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黃花梨「天下第一案」,尋訪莆田橫塘彭氏遺痕

2021-01-09 騰訊網

滄桑而後,知有岸圃——明·彭汝楠

引言

關於黃花梨「天下第一案」,「新室相」已連發兩篇文章,無論是善鄉村鄭先生還是連興福房後人,都在說大案從橫塘而來,是「從明朝某大官後人手上買回來的」,「那時候他們家業敗了,就拿家具抵債」。

2020年12月中的一天,筆者前往橫塘,即今莆田黃石鎮七境村。經走訪調查得知,這裡地位最重的便是彭氏家族,其歷史源遠流長,且名仕輩出。大案最有可能由彭氏明清先祖或其後人置辦。

彭汝楠與彭鵬,是明末清初兩代彭氏中的佼佼者。雖然他們最後都離開了橫塘,但終其一生,無論是續修族譜還是翻修宗祠,橫塘都是他們的生命之根。橫塘彭氏宗祠如今的沒落,與此形成鮮明反差。

近日筆者聽聞七境村要拆遷的消息,有感於彭氏先人事跡,遂寫下此文。希望不只是橫塘彭氏後人,每一個熱愛家鄉文化的人都能銘記,那些人、那些事,曾經的輝煌、現在的憂傷。即便有一天物質的東西全部消亡,也可以通過各自清晰的回憶,緬懷精神上的故鄉。

前情回顧請戳

重述黃花梨「天下第一案」,解其身世之謎

連興福房後人談「天下第一案」:曾經連活下去都是問題,我們還會在意那⼀塊⽊頭?

「莆田谷清裡(註:即「國清裡」)錢塘境,自古文化發達,科甲聯登,明萬曆年間曾敕建《累世進士》坊,後時久圮廢。癸巳(二零一三)年端月,本村賢達人士與鄉裡耆老董事會以緬懷祖先烈績,後昆奕裔踴躍響應,建言獻智,慷慨解囊,今集思廣益,合村坊與進士坊為一,於癸巳年杏月動工,陽月竣工。」

錢塘,位於莆田黃石鎮七境村,舊稱「橫塘」,因黃花梨「天下第一案」的緣故,筆者來到了這裡。

▲ 錢塘村入口石牌坊,筆者攝,2020.12.12

▲ 從地圖上看,錢塘與善鄉之間,車程不過十分鐘

石坊雖系後建,卻是一張很好的名片。在《錢塘名仕錄》裡,從明成化到清順治時期為仕的彭氏祖先一覽無遺,確實是「累世進士」。其中,與「明萬曆」相關的一條——「彭汝楠明萬曆丙辰科進士兵部左侍郎」——引起了筆者的注意。據《中華彭氏大典》P365載,「彭汝楠,甫公五世孫,明萬曆丙辰科(1616年)進士。在136年間祖孫五代六人繼登進士,受到朝廷褒獎。並於村口建一『累世進士』木牌坊。此坊毀於清末民初。2013年村中在原址重建一『累世進士』石牌坊。」

▲ 錢塘村石牌坊右側,錢塘名仕錄,筆者攝,2020.12.12

01

彭汝楠(1584-1643),字伯棟,號讓木。

天啟五年(1625)五月,四十二歲的吏科給事中彭汝楠被奪職、削籍。不久前,他給熹宗上了一道《劾魏忠賢疏》,言辭激烈、懇切:

「當萬曆初年時,蚤朝宴罷,如許勵精,夫有三十載之辛勤,而後可享暮齡之優遊。今明作伊始,倦端已見,後此更當如何耶?」

臣,言官也,批鱗折檻,自是分內事,觸事驚心,誼不容默。是用昧死瀝陳,伏乞聖明毅然獨斷,將忠賢一切罪狀,直窮著明,明正法紀,毋養癰以貽患,務使皇上之志氣,與賢士大夫相接,則天行常健,泰交成而萬物同矣。」

彭汝楠的情緒並不是突然爆發的,為官半生,魏忠賢始終是他糾彈的對象。早在熹宗即位前,宮廷發生 「紅丸案」。雖然事情已過去一年,彭汝楠仍上疏道,「李可灼用藥罪在不赦,而崔文昇之罪浮於可灼,尤不容逭(赦免)。」又言君父之仇不共戴天,「皇上(指熹宗)可不能這麼快就忘了啊!」熹宗生氣歸生氣,並沒有譴罰他。而彭汝楠所言直指的,正是彼時擅權的魏忠賢。

(按:萬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神宗病逝。八月初一,朱常洛即皇帝位,是為光宗。光宗縱情酒色,以致「聖容頓減」。十四日,司禮監秉筆太監崔文昇進「通利藥」,光宗服後日瀉三四十次,處衰竭狀態。其自知去日無多,召見大臣,語左副都御史楊漣曰:「國家事重,卿等盡心,朕自加意調養。」又下令逐崔文昇出宮。八月二十九日,鴻臚寺丞李可灼進調製好的紅丸兩顆,這種紅丸是用婦人經水、秋石、人乳,辰砂調製而成,性熱,恰與崔文昇所進之藥性相反,光宗本就內體虛弱,前後服用兩顆紅丸後,於九月初一日暴斃。廷臣紛議,斥責李可灼所進紅丸是致皇帝暴斃的罪魁。)

