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抗英鬥爭,英軍無一人傷亡

2020-11-30 中國臺灣網

  03 抗英鬥爭,英軍無一人傷亡

  「來了」的大事件卻讓日子似乎一下子慢了下來。

  日本人來了,是用堅船利炮驚天動地打來的;英國人來了,但卻並沒開火,用的是驚天動地的鼓樂聲。不僅在劉公島的接收儀式上,鼓樂喧天地宣示他們成為這片疆域的主人,他們的軍樂隊還浩浩蕩蕩地遊走在威海衛的其他地方,嗚嗚哇哇的鼓譟宣告著他們來了。

  此時,在衛城內一條深長巷子裡的一個小院的一間屋內,一對男女正做著最不想讓人看到的事。

  一片陽光被小院一棵光禿禿的無花果樹的枝杈分割,有幾束從窗簾的縫隙間爬上了炕頭,有一束僥倖地烙在了叢府二少爺叢滋勇赤裸的後背上。二少爺正趴在一個女人的肚皮上起伏用力,那一束陽光也隨之起伏,如一隻細長而綿軟的手在不停地撫摸著二少爺汗漬漬的後背。二少爺是有妻室的人,但此時他身下的這個女人卻不是他的女人。這麼說有點不準確,這個女人也算是他的女人,只不過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罷了。這個女人叫石榴,是二少爺養的一個女人。

  二少爺不時發出含混的叫,如一頭中了彈的熊在痛楚地呻吟,也像一隻得了魚頭的貓在幸福地哼哼。奇怪的是身下的女人石榴卻一聲不吭,她緊咬著嘴唇,比身上的二少爺還要用力,儘可能將肢體變換出各種難以駕馭的形態,讓身上的二少爺忙手忙腳,努力地表現駕馭的孔武。

  石榴終於開口說話了:「毛子」來了呀……威海衛的百姓已經習慣以「毛子」稱謂英國人了。

  二少爺一時摸不著頭腦了,的確,這話來得太不著邊際,也太不合時宜。

  二少爺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偏離了原來的位置,那一溜陽光一下子跌落到了石榴的右邊臉上了。陽光讓石榴感到了麻酥酥的灼痛,並且感到了一陣眩暈,下意識地閉緊了右眼。

  毛子來了呀……石榴又叫了一聲,閉著的眼皮顫顫地一跳。

  二少爺笑了,似乎至此才明白了石榴說的什麼。來了又怎麼樣?不就是些毛子麼?

  二少爺禁不住又問:這會兒子你咋會想到毛子來了?操!他們來了又能怎麼著?

  聽說毛子要動手了,俺怕呀——石榴顫抖著叫了一聲。

  二少爺的手伸向了掛在炕壁上的馬褂,從中取出了件東西——怕他個屌!他叫了一聲,手臂猛地一甩——嗖——一股寒冽的風從石榴的面部刮過——嚓!一柄攮子如一道閃電扎向了炕前的立櫃門,劍尖扎進櫃門的剎那間,劍身急頻地搖擺顫動著,發出了錚錚的金屬鳴響。

  二少爺一向號稱自己是練家子,身上有功夫。但沒人見他練過,也沒人見識過他的功夫。石榴常譏諷:你在女人身上功夫倒是不淺。

  扎在櫃門上的攮子差不多可以證明,二少爺不是光說不練嘴上的功夫,要不甩出的攮子也不會準確又結實地扎在櫃門上。石榴是仰著臉看到攮子驚心動魄地扎在了櫃門上,禁不住極誇張地呀了一聲,身體痙攣著,更加緊密地附著在了二少爺的身上,似乎那攮子扎在了她的身上——你還真是練家子?你這瘦筋薄骨的身板還真藏著功夫呀?

  呔,輕易不露就是了。

  這麼說你敢呀?

  二少爺笑了,有什麼不敢?有我不敢的麼?

  你真敢?跟「毛子」你也敢?

