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完了許巍《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以後我以為自己耳朵瞎了,「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這麼雞湯的詞還用你給我們唱?真的,聽著許巍唱這歌,我就想起一個警察,他來告訴你,田野不是這麼唱的。
執勤時的陳建年卑南:金曲故裡人口一萬有逾的卑南人,佔臺灣總人口的萬分之四,聚居在臺東平原北邊和花東縱谷以南的山地。
以農耕為主要勞作方式的卑南人按照農作物生長周期舉行祭祀,3月份的小米除草祭,7月份的小米收穫祭,而每年12月到次年1月的跨年祭更是祭祀的重頭戲,青少年們將分成少年組和青年組分別進山獵猴獵鼠,捕獵下山後舉辦猴祭和大獵祭。
少數民族的歌謠都與勞作祭祀及生活作息相關,卑南人的除草祭歌/收穫祭歌/猴祭禱歌/獵祭英雄歌等祭祀歌作為傳統古謠口口相傳流傳至今,以老一輩陸森寶/青年一輩陳建年等為代表的卑南作曲人,則汲取現代音樂養料對卑南古謠進行改編,使之成為現代民謠傳唱在卑南部落裡。
卑南民謠多以do-re-mi-so-la的無半音五聲音階為主,裝飾音華麗複雜,旋律蜿蜒悠遠,節奏也比較自由。通常以領唱加合唱的二部複音為主,用少量的即興歌詞加上大量的虛詞母音,如在大獵祭時卑南青年進山獵鼠及回社過凱旋門時所唱的「英雄祭歌」,整曲每一句均以「虛詞母音-實詞歌詞-虛詞母音-實詞歌詞-虛詞母音」的實虛交錯結構組成:
i e–
ka ri a raw yay au–
wa i我們來創唱 (起唱)
虛 實 虛
tu nga yau ra ri–
i e-- 我們來起歌 (引唱)
實 虛
a – a – ya – i – ya –o – a –o – wa i虛
除了祭祀等特殊場合以外,卑南人同齡的夥伴們都能以「naluwan」或「haiyang」等虛詞作為開頭領唱自己熟悉的曲調,其他人跟進吟唱。他們勞作休息時吟唱的虛詞民謠更強調參與感而非音樂的敘述功能,這種集體文化的記憶唯有通過參與者的逐步詮釋,歌謠的意義才得以認同。
我們把「naluwan」即那魯灣當做是少數民族的代稱,但對於少數民族而言這些沒有歌詞的虛詞則是他們表情達意,承載共同記憶不可替代的方式。
年祭上的舞蹈美麗的稻穗日據時代日本曾對臺實施懷柔政策,不僅大量日本社會學者和人類學家赴臺進行田野調查,出版了諸如《臺灣高山族音樂》這樣研究臺灣少數民族音樂的經典之作,同時也將西式教育制度引入臺灣,音樂成為一門必修課,西式音樂在臺灣開始生根發芽。
陸森寶與夫人「卑南民謠之父」陸森寶出生於卑南南王部落,作為第一個考入臺南師範大學的少數民族學生,陸森寶在臺南師範接受了長達七年的「唱歌」師資養成課程。師範學校嚴格的訓練培育了陸森寶的音樂創作能力,他將西方音樂的觀念和技法運用到卑南古謠的旋律上,創作出族人不分年齡任何場合都能唱的歌謠。
在少數民族們尚不懂什麼是樂譜什麼叫節拍的時候,陸森寶就已經帶上紙筆隨時記錄音樂靈感,每當他完成一首歌以後,就會寫在一張大白紙上,帶到村子裡教村民們唱歌。
陸森寶雖然受到西方音樂觀念和理論的影響,但陸森寶創作的題材和旋律都取自他的部落,他和他的祖輩們所生生依賴的土地海洋,山林溪流。人們都說臺東是臺灣最落後的地方,陸森寶卻覺得卑南山上的風景才是最美的所在,所以他創作了《卑南山》,悠遠迷人的長調,仿佛站在卑南斷崖,聆聽姆姆的嘮叨,眺望遠方的蘭嶼小島。
當卑南的青年們都上金門島服役時,家鄉的水稻成熟在即無人收割,陸森寶感慨不已遂作《美麗的稻穗》 :