只是這一次,面對屢與自己做對又軟硬不吃(忠賢曾囑人私為結納,汝楠拒之)的彭汝楠,魏忠賢沒有再客氣,直接矯詔將其奪職、削籍。

彭汝楠回到了莆田。在橫塘,他每日讀書吟誦,訪名士,論詩文,遍遊莆田名勝,卻也意外開啟了一頁新的篇章

《錢塘名仕錄》上方,系「帝眷忠清」四字榜書;一旁則是彭鵬的單獨介紹:

彭鵬(一六三五年——一七零四),字奮斯,一字無山,又字古愚,號九峰,莆田黃石錢塘人。順治舉人。耿精忠反,裝瘋拒偽命千日。由三河知縣舉「天下廉能第一」,擢給事中,直聲震海內,時有「彭鵬劾人無救」之說。官至僉都御史,廣西、廣東巡撫,為地方興利革弊,懲治貪贓枉法官吏,政績卓著,遺著有《古愚心言》《中藏集》《萬壽敷福集》《兩粵疏抄》《渡江草》等傳世,今小說《彭公案》基本原型為彭鵬之典事彭鵬的賜建府第在荔城金橋巷,為清初建築物,規模宏大,尚保存有康熙二十七年(一六八八)左都御史于成龍題的《帝眷忠清》木匾,現為莆田市文物保護單位。康熙四十三年(公元一七零四)年,這位直吏清官卒於任所,享年六十九歲,後葬於華亭雲峰村。

▲ 錢塘村石牌坊右側,彭鵬簡介,筆者攝,2020.12.12

從其突出位置和介紹內容看,彭鵬實屬彭氏祖先中地位最顯赫者。或許正因如此,後人才於這村口石牌坊近處立一石,上書「彭鵬故裡」,而非「彭氏故裡」。

▲ 錢塘(舊稱橫塘),系彭鵬故裡,筆者攝,2020.12.12

02

康熙十五年(1676),彭鵬年僅四十(註:據學者吳國柱先生考,彭鵬生年實為1637年而非1635年,因在《墓誌》中彭鵬自述道,「無山之生也丁丑(崇禎十年,1637)孟陬(正月)二十一日。」),卻意外地寫下了《彭無山四十自撰墓誌》。於他,此時確屬人生的至暗時刻:耿精忠謀反,他裝瘋拒偽命,「堅臥不下,咽飲水苟全」,寫此《墓誌》之時,尚在床上;而自順治十七年(1660)二十四歲中舉後,十餘年的時間裡,凡歷春闈五入試,卻「三不肯作俗下文字」,而未能更進一步。無論仕途還是人生,彭鵬此刻感受到的都是絕望,他的筆也在不自覺地滑向死亡:

今丙辰四十,臥聽人風雲變化去,滅趾銷骨,度不能生,將以某月某日終於家。嗚乎!死即死耳,何可誌?耿耿落落,性不隨時趨,亦何可乞人誌?念一復先生七十四矣,吾一子聖壇丁未生,甫十齡,雖慧尚孩,未知他日葬吾何所,吾先自署石曰「閩孝廉餓夫彭無山塚」,年月日時葬時後書,世系科名載在列祖墓誌內,不書。

在莆田市圖書館,筆者正查閱彭鵬所著《古愚心言》影印本(八冊),在第三冊中讀到這篇《墓誌》時,不免心生駭然。和伯父彭汝楠一樣,彭鵬也在四十歲左右的年紀面臨人生新的抉擇。回過頭看,如果他真的就這樣死了,橫塘彭氏的輝煌也許就止於晚明了。

還好還好。

▲ 彭鵬著《古愚心言》(八冊),影印本,莆田市圖書館藏筆者攝,2020.12.12

入錢塘村,行未遠即至「靈應宮」。「臺山開福宇,靈應護錢塘」,對視信仰為生命的莆田人來講,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實際上,從前述彭鵬簡介文字旁落款的「錢塘靈應宮董事會」,筆者便已看出端倪——神靈與祖先,於當地人同等重要。正如莆田方施展兄所說:

「『閩』字裡有蟲。閩地因屬亞熱帶地區,古時草莽遍地,物種極為豐富,天災、野獸、病菌、瘟疫不絕。古人認為多是鬼怪作祟,故深信能夠驅魔的神仙、道士。這裡每個村都有一兩個宮廟,各地供奉的神靈不一樣,玄天上帝、張公聖君、田公元帥、陳靖姑,等等,體系十分龐雜。至元宵節,各村宮廟會依次在各自規定的時間慶祝,正是為了消災禳福祈保新年順利平安。」

▲ 村民為靈應宮所捐「緣金」明細,筆者攝,2020.12.12

靈應宮旁有一屋舍。「終南進士顯神威,護福驅邪寶劍揮」,從對聯內容看,這裡應該是村民供奉彭氏祖先「累世進士」的地方,且這些祖先被賦予了同隔壁神靈同樣的期許——護福驅邪。

▲ 靈應宮旁屋舍入口處,筆者攝,2020.12.12

然而,屋內現狀卻令人唏噓:其中一半空間用來堆放雜物(以塑料靠椅、木條凳為主,應為逢年過節村民所用家具);另一半空間則懸掛彭氏列祖列宗像,像下置一漆木供案,從表面落灰狀況看,已是許久無人使用亦無人打掃了。從建築到陳設,顯然祖先們並未享有與隔壁神靈同等之待遇。

▲ 靈應宮旁屋舍一角,筆者攝,2020.12.12

在屋舍靠牆一側,有一幅不起眼的書法,「三代司馬,四世名宦」。雖為今人筆跡,內容卻大有來歷。據《中華彭氏大典》P362載,明萬曆年間在莆田城內文峰宮前有一『三代司馬』『四世名宦』大石牌坊,系表彰兵部左侍郎彭汝楠的業績。1933年莆田城內文峰宮前大街大火災,石牌坊柱子焚燒斷裂,坊毀。