  ——呱唧!二少爺在石榴光滑堅實的腚上拍了一巴掌。石榴蛇樣緊緊地纏住了二少爺,二少爺感覺得到石榴的血脈都汩汩注到他身上了,這樣的效果正是他想要的,他發出了一串笑,伴著咳嗽的笑。

  石榴蛇一樣扭動著,冷不防骨碌一下將身子挺了個反弓——呱唧——二少爺被顛翻了,從興奮的波峰跌入了浪谷。

  石榴乘勢翻上了二少爺瘦削的身軀,變成了駕馭的騎手,發出了爆米花般嗶嗶叭叭的笑,轉守為攻,投入了新一輪更激烈刺激的操作……

  二少爺如挨了一刀,痛暢淋漓哼哼地叫著……

  騰雲駕霧間,石榴一抬眼發現,剛才曾灼痛了她右眼的那一溜陽光,此時已經烙在櫃門那柄攮子上了。定睛凝視著這溜陽光,倏忽間,刺目的發現嚇了她一跳:天哪!陽光在劍鋒上竟然戰慄著,飛濺著令人心驚肉跳的繽紛耀眼的光;光芒與鋒芒相互戰慄著撞擊,甚至發出了獨特的蜂鳴般的叫——

  媽耶,刀光也會叫呀,媽耶,日光也會叫呀?!……

  二少爺一時弄不清石榴為什麼發出這沒頭沒腦的大呼小叫,但這種戰慄的叫給了他更新鮮的刺激,不由得亢奮地隨之戰慄哼叫了,以為石榴只是故意製造刺激的效果。這個女人真的是特別呀,這種時候時常就會耍弄出刺激得人心驚肉跳的花招來。二少爺再一次感受到了石榴的不同凡響。

  石榴具有女人的魔力,同時也具有男人的膽氣。二少爺曾多次這樣說:論模樣你算不得動人漂亮,論脾氣你更算不得可心柔順,可你就是撓人心魄呀。二少爺的確弄不清石榴的迷人所在,但還是渾渾噩噩地被她撓住了,迷住了。

  光芒與鋒芒相擊的嗡嗡錚錚,不僅讓石榴有了切膚之感,似乎透過耳目,直刺進了她的心,讓心也戰慄了,禁不住猛地收住了令二少爺銷魂的運動,如一條蛇被猛地打了七寸,僵在二少爺身上了。

  這火候上,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的急剎車了。如同被猛然潑了盆冷水,二少爺一個激靈,通體都被惱怒澆透了。顧不得探明緣由,他充滿敵意地呼啦掀翻了石榴,重又騎在了石榴的身上。

  石榴的目光陡然被壓在身上的軀體截斷了,不由得也頓生惱怒,雙腳在二少爺的腹部上猛地用力一蹬,竟然如表演雜耍般將二少爺蹬舉到了半空。

  懸在空中的二少爺不由得感到了惶恐,嶙峋的肋骨撐起的肚皮,風箱般呼哈呼哈地收縮鼓脹著,嘴裡發出了有失體面、色厲內荏的一串怪叫。我的媽,你,你敢?!你敢……

  ——俺怎麼不敢?!你敢俺也敢!石榴是真敢了,她有意一失腳——呱唧,二少爺摔了下來。

  其實二少爺欣賞的正是石榴的這種敢,它創造出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新鮮的刺激。二少爺嗷嗷叫著爬起來,與石榴投入了新的一輪肉搏……

  衛城內,街巷上到處殘留著積雪,隨風拂動的枯草、雞毛、蒜皮、雜物碎屑等垃圾,一如既往地拂動著。

  一條巷口的深處,一道門吱呀呀半開了,一個梳理著高聳的、稍稍有點偏斜髮髻的女人招搖地從門洞走了出來。這是一種時髦的髮髻,它標示著這個女人是在外面幹營生的,或者說是場面上的人。再細看,高聳的髮髻抹了過多的桂花油,反射著一圈繽紛的陽光,如無數隻蜜蜂嗡嗡地鬧著一隻碩大的花冠,一隻碧玉簪自髮髻斜刺而出,讓髮髻更加醒目招搖。