「今年是豐收的年份,家鄉的水稻已經可以收割了,該民謠原為卑南母語,後由胡德夫取名為《美麗的稻穗》正式對外發表。陸森寶的外孫陳建年曾在臺北音樂廳領卑南人民合唱該曲,卑南人民們對親人遼闊的思念,永遠都唱不盡的鄉愁,世輩所接受的饋贈與所經歷的苦難,一時間滿場起立合唱,感人至深。
而隨著光復以後臺灣經濟和社會的迅速轉型,大量部落青年外流到都市從事廉價勞動力的工作。臺灣當局的戒嚴令等政策限制少數民族使用母語,舉辦祭祀等集體性活動。少數民族文化在毫無保護且被社會大眾鄙視的境況下以驚人的速度流失。少數民族音樂所依賴的創作素材和創作環境也隨之快速消失。
在卑南人舉辦的年祭上,陸森寶感念於平時在外務工的卑南青年們回鄉參加年祭竟然不會唱卑南人的民謠,遂創作了他生前最後一首民謠《懷念年祭》,但只作了第一段以後便與世長辭。隨後陸森寶的女婿,陳建年的父親陳光榮,將其整理並命名為《懷念年祭》:
「我工作在離家很遠的地方卑南人經歷過日據時代的皇民化,領受過現代人自主意識的啟蒙,再加上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衝擊,陸森寶所創作的卑南民謠裡,除了對故土族民們深沉的依賴和眷愛,還有對這份現代性無奈的回應。而這份無奈的回應,同樣可見在陳建年於1999年發行的歌謠《鄉愁》中:
「鄉愁 不是在別後才湧起的嗎收錄這首民謠的專輯《海洋》為陳建年於2000年爆冷擊敗王力宏張學友等一票大牌斬獲第11屆金曲獎最佳男歌手,同時他為侄女紀曉君所作的《神話》也為自己獲得最佳作曲人的殊榮。也是這屆金曲獎上,年輕的卑南女孩紀曉君獲得最佳新人獎,年邁的卑南阿公郭英男獲得非流行音樂最佳專輯製作獎。
而後陳建年,紀曉君,南王姐妹花,昊恩家家這些卑南少數民族歌手們,出現在臺灣大眾的視野中,並屢屢在金曲獎獲得獎項或提名。
金曲獎上身穿卑南服飾的陳建年東清村三號1967年出生於卑南南王部落的陳建年,中學時就組建了四弦樂隊下鄉演出,高一時所作的《也曾感覺》就已經在東部校園走紅。他不僅從小受到卑南部落傳統民謠的薰陶,也受到當時風靡的校園民謠,藍調以及new age的影響。其中於1999年和2002年分別發行的《海洋》和《大地》兩張專輯最能體現陳建年音樂所呈現的傳統與現代的無縫銜接。
這兩張專輯中陳建年將卑南古調融進自己的創作中,創作出《鄉愁》《長老的叮嚀》《吼依呀那魯灣》《曠野英雄》等濃濃卑南部落風的作品,無論是《鄉愁》中加入的悠揚寬廣的那魯灣大合唱,還是《曠野英雄》中採錄的大獵祭上卑南漢子們有氣勢的吼喊,都讓聽者感受到卑南人生生不息古而礪新的生命力。
他還汲取現代音樂元素,創作藍調風的《姆姆的blue》《藍藍的念珠》,帶點搖滾味的《大地情懷》《別想太多》,一點點爵士的《balala》等等,我們感受到的是從陸森寶老人就已經開始的對現代性的回應,這是種更自信更樂觀的回應。
此外兩張專輯還將卑南部落聚會時的隨性演唱也收錄,部落聚會的傍晚,族人們隨吉他和口簧琴的節奏起歌,既有合唱也有打笑的人聲,這歌詞 真挺隨性的:
「有個活潑熱情的amis朋友,生活充滿樂趣而這兩張專輯也只用了木吉他/竹笛/排簫/手鼓等簡單的器樂,雖然錄製條件比較艱苦,陳建年還為專輯錄製了大量的環境音,從臺東都蘭灣衫原海邊的聲聲海浪和初鹿牧場上的牛哞狗叫,到南王街道上的交談人聲和汽車駛過的馬達聲,除了這些專門錄製的實地音況,對錄音中出現的聲音沒有刻意消除,都能聽到老婦在裡面竊竊私語道「就這樣還想出專輯哦」。