▲ 靈應宮旁屋舍內,「三代司馬,四世名宦」書法筆者攝,2020.12.12

03

彭汝楠是晚明時期的典型文人。

「維時世途孔棘,願得小築息影足矣。」致仕回到莆田的他決定為自己建一座園林。

「出南郭裡許,籬舍錯落,草樹蘢蔥,蔚然深秀者,古柳橋也。」他看中的地方正是柳橋(註:今城廂區霞林街道頂墩村)。

(按:柳橋,古稱「柳塘」,因南宋抗金英雄李富在此建橋而易名。據說,彼時城南以外之人來往縣城,須在頂墩渡口乘搭渡船而過,可多次發生沉船亡難事件。李富耿耿於懷,決心在此建橋,方便民眾。經四處奔走,多方勸募,又出巨資,最後親自主持施工。在其帶領下,橋建成了,因兩岸垂柳成蔭,便取名「柳橋」。自此,「柳橋」取代「柳塘」,莆田二十四景「柳塘春曉」也成了「柳橋春曉」。)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圖中所繪之橋即「柳橋」

「舊為家景從叔棲靜處。」巧合的是,自己的叔叔彭憲副就曾在此居住。

「會主者求售,為購焉,葺茅締宇,引水通渠,始於乙丑杪秋,閱歲而就。」終於,在1625年深秋,他將這裡的一大塊地買了下來,開始建起了園林。第三年園林就建好了。

「與鳳凰山咫尺相望,壺公、九華、紫帽、天馬諸盤鬱秀拔者,鹹以次拱揖。其水則自木蘭澌流,歷數十折至此,清瀾平漪,澄碧可鑑。」不僅位置好,自然風光更是一絕。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面壺濱溪,地理位置極好

「土人謂橋以柳姓得名,其說頗荒唐,仍應以當年張緒作漢官威儀。」心情大好的他,甚至賣弄起了自己的學識,「南齊武帝蕭頤曾植蜀柳於靈和殿前,言『此柳風流可愛,似張緒當年』。『柳橋』怎會因有人姓柳而得名呢?明明是因為它的姿態像極了張緒張公!」

「橋當郭村孔道,履屐頻仍,歲久幾不任度。小築竣始,命工併葺,稍擴舊基,護以石欄,建亭於左,立石識之。」可正經事還得幹,於是在園林建成後的1628年,他將已坍圮的柳橋也修好了。

以上彭汝楠所述之言,均來自明末拓本《岸圃大觀》。「岸圃」即其所建園林之名。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封面

莆田三清殿,東廂碑園內,筆者見到了彭汝楠當年所立之石,上書古隸「古柳橋」三字,又以行書撰文:橋創自製幹李公,歲久而頹,行者艱焉。因為更造,稍廓舊址,增設石欄,建亭於左,以待憩者,命曰「古柳橋」,識所因也。崇禎改元岸圃主人彭汝楠書。

這塊石頭就這樣靜靜地佇立著,像一張帆引人駛向昔日岸圃,只見道旁古荔二十餘株,離披覆水,群山環侍,間從杖履過其下,未嘗不流憩逾時

▲ 莆田三清殿東廂碑園,「古柳橋」立石筆者攝,2020.12.14

錢塘村並非沒有自己的宗祠。實際上,自村口石牌坊入,率先撞見的,便是「橫塘彭氏宗祠」,緊鄰靈應宮。宗祠外牆系彭鵬生平簡介,木門則緊閉著。

▲ 錢塘村「橫塘彭氏宗祠」,筆者攝,2020.12.12

經村內老者開門,筆者得以入,所見景象卻頗為悽涼。顯然,這是一處廢棄已久的宗祠:內部空間堆放著雜物;牆壁上依稀可見革命時期的毛主席語錄;一九七九年徵購的糧食價格,字跡仍十分清晰,意味著此處或曾作糧倉使用;甚至還有幾個大大的「男」字,不免使人揣測,宗祠曾經或為公廁。

▲ 橫塘彭氏宗祠內景,筆者攝,2020.12.12

這般悽涼景象,很難使人將其與橫塘彭氏「累世進士」的榮耀掛鈎。而橫塘彭氏的歷史,似乎也早已被今人遺忘。

查《中華彭氏大典》,莆田彭姓入閩始祖,有一支是「世祖宋太學士、旌表孝行卓異,諱受公」

「受公事父母至孝,親歿,其廬居於墓側,孝心感動天地,時有白鵲翔於墓旁,世稱孝子公,朝廷在莆田城郡建『孝行卓異坊』予以表彰。」

「受公生應承公,應承公生澤公,澤公生啟伯公,啟伯公生念五公。念五公生直夫公,諱百福。百福公傳子二:長子足翁,諱奉,由港內徙橫塘肇基,為橫塘始祖。足翁公派下兆一、兆二、兆三、兆四為二世祖,分仁義禮智四房。」

「兆一公傳億二公,傳愨庵公(諱邦彥,封版部主政,贈督學)(註:彭鵬曾在《古愚心言》中寫道「兆一公四傳至版部主政贈督學公」,筆者頗不解),傳忍庵公(諱甫,官戶部,廣西督學,湖廣觀察),傳定軒公(諱大治,官戶部,歷楊州、敘州、韶州守,升長蘆都運未任),傳從野公(諱文質,官揭陽令,由戶部出守桂林,任廣西左參,贈兵部左侍郎),傳後從公(諱憲安,官廣東陽山令),傳汝栢公(字伯梁,號一復,行五,贈給諫公)。汝栢公生於明萬曆壬寅年(1602年),傳三子:鵬公、鵲公、鴻公。」