  記得這條深深的巷子吧?是的,這就是石榴居住的巷子,出來的這個女人正是石榴。

  石榴口中咀嚼的是衛城少見的檳榔,這東西是跑風船的南蠻子帶來的。石榴第一次咀嚼這東西時,無法言說的怪異又尖銳的味道立時令滿腔肅殺生津,刺激得眼淚也簌簌湧出了。慌亂地吐出了這怪物,衝南蠻子罵:莫不是又打哪弄的春藥?又要害老娘?南蠻子笑了,說這回不是春藥,是好吃的檳榔。這南蠻子曾使用過從南洋弄來的什麼鬼怪春藥,折騰得石榴死去活來。

  後來,石榴竟然好上了這叫做檳榔的東西,時時將其嚼在口中,在衛城散發著獨樹一幟的味道。

  不經意間已走出了窄巷,來到了街口上。並沒有什麼要去的去處,便在街口茫然停下了。

  一條耷拉著骯髒尾巴的老狗,與一頭腹部甩著一溜癟奶子的老母豬,結伴而來。

  母豬在前面走著,邊走邊在地上無聊地左右嗅拱著。在一窪積雪融化的水漬裡,一隻爛鞋底被母豬觸到了。這鞋底是豬皮做的,經久的浸漚讓它復原了肉乎乎豬皮的本色。母豬激動了,鼻孔呼呼噴氣,骯髒的水漬也勉強濺起幾滴髒濁的水花。哪裡還顧忌這是從同類身上扒下的皮呀,母豬迫不及待地咬住破鞋底,興味盎然地咀嚼起來。

  老狗有些討好地湊上來,乞求與母豬分享。貪婪的母豬絲毫沒有勻一點兒給老狗分享的意思,弄得老狗難堪又惱火。儘管飢餓讓老狗的肋骨嶙峋癟塌,但它還是蓄一口氣,將癟塌的肚腹鼓脹起來,衝母豬鄙夷、示威地嗚汪了一聲,多少找回了些體面。

  母豬想儘快獨吞這難得的食物,幾近瘋狂地咀嚼著——嗚哇一聲,它又吐出了鞋底,痛苦不堪嗷嗷地叫著打轉轉——鞋底裡殘留的一枚釘子扎著了它的牙床,讓它不得不痛苦地嗥叫了。

  老狗自然幸災樂禍,努力地打一個瀟灑的抖戰,濺到皮毛上的水珠便又飛濺而散了。而後撇下母豬,繼續前行,母豬倒變成了追隨者。

  哈,這倒有點看頭,石榴身不由己地隨著老狗和母豬走動了,不知不覺走出了衛城南門。

  南門外也有一片雜亂的居民區,比起城內更散亂、破敗。鄉下人進城裡辦事、賣點兒土特產什麼的,在城裡又花銷不起,這一帶的小飯鋪、小住店便應運而生了,是專門伺候他們的。

  兩個高大的毛子對著一面突出的牆忙活著,他們離開後,一張藍色的布告用糨糊貼在了牆上——麵粉被熬熟、又略帶點煳鍋的香氣濃濃地散開……

  母豬被這香氣衝擊得暈頭轉向了,茫然不知所措,衝著瀰漫的霧一般的香氣發出了嗚嗚唧唧混沌的叫。它一時弄不清香氣的來源,只好咧著嘴扭著頭,在原地急速地轉了幾圈,尋找香氣來源。看看吧,它好像是在追咬自己的尾巴,這樣的場面真的是太滑稽可笑了。

  石榴像剛下了蛋的母雞那樣咯咯笑了,禁不住衝母豬嗨了一聲:你這蠢豬,你難道真的想咬自己的尾巴麼?你怎麼不明白,活著的時候你是永遠咬不到自己的尾巴的?

