪有人會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犧牲自己一半的薪水?
原來,狄百瑞說系裡沒錢同時請兩個人教中國文學,王際真就說我拿半薪(見信件編號 492〔1961 年 2 月 17 日〕)。哥大隻給志清副教授職位,不是終身教職。志清拒絕接受,去了匹茲堡大學「中國中心」教書兼管行政。既然夏志清不來,王際真便要求恢復全薪;狄百瑞說預算已繳,不能更改,可憐王先生只好拿半薪。王先生退休後搬去了南加州,住在trailer(拖車式的活動房屋)裡。王先生不僅「怪」,而且「霸道」,他強迫妻子辭去聯合國的職位,跟他一起去南加州吃苦。王太太姓高,英文叫 Bliss,名門閨秀,在上海長大,過不慣鄉下的苦日子,第一次自殺獲救,再次自殺,終於擺脫了人世間無可忍受的痛苦。
Bliss 過世後,王先生搬回紐約,仍住哥大的房子。(哥大擁有許多房地產,這些地方租給教職員,收取的房租約為市價的一半。)他第一次見到我,對志清說:「王洞這麼老 ! 又不會生兒子。」我不以為忤,因感念他對志清的提攜,常請他來家裡吃飯。後來他結婚了,新婚妻子楊大萊比我小一歲,王先生非常得意。據王先生說,他們是在哥大附近的河邊公園(Riverside Park)遇到的;可據王太太說,王先生是她父親在威斯康星大學的同學,她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是去找王先生幫忙而相識的。楊大萊有個女兒,叫 Ginger,很聰明,是哥大化學系的博士生。楊大萊在國內也是學化學的,與丈夫離異後,攜女來美,母女相依為命。聽說王先生「怪」,她沒有和王先生住在一起,而是每日來給王先生煮飯。
王先生愛煙嗜酒。他抽的是劣煙,喝的是濁酒,剩下的錢用來買糧食。主食是黃豆、雞蛋、青菜和義大利麵,這些食物雖然價廉,但營養最好。儘管抽菸喝酒,老年的王先生還是健步如飛,最終活了一百零二歲。王先生過世前離了婚,說是欠債太多,怕連累妻子。楊大萊把王先生的遺物都送給了我們,有王先生和他女友的畫像,也有他前兩位妻子的照片。從這些畫像和照片裡,可以想像王先生年輕時相當風流倜儻。哥大薪金微薄,王先生想炒股發財。他買的不是普通股票,而是期貨,屢屢虧損,欠銀行債,經常向朋友借錢,往往有借無還。志清報答王先生的方法不是借錢給他,而是替他申請了一筆獎金。王先生因研究《呂氏春秋》得了三千多塊錢,回了一趟山東老家。王先生在十幾歲入清華大學前,奉父母命已娶了媳婦,生了一個兒子。民國以來流行自由戀愛,王先生是所謂的「新派人」,置鄉下妻兒於不顧,老來思念鄉下女人的賢德,不勝悔恨。可惜回到家鄉,老妻已故,獨子亦垂垂老矣,唯孫女正值妙齡,王先生非常喜愛。返美後,他常說要把孫女接來,但孫女一直沒有來,可能是孫女不願來,或是爺爺養不起。
為篇幅所限,程靖宇的軼事下卷再寫。
1956 年建一(Joyce)出生,志清每封信必報告女兒成長的經過。濟安非常喜愛這個侄女,常寄禮物給建一。他們談家事,除了父母、妹妹、卡洛,又多了建一。此卷內志清給濟安的信,字跡混亂,因為志清的信是用藍墨水寫的,常提些問題請濟安查證,例如胡風是哪一年死的,《鬼土日記》出版的年代和地點等;志清看了回信後,就用鉛筆或紅筆把答案寫在問題旁邊。掃描手稿一律是白底黑字,看不出字的顏色。蘇州大學的同學能夠辨別原信與附加字句之不同,去蕪存菁,使信件還原,可謂功不可沒。難怪王德威教授力薦季進教授幫忙。季教授不僅學貫中西,還教出一批能力不凡的學生,特此向季教授和他的學生們致敬並致謝。
著者:王洞 主編;季進 編
定價:148.00
出版時間:2020.7
出版社:世紀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