然而,書中的這一源流考據「目前僅以彭鵬公所撰《古愚心言》和港內世德祠神主牌名諱的手抄殘譜為依據;莆田彭氏明、清兩朝雖有續修族譜的記載,但迄今一直未能尋見」。筆者曾在莆田市圖書館查閱到《彭氏溯源紀略》一書,或可作為補充。

▲ 《彭氏溯源紀略》,莆田市圖書館藏,筆者攝,2020.12.12

同時,《中華彭氏大典》又寫道,「這次編修大典發現:1994年錢塘彭氏十九世孫(忠字輩)彭志遠與廿世孫(貞字輩)續修錢塘彭氏七房族譜。並於次年正式面世。該譜中儘量收集了先祖的資料。現在過去了廿年,已有宗親著手續修。」筆者在靈應宮旁屋舍內曾見明代皇帝敕諭數道,顯示「摘自錢塘彭氏族譜」,此族譜或為《大典》所言「錢塘彭氏七房族譜」。至本文截稿前,筆者尚未找到錢塘續修族譜的彭氏後人,頗憾。

▲ 靈應宮旁屋舍內,關於彭甫的敕諭,筆者攝,2020.12.12

儘管源流探索十分困難,但自明代開始的橫塘彭氏先人事跡卻是確鑿的。從彭甫到彭汝楠、彭鵬,不僅是「累世進士」,且為官均不懼權貴,行事果決、廉潔奉公、鞠躬盡瘁。這是世代流淌在他們體內的基因。

04

《清史稿·彭鵬傳》載,「耿精忠叛,迫就偽職,鵬陽狂示疾,椎齒出血,堅拒不從。事平,謁選,康熙二十三年,授三河知縣。」

耿精忠叛逆的事情被平定後,彭鵬赴吏部應選。康熙二十三年(1684),被任命為三河知縣。從康熙十五年(1676)寫下《墓誌》,至此又過去了八年。二十四歲中舉,四十八歲方任知縣,彭鵬歷經的困頓與迷茫,後人也只得從其《墓誌》中管窺一二。但他終究是挺過來了,並從此「開掛」。

「三河(註:即今日河北省廊坊市三河市)當衝要,旗、民雜居,號難治。鵬拊循懲勸,不畏強御。有妄稱御前放鷹者,至縣索餼牽,鵬察其詐,縶而鞭之。治獄,摘發如神。鄰縣有疑獄,檄鵬往鞫,輒白其冤。

從這一系列操作看,勇毅、智慧、果決,彭鵬從一開始就彰顯出了自己為官的天賦,以致「二十七年,聖祖巡畿甸召問鵬居官及拒精忠偽命狀賜帑金三百諭曰知爾清正不受民錢以此養爾廉勝民間數萬多矣!」

康熙二十七年(1688),聖祖皇帝巡遊京畿附近的地方,下詔詢問彭鵬做官以及抗拒耿精忠偽命令的情況,賜給他國庫銀三百兩。曉諭他說:「知道你為官清廉公正不接受百姓的錢財,用這點銀子讓你保持清廉,勝過一般人幾萬兩錢財了!」對地方知縣來說,這是何等殊榮。

上文曾述及,「彭鵬的賜建府第在荔城金橋巷,為清初建築物,規模宏大,尚保存有康熙二十七年(一六八八)左都御史于成龍題的《帝眷忠清》木匾,現為莆田市文物保護單位。」因題匾時間與彭鵬受御賜時間吻合,筆者又去到金橋巷「彭鵬故居」進行核實。

▲ 金橋巷105-8,彭鵬故居,筆者攝,2020.12.13

▲ 「宋朝制幹家」,即南宋抗金英雄李富

莆田市作協副主席林春榮先生見告:

「彭鵬故居是李富家沒落後賣給彭鵬家族的。」

筆者攝,2020.12.13

▲ 彭鵬故居自1993年起即被政府掛牌保護筆者攝,2020.12.13

從正門門縫向內探視,可見供桌、香爐、瓶花與燭臺,此處應為神事用地。

▲ 彭鵬故居正門內景,筆者攝,2020.12.13

從偏門入,故居建築原貌開始一點點展現,是熟悉的明末清初風格

▲ 彭鵬故居偏門入所見,筆者攝,2020.12.13

簷下有一小門。

▲ 紅色線框處即小門位置,筆者攝,2020.12.13

▲ 上圖紅色箭頭處,抬頭依稀可見梁上彩繪筆者攝,2020.12.13

▲ 上圖紅色圓圈處,窗戶內景筆者攝,2020.12.13

自小門入,便是故居完整留存下來的中軸線。

▲ 小門入,天井處,筆者攝,2020.12.13

▲ 上圖標紅色數字1的柱子及柱礎,筆者攝,2020.12.13

▲ 上圖標紅色數字2之處,筆者攝,2020.12.13

▲ 上圖標紅色數字3的柱子、柱礎及柱上漆皮筆者攝,2020.12.13

▲ 上圖紅色箭頭處內景,筆者攝,2020.12.13

自天井處抬眼望,即見《帝眷忠清》木匾。背後的建築風格,則不禁使人想到「天下第一案」的側面擋板。

(按:微博網友@谿津見告,「案子側面開光特別莆,閩東莆田閩南廳堂襻間都有用彎枋和一鬥三升來填充,唯獨莆田在明後期開始多出一類不用鬥拱而以侏儒柱承託上下枋的簡省做法,短柱之間環鑲牙板形成和這個案子側面一模一樣的開光。)