  母豬終於弄明白了,香氣是從牆壁上那一片藍色散發出來的。它奮不顧身地朝那片藍色衝了過去,由於用力過猛,嗵的一聲,直接撞到了牆壁上。痛是有點痛,但一溜噴香的糨糊恰好被抹進了嘴裡。這是多麼難得的美食呀,巨大的幸福衝得它腦袋嗡嗡的,頭大幅度地甩著,兩隻大耳朵扇打著臉面,發出呱唧、呱唧的響聲。母豬並沒完全被美食衝昏頭腦,它還是沒有忘記身後的老狗,不斷地調整、蹶蹲著後腚,以阻擊老狗與它分享。

  淪落到被豬欺凌的地步,狗還有臉作為狗活在這世上麼?雖然老態龍鍾,但狗的天性和威風終於被激發、喚醒了。老狗齜牙咧嘴,猛撲過去,下死口咬住了母豬的後腿……

  母豬發出了挨刀般的嗥叫,只好痛苦地讓位於老狗了。

  散落在地上、牆壁上的糨糊,很快便被母豬和老狗舔淨了,老狗幾次前爪搭著牆壁跳將起來,但還是沒能觸及那張大藍紙。母豬看出了老狗的用意,令人驚奇的合作的一幕出現了:母豬挨著牆根趴下了——甘為狗梯。老狗亦明白了母豬的用意,朝後跑了幾步,留出了足夠的助跑距離,而後拼盡全力衝了過來,以母豬的脊背為跳板縱身一跳,前爪剛好夠到了牆上那張大藍紙,那張大藍紙如同一面旗幟被狗爪扯落了。

  石榴禁不住哈了一聲,為豬與狗的配合而驚嘆,更為那張大藍紙的落地驚嘆。多麼好的一張紙呀,萬萬不能讓它們給糟踐了。

  豬與狗瘋狂地舔食紙張背後糨糊的同時,石榴已箭步衝了過來,從豬狗的嘴下搶救下了那張大藍紙。

  質地多麼好的藍紙呀,雖然受了糨糊的汙浸,又遭了豬狗的撕舔,竟然毫無破損,幾乎比得上一張油布了。石榴撫摸著這張紙,心中充滿了搶下了這張難得的好紙的喜悅……

  石榴雙手託著大藍紙,得意地招搖著走起來。老狗和母豬緊隨其後,它們並不是對石榴有多親近,而是對這張粘著糨糊散發著香氣的紙張戀戀不捨,恨不能從石榴的手中再搶奪下來。

  一家小籠包子鋪的門臉處,一個不算老的婆子將小籠屜一一吊掛著晾曬。見石榴率領老狗與母豬興衝衝扭來,婆子不屑地別過臉去,歌唱般節奏分明饒有興味地喊叫:狗——豬——啊呸——豬——狗——啊呸!伴隨著兩口惡痰衝石榴重重地啐來。

  石榴哪裡是省油的燈,她衝婆子撇嘴一笑,回過頭對老狗與母豬說:喲,喲,只聽說有三日打魚兩日曬網的,你們見過三日蒸包子兩日曬籠屜的麼?見過這麼開館子的麼?這話可比兩口惡痰更歹毒了。

  狗和豬沒有回答。

  婆子早些年與石榴操著同樣的營生,同行是冤家,兩個女人間順理成章便積了些怨恨。前幾年,變成婆子的婆子雖然改了行,在城外經營著一間小籠包子鋪。不幸又讓石榴說著了,人老珠黃的婆子失去了賣笑的資本,同樣也失去了經營其他營生的能力和好運氣,三日蒸包子兩日曬籠屜的慘澹生意,讓婆子怨天尤人了。石榴一語中的,婆子的手哆嗦了,照著剛剛吊掛好的不爭氣的小籠屜惱怒地擊了一巴掌,委屈的小籠屜不情願地風車樣嗚嗚地旋轉起來。