蘭嶼島。陳建年的歌就是自己所看見的蘭嶼海岸和卑南山嶺。陳建年也同外公一樣,所創作的內容基本上都與自己的部落族民,所居住的藍天大地有關,就像這兩張專輯的名稱《海洋》《大地》,都是養育了自己的父親母親。媽媽的花環/姆姆的blue/親愛的小孩/美麗的臺東/,他的歌就是自己所看見的蘭嶼海岸和卑南山嶺,是姆姆嚼檳榔嚼紅的嘴唇,是少女們穿著的美麗的彩衣。
陳建年的本職工作是臺東基層警察,獲得金曲獎之後為聲名所累就請調到蘭嶼島上繼續執勤,除了執勤就是釣魚潛水。有時候想,就這樣挺好,他不能太出名了,不然就會離海太遠,離家太遠。
除了這兩張專輯以外,作為臺灣紀錄片導演湯湘竹的御用配樂,陳建年為其「回家三部曲」(《海有多深》《山有多高》《路有多遠》)分別配樂並發行了《海有多深電影原聲帶》和《山有多高電影概念音樂帶》。
湯湘竹用鏡頭記錄自己的父親,好友,叔伯們,他們有的人在有生之年還能回到家,《海有多深》裡的馬目諾拖著中風的身體潛入到蘭嶼島的深處;而他的父親和叔伯們,作為遠離故土的老兵們,家是永遠都不能再抵達的地方。
兩張專輯的配樂基本上都是純器樂演奏,《海有多深電影原聲帶》大都用吉他彈出淡淡流暢的旋律,就像鹹腥的海風吹進乾淨的吉他裡。其中一首用薩克斯吹奏的配樂,也不知道是不是技術還不成熟,好幾個音都吹破了,但就是這樣笨拙質樸的旋律呀,直接吹到你的心裡。
這張專輯裡我最喜歡的是《蘭嶼情歌》,簡單的吉他,清脆的竹笛,就像是坐在面朝西太平洋的碼頭上海風吹呀吹,然後進來拖著母語的古音長調,唱得土氣又悠揚,就像散落在身後島嶼的部落裡,永遠都有看得到的人間歡喜,看不見的落淚別離。
在《山有多高電影概念音樂帶》中,因為紀錄片講述湯湘竹的父親尋根湘西,加入了簫/南胡/三弦琴等民族元素,聽著這張專輯就仿佛走進湘西竹林掩映的蜿蜒山徑上。
與專輯同名的《山有多高》:
「山高高 路長長這首歌一別陳建年過去專輯的海洋熱情,加入了湖南民謠的對唱腔調,加上南胡粗糲,女音婉轉,整個曲子都有著竹影般的蒼涼。
而這張專輯裡最感人的,除了《山有多高》,還有這首《熱烘烘的太陽》。湯湘竹父親拍著手向孫兒唱到「熱烘烘的太陽往上爬呀往上爬,爺爺愛我,我愛他呀」,我就會落淚。
陳建年還於2006年發行過一張電影配樂自選集《東清村三號》,收錄了自己為《小站》等三部獨立電影所作的音樂,《出航》《老船長的心聲》《回臺東的火車》,這些他就身處其中的風景,每一首都是那麼自然貼切。此外,陳建年還為同部落的南王姐妹花組合製作了同名專輯,為這張專輯寫歌配器編曲奔走於蘭嶼臺東兩地,而這張專輯不僅讓南王姐妹花獲得第20屆金曲獎最佳演唱組合,也讓陳建年獲得最佳專輯製作人。
音樂劇《很久沒有敬我了你》上的卑南族民們2013年,由角頭音樂發起製作的首部臺灣跨界電影·音樂·劇《很久沒有敬我了你》在臺北音樂廳上演,這場兩個半小時的少數民族音樂追溯之旅,胡德夫、陳建年、昊恩家家、紀曉君攜手卑南人從古老祭歌唱到《美麗的稻穗》,全場安可返場四次,在難斷的掌聲中卑南人挽著手邁著舞步挪向廳外,在音樂廳前的廣場上,和觀眾們疊成好幾個大圈喝著卑南米酒跳起卑南歌舞,即使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整場熱烈的氣氛。
想要聽民謠麼?去聽陳建年吧。他的音樂才是我心中民謠該有的樣子。現在大陸的這些個民謠,三句離不開孤獨寂寞和姑娘,內裡空虛所以無病呻吟。不是說民謠就要講鄉愁和離別,而是好的民謠來自生活才美呀。問我大陸民謠誰最美,遠有西部歌王王洛賓,近有《平凡之路》之前的樸樹,都是我心中民謠該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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