▲ 木匾及背後的建築結構,筆者攝,2020.12.13

▲ 與大案側面擋板之比較圖片來源:《中國古典家具》雜誌

▲ 梁上的「一株青蓮」紋飾,筆者攝,2020.12.13

那麼,此匾究竟題於何時?是否就是錢塘村口彭鵬簡介裡說的1688年呢?學者吳國柱先生給出了答案。

他曾經近距離為此匾上、下款字取影,並用捲尺丈量此匾尺寸——匾長298釐米,寬115釐米,厚8釐米,「帝眷忠清」四字的高度則有60多釐米。同時,他也抄錄了此匾上下款內容——

上款:

都察院左都御史、都統加四級,原特加太子少保,巡撫直隸等處地方管轄紫荊等關宣府一鎮地方、密雲等關隘、贊理軍務兼理糧餉,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三韓于成龍為

下款:

徵士郎、候補給事中,前順天府通州知三河縣事,特恩留任一十一次,召對賜金,欽差吏部員外郎特詢治行,欽取「天下有司第一」,選用監察試御史引見,特擢諫議八閩抗節拒偽,庚子科鄉薦士彭鵬立

吳國柱先生從二人職銜角度做了考證:于成龍遷左都御史兼鑲紅旗漢軍都統是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而彭鵬候補給事中也是在這一年,故此匾應為于成龍1690年所題。

▲ 于成龍題《帝眷忠清》木匾,筆者攝,2020.12.13

自「召對賜金」後,彭鵬的官宦生涯可謂平步青云:先是舉薦「廉能」官四人,擢彭鵬第一,而那時的他只是一位科員。在被破格提拔為工科給事中後,他又先後擔任刑科給事中、貴州按察使,終至廣西、廣東巡撫

「鵬視事勤敏,遇墨吏糾劾無少徇」,彭鵬一生都在踐行胸中正義,操守清廉,治行卓越。「四十三年,卒官,年六十八,上深悼惜,稱其勤勞,賜祭葬。尋祀廣東名宦。」康熙四十三年(1704),彭鵬死於任上,享年六十八歲。康熙帝異常哀傷惋惜,不僅稱讚他勤勞,還賜給他祭祀和下葬的物品。不久又將其入祀於廣東名宦祠中。其父汝栢、祖父憲安、曾祖父文質,則均被贈予光祿大夫

如今,彭鵬故居西廂以李家後人為主居住,而東廂則由柯家後人代代悉心守護。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守護,無論是「古柳橋」石碣還是《帝眷忠清》木匾,都得以完整留存。與衰敗的橫塘彭氏宗祠比,它們或許才是彭汝楠和彭鵬的魂歸之處。

▲ 彭鵬故居中軸線正廳,修復中的建築構件筆者攝,2020.12.13

▲ 東廂由柯家後人代代悉心守護,筆者攝,2020.12.13

▲ 東廂柯家內景,古建保護與使用的完美案例羅欣攝,2020.12.13

崇禎元年(1628)十二月戊戌,思宗朱由檢登極,起汝楠大理寺右寺丞。此時,岸圃落成未久,坍圮的古柳橋剛剛修好,彭汝楠尚沉浸在「喬遷」(從橫塘遷至柳橋)之喜中,卻不得不再次北上。

但他仍然興奮不已。「己巳小草北上,遇思白先生於丹陽舟次,倉卒出《圖記》求教,先生欣然為書『岸圃大觀』四大字,兼綴數語弁之,爾時目喜過當。」(《明尚書朱繼祚書彭汝楠〈岸圃大觀圖說〉》附識,《莆田縣誌——莆田金石木刻拓本志》,1961年11月莆田縣縣誌編集委員會刊印)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董其昌書「岸圃大觀」

據學者吳國柱先生考證,崇禎二年(1629),彭汝楠北上赴任大理寺右寺丞,途中在江蘇鎮江遇見了好友董其昌,倉促取出隨身攜帶的《岸圃園圖記》向其求教。董其昌欣然為他題寫「岸圃大觀」四個大字,並寫下寥寥數語放在《圖記》前面。這一年,彭汝楠46歲;董其昌75歲,已是生命暮年。能夠得到書畫大家、前輩董其昌的肯定,彭汝楠自是「目喜過當」。

而所謂《圖記》,正是明末拓本《岸圃大觀》的前身。我們先來看看董玄宰是如何「兼綴數語」誇誇誇的:

唐有盧鴻乙《嵩山十志》,每一境,為騷詞紀之。《岸圃》每境,題跋皆漢晉人語,更勝。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董其昌所綴數語