  石榴越發誇張地託著手中的大藍紙乘勝前行了,好像張揚著一面得勝的旗幟。

  婆子聚起全身的力氣和惱憤,奮力跳起的同時,衝石榴的背影又狠狠地啐了一口。她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石榴走著走著,冷不防一聲「站住」灌了過來——兩個高大的毛子突然出現在面前,擋住了石榴的去路,嘰裡呱啦開了。

  雖然那些個毛子差不多長著一個模樣,但石榴還是認出了,這正是剛剛往牆上糊貼大藍紙的那兩個。

  老狗與母豬似乎明白兩個人的意思,它們衝兩個毛子哼哼唧唧地叫著——兩個毛子與石榴及老狗、母豬鬧開了。不一刻,一圈閒雜的人便興衝衝地圍了過來。

  石榴終於弄明白了:毛子是斥責她揭下了他們剛糊到牆上的告示,並且要將其帶走法辦。是狗,是那條狗。她指著被人群圍起來的狗和母豬說。還有這母豬,是它們扯下了這張紙,怎麼冤上俺了?俺是怕這張好看的紙被糟踐了才搶過來的麼,怎麼冤上俺了?!

  一個看熱鬧的男人笑出了別樣滋味:石榴呀,你家大炕上不是有用不完的熱乎乎的被褥麼?你會稀罕這張紙麼?再怎麼好的一張紙你還會在乎麼?

  這看似是無關痛癢的戲謔,用在石榴身上,便有了別樣的效果,熱乎乎的被褥展現出的是生動淫猥的畫面。男人們領會到了邪妙處,笑了,女人們也領會到了羞辱處,也別過臉笑了。

  那婆子不知何時趕來了,幸災樂禍地在有限的空地上打著轉,口中連連啐著呸!呸!呸!辨不清是衝哪個「呸」的。

  一隊荷槍的英國兵丁開來,看熱鬧的人群隨即如水面的漣漪,一圈一圈地蕩開了,蕩得越來越遠,把石榴留在了漣漪的中心,眼看著這些兵要將石榴帶走了。

  喲呵——怎麼著?他們這是要抓人麼?要抓一個女人麼?那婆子這才明白,原來石榴是犯了毛子的王法,毛子要將她抓走。婆子的腦袋甩了甩,突然倒戈,衝著毛子嚷開了:這麼著就要把人抓走麼?要把一個女人抓走麼?!

  毛子們並不理會婆子的喊叫,帶著石榴要走。婆子的眼珠紅了,一跳三尺高,衝上去撕扯著毛子:不就是一張破紙麼?是金紙還是銀紙?還是皇上老子的皇榜?——呸!呸!呸!她像護崽的母狼一樣,衝著那些個毛子齜牙咧嘴手舞足蹈地鬧上了。

  想不到,婆子倒成了唯一挺身而出保護石榴的人。但她的瘋狂阻撓無濟於事,石榴還是被帶走了。

  石榴回頭,衝那婆子眼淚汪汪深長地叫一聲:我的大姐呀——

  石榴被關進了劉公島上英國人剛剛改造了的監獄——「黑屋子」。劉公島上很早就有的一處簡易拘押所,俗稱「黑屋子」,英國人來了同樣將其保留,只是加以改造了,百姓仍稱其為黑屋子。

  石榴竟然成為英國人租借威海衛後關進黑屋子的第一人。

  其實,在石榴與毛子爭執的時候,在別處,同樣的藍紙同樣貼在很多招眼處,一些識字的人,將寫在藍紙上的文字念出來了,主要內容如下:

  英方要在1900年正式接管威海衛租界;

  中國官方的管轄權僅限於威海衛城裡;

  租界內百姓當年要按舊稅率向英方交稅納糧;

  禁止中國官府在租界內一切行政、司法行動;