▲ 董其昌識。鈐印兩方:宗伯學士,董玄宰

董其昌說《圖記》比牛逼的唐代盧鴻乙《嵩山十志》更牛逼,這一下就把彭汝楠給誇到位了。(按:盧鴻(又作鴻一、鴻乙),字浩然,一作灝然。唐幽州範陽(今河北涿縣)盧家人。後來遷到洛陽,隱居嵩山(今登封市)。為一代高士。唐玄宗賜其一身隱居服,一所草堂,讓他帶官歸山,每年可得到糧米一百石、布絹五十匹。其能八分書,善制山水樹石。盧鴻的繪畫作品,主要是反映他清閒自得的隱居生活。最出名的是《草堂十志(嵩山十景圖)》,包括草堂、倒景臺、樾館、雲錦淙、期仙磴、滌煩磯、洞玄室、金壁潭等十景。畫風與王維相近,並與王維的《輞川圖》一樣,名傳當時與後代。但可惜的是,原作久已失傳。盧鴻《草堂十志(嵩山十景圖)》中的小楷題記頗為精彩,每景各題一段,或仿虞(世南),或仿禇(遂良),或仿顏(真卿),無不神形兼備,耐人品味。)

十二幅畫,十二篇題跋,外加一篇彭汝楠的自述,它們與董其昌的文字一起,構成了今之所見《岸圃大觀》。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彭汝楠自述

在開篇自述中,彭汝楠寫道,「友人黃子目素心而韻,所居望衡,數與晨夕,興到盤礡,輙泚筆貌一景。業成麗矚,間有阿堵不及傳者,為綴數語佐之。」由此可知,《岸圃大觀》是彭汝楠與好友黃子目共同創作而成的,黃子目負責畫,彭汝楠負責寫,因畫筆總有無法傳達之處。而黃子目畫畫的狀態,不禁令筆者想到吳彬,吳彬畫《十面靈璧圖卷》時正是如此(相關文章連結請戳靈光騰越:保利拍賣十五周年中的「石尚」)。更加巧合的是,吳彬也是莆田黃石鎮人。

黃子目筆下的岸圃,可謂還原度極高。閱畢這些繪畫及彭汝楠題跋,說岸圃是17世紀最偉大的園林,或許也毫不為過。

這裡種了許多種樹——

「自此以東,榕樸之屬鬱起,直幹龍蟠,旁枝虯伏,飲澗波而巢雲氣。」

「三方蒔筠,中有赤松,大可蔽兕,偃蓋成幕,半以覆軒,半作臺上蔭,綠葉華滋,若為此中詠也。」

「樓居前後皆古荔側生,熟時隱避其間,火齊萬顆,可憑而掇。」

「越『叢雲』出小石門,綠樹鱗比,因以為籬,點綴襍花,力省趣別。籬內種木奴半百,葳蕤映樹,秋冬之際,百卉具腓,朱英密綴,芬鬱牽人,忘其為搖落候也。」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籬內種木奴半百,榕樸之屬鬱起

這裡還種了許多種花——

「面峙小岡,盛有桃花,間植襍卉什之四,絲縟芊眠,參差照水。從閣上觀,妍秀萬狀,『煙鬟曉鏡』不啻似之。」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盛有桃花

「軒之外為池,橫縱可十畝,並植紅白蓮,匝以長堤,葭葦樊之,細草柔葩,傍堤間發,四序迭榮。距軒十餘步,曲廊臨池,南東其向,東向者視樾庵為近,每水芝竟吐,妙香觸簾作供,不假都梁,署曰『湧香』。」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水芝竟吐,香湧心頭

「冬月梅花盛發,馨逸遍散林巒,煙姿窺水,落英繽紛,遊魚瀺灂有聲。玉照臺老乾數株,盤鬱多姿,白石巑岏映綴,開時渾成玉山,朗朗照人。」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臘梅盤鬱多姿,朗朗照人

這裡的環境足夠文人——

「旁有密室數間,蕉林屋角時作風雨響,謂之『蕉聲』。」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蕉作風雨響

「堂背扶荔一株,清蔭密匝,石屏森列,家八叔自偵陽鞭置者。峻峭玲瓏不可逼視,旁有怪石,從南劍來,幻態奇情,皆目中所僅見也。」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石屏森列

「再轉為叢雲谷,早荔龍目數本,輪囷離詭,堪與石伍。會海上客,以巨石來售,嵌空生動,逼類飛雲,亟置樹間,其旁大小錯布,若巖岫浮煙,因以『叢雲』標之。」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巨石若巖岫浮煙

「其西則池水所從入,構閣臨之。割河少許,築堤植,以御夕炎,綠氣紛披,閣中牖戶,映之皆綠。河通仙溪,舟行如織,咿啞與歟乃互答,是曰『棹聲』。『密庵』在樓居深處,閒然靜謐,闢牖西向,綴與『棹聲』之旁,推欞則几案悉受山水,舟過者遙窺緹帷,輒徘徊不能去。」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築堤植竹,閣中牖戶,映之皆綠

以致還有閒心養鶴——

「下有小池稍隔河流,自為一泓,向畜兩鶴,狎居其中,園丁呼為『鶴池』。」

岸圃的這些角落,也因各自景致有了好聽的名字:煙鬟閣、情依樓、蕉聲館、剩水居、棹聲閣、搖碧齋、玉炤臺、且止臺、湧香廊、浮山舫、雲來榭、見山亭,等等。

而自崇禎五年(1632)遷兵部右侍郎後又轉兵部左侍郎始,隨著官越做越大,彭汝楠受到的掣肘也越來越多,終「以流寇猖獗,其力議籌餉清剿,與當事者不合,遂力辭而歸」。

再次回到莆田的彭汝楠,此時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他要將自己的餘生全部交付給岸圃:

他再次請董其昌出馬,這次是請他為《圖記》作題後跋。董其昌意料之中的又是一頓猛誇。「園圖不必有是境,但以勝情幻想為境。宋人名手作《獨樂園圖》,與《輞川》、《嵩草堂》並傳,畫苑點綴,司馬君實許大富貴相,當時實止一畝居耳,園無廣狹相也。白香山自謂東都有美酒者無不造,有名園者無不遊,圖無人我相也。維摩居士毗邪丈室攝取三千世界,如陶家輪,忽復不見,是有無相,亦不可得也。讓木先生之岸圃園,予命為『大觀』者,正以其巖壑夔、龍,衣冠巢、許,逆璫之虐知險知阻,中興之世為龍為光,無廣狹相,無人我相,並無有無相,雖右丞之策梨覺晚,而鴻乙之避詔為固耳。平泉(註:唐朝宰相李德裕的別墅『平泉莊』)、金谷(註:西晉石崇的別墅『金谷園』)又何足論哉!聞吾友王水部謂予題卷『大觀』大字為複者,重宣此義,須視之謂如何也。」董其昌《跋少司馬彭讓木岸圃園圖卷》(《董其昌全集》,2013年12月第1版,頁八二五)

繼而,因《圖記》一再易,他又請來好友朱繼祚為作小楷勒石,連著董其昌手書的前後題跋一併勒之。「此彭少司馬讓翁《柳塘園圖》,讓翁所自為記,屬予摹勒之石者也。圖中山溪之映帶,水石花竹之周遭,與夫重樓複閣,曲磴迴廊之層折透邃,圖悉載之。圖所未盡,記又補繪之。構造化工,位置閒美。其山林經濟乎?抑盱衡當世,整頓規畫之緒餘,一寓之此乎?姑不具論。惟是林泉寄適,間有興趣焉,有性情焉。得其興趣者,日涉興懷,快然自足;得其性情者,仰觀俯察,悠然會心。非第託寄煙霞,妝點邱壑者,便可與把臂入林也。塵緣未盡,勞攘豈在市朝;結習難忘,山林亦是捷徑。故曰何處無竹,何處無月,但須閒人。苟非其人,雖置之金谷名花,平泉怪石間,總自不韻。讓翁負經世志略,善藏以待,亦既閒矣。以山水襟期,作石林賓主,則韻甚也。宗少文圖名勝壁間,謂撫弦動操,眾山皆響;竟陵王孫扇上作畫,覺咫尺之內,萬裡為遙。斯圖庶幾近之。昔人謂蘭亭不遇右軍,則茂林曲水,蕪沒於荒煙斷草中,幸永和一記,有以留之也。輞川諸景之詩,《嵩山十志》之詠,至今流傳世間,膾炙人口。則斯記也,與並傳可也。朱繼祚《柳塘園圖記書後》(《莆陽文輯》卷五,頁二七七至二七八頁,【清】塗慶瀾輯、於英麗點校)

最終在崇禎十一年(1638),彭汝楠將《圖記》刻版印成。書畫及刻工均極精美,遂成《岸圃大觀》。「《岸圃大觀》石刻精美,舊藏劉澹齋(註:劉尚文(1845—1908),字澹齋,莆田城關井頭人)續梅花百詠齋。因付印寄存某店,不戒於火全毀。餘在吳稚雲家見過全圖(宋湖民《南禪室集》第一七七頁《岸圃大觀圖》拓本一篇記載:「彭汝楠以少司馬乞歸林下,闢岸圃於南郊柳橋村。……董文敏其昌為其圖題曰《岸圃大觀》。圖共若干幅,每一幅圖附彭氏親筆題跋一幅,書畫及刻工均極精。予曾在北門街王大猷家獲觀殘本數幅;及觀吳稚雲家所藏之裝訂成冊完整無缺者,莆中當無第二本也。……」),今尚存。」《莆田金石木刻拓本志》編者,民國宋湖民先生按。

不僅如此,好友柯士璜又為其繪《岸圃花志》,黃升為其篆刻《岸圃大觀印塔》全套石章。岸圃可謂一時風光無量;然而,這卻也是岸圃最後的榮光了。

崇禎十六年(1643),彭汝楠逝;翌年,明亡。清兵南下福建時,彭汝南子士瑛時年未二十,集結義民,響應父親好友朱繼祚復明運動,從城內奪開城門,收復了興化府城,卻不幸遭山寇王士玉的暗算而犧牲(流寇清剿難行正是當年彭汝楠辭歸莆田原因)。清兵下令屠城時,城外的岸圃亦被夷為平地,時清順治三年(1646)(一說清順治五年)。岸圃的存在只有短短的二十年。

2015年春,學者吳國柱先生曾到柳橋尋訪岸圃遺址,「聽幾位七十歲左右的老人介紹,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他們青少年時還經常爬上岸圃遺址上十餘塊有二三米高的奇石。1970年左右,當時村大隊建一排房子,把這幾塊奇石打碎作基石。如今,柳橋的岸圃遺址已難覓蹤跡了。」

岸圃雖亡,然而人們仍可通過《岸圃大觀》拓本緬懷之。《岸圃大觀》最後一幅圖,所繪為「樾庵」:

「崇天竺古先生,北面侍者韋陀尊天。精廬數椽依其側,明窗淨几,小有花竹,間從衲子棲息,聽朝暮課誦,塵慮頓清。憶髫齡讀書處,一室如鬥,手植雙梧,久而成陰,命曰『清樾』。二十年來,此況未嘗忘,仍以名齋,用識吾素。」

「歲以囷粟四十石,供香燈暨住僧齋糧,庶幾徼旃檀福力,為岸圃花石,引長歲月雲。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樾庵