  ……

  這是張極其重要的布告,它的發布者為大英帝國的威海衛臨時行政公署。它標誌著威海衛這方改稱為大英租界的地域,從此要實質性地歸屬大英帝國的轄治了。

  衛城北面、東面、西北均環海,按英人布告所示:以衛城為中心,自東南至西北展開了一個扇面——東起大嵐頭,西至馬山嘴,向南延伸至文登縣的草廟子一帶,向西北延伸至雙島入海口,其總面積為738.15平方公裡,人口約12萬的大半圓範圍,已經劃為大英帝國的租界了——變成了「米字旗」下的威海衛。

  夜幕還沒垂落,紛紛揚揚的雪花已使天穹灰暗了,天似乎變成了一片晦暗的大地;莊園外茫茫皚皚的雪原,似乎又變成了一片蒙蒙灰白的天——天和地真箇是顛倒了麼?

  夜漸漸向著深處走去,先生還在書房裡,全神貫注地研讀圓智和尚送的那本關於英國的小書。這本小書已翻看多遍了,越看心頭的疑惑反倒越多:就是這樣由幾個彈丸小島組成,人口只有幾千萬的一個國家,怎麼就能獨霸海洋,稱霸天下?又遠涉重洋將威海衛變成了他們的租界?……

  這時候,管家老鎖在莊園大門內——木柵欄後——躊躇焦灼著,一對大腳噗噗地踐踏著積雪……

  從集市上回來後,老鎖即向先生報告了集市上發生的一切。先生一言不發,甚至閉上了雙眼。老鎖明白,先生雖然需要知道這些,但卻不想聽到這些。直到吃完晚飯後,先生才對老鎖說了一句:你警醒點兒,到了夜裡,莊園怕是也安靜不了呀。

  夜漸漸深了,老鎖還在大門處守候著,他實在看不出有什麼不安靜的跡象。當他要轉身返回時,突然隱約聽到了動靜。側耳細聽,西南方向,通往文登縣城的官道上,的確有了動靜,嗒嗒,嗒嗒……聲響變得越來越清晰了,似乎有鼓槌在有節奏地敲擊著大地。過了一會兒,有皮影樣的東西在朦朧中顯現了。

  再過片刻,可辨出是頭毛驢奔莊園而來了,它的背上還馱著白乎乎的一坨東西。老鎖急急地走出大門時,驢背上白乎乎的那坨東西忽地滾了下來——竟變成了一個蝦了腰的小老頭兒。

  小老頭兒踉蹌著撲了過來——老鎖大駭,張大了嘴欲喊叫。

  小老頭兒急急地捂住了老鎖的嘴,低聲喝道:管家別嚷!別嚷!是我!

  老鎖定睛辨看,天哪——小老頭兒竟是微服的文登縣知縣陳景星大人。先生跟知縣大人常有走動,老鎖跟知縣也算是熟識。

  老鎖的膝蓋一軟就要跪下來,知縣拉住了——快引我見先生吧。

  老鎖引著知縣進了莊園,惶惶切切地闖進了書房。如此倒也省去了相見的繁縟禮節,看到先生正看的那本冊子,知縣一驚——先生,你正看著這書?

  先生悽然一笑,說:人家不是早已來了麼?這天地不是都要變成人家的了麼?我總該弄明白是些怎樣的人來了吧?

  先生呀……陳景星長嘆一聲。

  老鎖不便待在一旁,悄悄地退出了。

  還是讓我親手給知縣大人沏杯茶吧。先生將一杯茶遞給了陳景星。我這大半個莊園不是也劃入租界了麼?這裡往後怕也不是清靜的品茶之地了。

  陳景星哀嘆一聲,將几案上的茶杯推出。本縣憂心如焚,無心品茶,但還是謝謝這杯茶了。

  很長時間兩人沉默無語。

  遠處,傳來幾聲疲乏慵懶的狗吠。

  大人,我正要前去衙門請教,大人可帶來如何對付英人分疆裂土的辦法?