這樣一個能令人塵慮頓清的地方,想必是彭汝楠暮年常去之處。一句「庶幾徼旃檀福力,為岸圃花石,引長歲月雲」更是令筆者百感交集。於彭汝楠而言,生命固然是有限的,岸圃卻是永恆的。他定是希望死後,自己的靈魂仍能一次次回到這個地方,與花石訴說自己的前世與來生。岸圃之岸,何嘗不是彼岸。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樾庵」圖後題跋

樾庵之左為「寸草庵」:

「寸草庵在東園之東,從水莊入,道旁古榕五六株,披映圳流,有村逕松葉、柴門稻花之致。門前清池半規,雙樹交蔭,蓊鬱殊常,比歲落成,甘露始零,因以『吉雲精舍』(註:除「古柳橋」石碣外,三清殿東廂碑園內尚藏有與岸圃園相關的幾塊石刻,有朱繼祚題「林澤遊」石碣,彭汝楠篆書、原為岸圃園中一景「且止臺」石碣,崇禎八年(1635)九月岸圃主人彭汝楠立「吉雲精舍」石碣。)表之。庵內堂寢苟有,翼以軒廊,奉先君子遺像祀焉。先君子生平五嶽之興,不減昔賢。晚更嗜花石,環堵蕭然,欣以送日。鼎釜弗逮,春暉難報,陟降在茲,從夙好也。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寸草庵

這裡是彭汝楠奉祀自己父親遺像的地方。父親彭憲章一生無意功名,服侍雙親至孝。然而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在彭汝楠眼中卻是極可愛之人。「晚更嗜花石」,至此,我們也終於能理解岸圃為何會有如此多花石,彭汝楠又為何希冀「為岸圃花石,引長歲月」了:花石不僅是彭汝楠愉悅自身的日常,更是他與先父溝通的橋梁。岸圃在,即花石在;花石在,即父在。

▲ 明末拓本《岸圃大觀》,「寸草庵」圖後題跋

對先人的這種崇敬,其實一直流淌在橫塘彭氏祖先的骨血裡。

《古愚心言》中有一篇《重修橫塘彭氏族譜序》(壬申木蘭稿),彭鵬寫道:

「譜六十年必修,至此而四。」

「志於修譜者,自(足翁公)五世孫督學忍庵公始,六世而都運定軒公述之,七世而大恭贈左司馬從野公繼之,八世九世而憲副景從公大司馬讓木公又繼之。其時述之者,前明正德壬申(1512),繼之者隆慶壬申(1572),又繼之者崇禎壬申(1632)。壬申,為始祖足翁公誕生歲也。」

可見,從彭甫到彭汝楠、彭鵬,前後六世中的傑出後裔都相繼續修族譜,且間隔時間極為規律:每六十年一次。然而這樣的傳統,卻早已蕩然無存。

隨後,彭鵬又寫道:「吾家自督學公以下,父子兄弟祖孫累世科名,忠貞骨鯁。伯考大司馬公先在諫垣劾閹者魏忠賢,忤璫削籍,直聲繩武,即修譜一事,弓冶箕裘,具見梗概。

在彭鵬眼中,伯父彭汝楠無疑是一個很好的榜樣。

而在另一篇《橫塘彭氏宗祠春祀記》(辛未十月木蘭稿)中,彭鵬則講述道:

「又先考臨終呼不孝而囑曰:『宗祠久湮,汝父經營良苦,僅成垣墉。清德祠與列祖封塋坐青山、祗園、金山、九峰山諸處,皆宜修。而足翁寶林歷二百五六十年,尤亟。累世科甲坊表亦乖圮,兒自念及,然願念茲在茲也。』」

父親彭汝栢臨終前仍在表達自己對祖先的愧疚,且希望兒子彭鵬能夠繼續完成自己未竟的事業。遺囑所言宗祠正是今之「橫塘彭氏宗祠」,三百多年過去了,卻仍舊是一派「久湮」氣象,不知一復先生泉下有知否。

▲ 興化舊影,某宗祠內景圖片來源:公眾號「三莆」

上文曾述及彭鵬任三河知縣時受賜金三百,這些錢他究竟都花在了何處?《橫塘彭氏宗祠春祀記》給出了很清晰的答案:「御金悉如先考命,祠塋坊表次第告成,乃購腴租二十石為春秋合祭祀。」此時漂泊在外的彭公,得到皇帝賞金後首先想到的便是回去完成父親逝前交待的事,因為他很清楚,若無列祖列宗保佑,自己是不會有此造化的。

「黃石也迎來了首批土地整治試點項目徵遷:橫塘村、七境村。目前,這兩個村已啟動徵遷房屋丈量,涉及房屋建築面積約115萬平方米,涉及2200戶,工期15天。」這是一周前的一則新聞,累世進士坊與橫塘彭氏宗祠或許將就此徹底淹沒於歷史。如何令有價值的歷史文化遺產得以保留,筆者認為,這不僅僅是政府需要思考的事,更是橫塘彭氏每一位後人都應關心、行動,去爭取的事。

此文本意原為探討黃花梨「天下第一案」與橫塘之間的關係,然而無論大案是否出自這裡(若大案出自橫塘一說屬實,筆者確信其為橫塘彭氏故物),更重要的其實是留住記憶。彭汝楠與彭鵬用行動反覆告白的,也正是對記憶的眷戀,這記憶囊括了「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的亙古之問。若無此記憶,任何歷史文化遺產的毀滅與流失,都不足惜;若無此記憶,大案也只是「大」案而已。

一元復始,是為記。

謝谷2021.01.02,凌晨4時

來源:新室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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