  不瞞先生,我正為此而來。本縣,乃至巡撫袁世凱袁大人,都對英人租我威海衛不滿呀……

  先生略一頓:我的大人呀,英人已經開始施政了,官府還拿不出抗英之策?

  先生呀,知縣陳景星不由得端起茶杯,又沉沉地頓在了几案上。今日,那英兵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火執仗追捕本縣派到鹿道口大集徵稅之官員……

  我已聽說了。

  荒唐透頂呀,正所謂「八佾舞於庭」呀……嗨,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呀,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人,你可知劃入租界百姓之懼駭更甚於官府,他們愴惻悽惶,若子女之失怙恃呀。我正要去你縣衙討教。

  身為一縣之父母,難保轄域內百姓祖居之地,眼睜睜看著轄域被英人分割,被劃入英人治下,本縣,本縣痛心疾首,上負皇天下愧黎民呀……陳景星的眼眶裡已經淚光盈盈了。

  知縣大人,先生緩緩站起,莫怪我語重,你只是痛心疾首又於事何補?真正痛心無奈的是黎民百姓呀。先生說著有些把持不住了。我的父母官呀,不正是官府,拱手送走滅了北洋水師、雙手沾滿我兵民鮮血的日本兵丁,又笑臉迎來了分疆裂土的英國人麼?

  先生,這些涉及邦交的大事由朝廷、國家定奪,本縣區區一縣令奈之如何?

  我的知縣大人——先生禁不住激昂了。你官府衙門不是百姓的天麼?天健而地安,眼下真箇是天柱折,地維絕,你讓百姓去求哪個?

  先生呀——知縣大人終於坐不住站起身來。縣域被人肢解,百姓惶惶如子女之失怙佑,本縣乃一縣之父母,怎能不心如刀割呀。但怎奈將威海衛租借與英人,畢竟是朝廷與人家有約呀,本縣乃朝廷命官,雖心如火焚,卻不能公開悖忤朝廷呀……

  知縣如泣如訴,先生深嘆一聲,不能不同情甚至有點可憐他了。

  知縣接著說:我深夜前來與先生商討的,就是要仰仗先生你這名望鄉紳,成就保土護民之大事呀。

  先生苦苦一笑,將手中的水煙槍沉沉地頓在了几上。你讓我這一介村夫斷巨黿之足以撐天麼?慚愧呀,我非女媧,即使徒有那凌雲之志,怎奈煉不出五色石來,以補蒼天呀。

  知縣陳景星顧不得一縣之尊了,躬了身子幾近哀求道:先生,眼下正所謂失於朝而求於野呀……以先生之威望,只要振臂一呼,應者必雲集,方圓幾十裡百姓定會隨之揭竿而起,阻擋住英人之分疆裂土,百姓家園可保矣……

  先生哀吟一聲:知縣大人,我雖未出仕,但也算是功名在身;雖不才,也讀了些聖賢詩書,君臣綱常也算是懂得。刀兵乃國之重器,別說私動刀兵,就是有悖禮法、綱常之事也斷不可為呀……

  知縣陳景星急了,有點失態地叫道:先生,朝廷與英人籤訂租界條約是不得已而為之呀。先生飽讀詩書,怎麼忘了「禮失求諸野」、「中原失利,求諸四夷」這聖人之言?去年五月間,百姓們不是自發而起,將勘界的英兵轟跑了麼?眼下,先生當舉起「尊王攘夷」大旗,以保土護民呀。

  的確,去年五月間,英國的一隊人馬,即開始單方面在威海衛西部鹿道口一帶勘界。周圍百姓聞風而動,持鋤頭、木棒等農具,將勘界的英兵團團包圍,致使其倉皇撤退了。

  大人呀,若我真能成就「尊王攘夷」之功,真能抵擋得住英人分疆裂土,豁上我這垂垂老矣之軀又何足惜?也算是為大清的江山社稷盡忠了,也算是為這片土地上的百姓盡義了。可我擔心哪,去年百姓圍攻勘界英兵時,我就憂心忡忡,倘事態惡化,百姓血肉之軀,又如何抵擋得了英人之快槍利炮?

  先生!知縣叫一聲,衝先生一拱手。本縣先替百姓道一聲謝了,先生為江山社稷、為黎民百姓不惜犧牲,拳拳之心可昭日月。說著,他趨步向前,俯首耳語:先生不會不知道,幾年前即在我山東西部風起雲湧之義和拳吧?

  略有耳聞,不是被朝廷稱之為「拳匪」麼?

  先生有所不知,毓賢大人在山東巡撫任上,即提出「民可用,團應撫」。對義和拳採用安撫之法,將部分拳民招安納入民團。自兵部侍郎袁世凱袁大人巡撫山東後,才按朝廷旨意,統率精兵彈壓……

  陳大人呀!先生打斷知縣的話,大人何故詳說這「義和拳」、「義和團」?莫非大人也信這篝火狐鳴的巫邪之事?此等烏合之眾拜神弄鬼蠱惑人心濫殺蠻幹,不是甚於匪患麼?原該彈壓,任其蔓延必釀禍國殃民大患。

  先生!知縣幾近趴到先生耳朵上。先生,眼下朝廷難擋列強,日後,義和團為朝廷所用也未可知呀。先生,本縣連夜趕來,還要透露一個消息:經巡撫袁大人的彈壓,大批義和團北上直隸,但有小股義和團已流入我縣……陳景星說到這兒便打住,賣一個意味深長的關子。

  先生愕然一怔……

  晨曦在溫泉莊園四周氤氳著,遠遠近近的村落傳來斷斷續續的狗叫聲。

  老鎖惶惶站立在先生的臥室門旁,他眼珠血紅,昨晚一宿幾乎沒合眼。

  先生剛一出門,被守在門旁的老鎖嚇了一跳。老鎖並不言語,引著先生,徑直向莊園大門口走去。

  天哪,莊園前不見了茫茫雪原——黑壓壓一望無際的村民默默地跪在那裡,不少人頭上覆著一層白霜,顯然已跪了落上一層霜的時間了。

  先生蒙了,戰慄著一時失語了,沒等他開口,地動山搖的呼號聲便如海嘯爆發了——抗英——抗英——抗英……真的是地動山搖了——搖晃的大地讓先生有點站立不穩了。

  老鎖大叫一聲:先生,看看吧,箭在弦上了呀——說完,撲通衝著先生跪下了。

  洶湧激昂的山呼海嘯,頓時將先生巔上了波峰——心中積壓的疑懼、迷惘、焦慮、猶豫,等等,被面前的大潮席捲滌蕩而去,一股強大的無畏豪氣頓時在胸中澎湃奔湧,雙臂禁不住忽地如風帆張開,要迎著滾滾波濤起航了;又如同一隻振翅凌空而起的大鳥,要搏擊風雲雷電翱翔萬裡……

  黑壓壓跪伏的人群呼啦啦站起了,每個人稍稍挪動一下腳步,大地便再一次震動了。遠處,黑壓壓的人流還在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向莊園湧來……

  蒼天哪!先生終於發出一聲長嘯——自己期望等待的不正是這樣的大潮滾滾而來麼?!頓時感到渾身充盈了正在燃爆的火藥,整個身軀如炮膛裡的一發炮彈要迸射出去——老鎖說得一點兒沒錯——他真的變成了強弩上的一支箭了。

  浩浩大波推擁著,先生身不由己地向前挪動著——莊園東北面有一個露天大戲臺——被大潮推上了戲臺。

  先生向人群揮一揮手,人群隨之爆發了震耳欲聾的山呼海嘯……

  先生領略了從未有過的感覺:這手臂變成了發號施令的權杖,自己已成為這片土地上的王……

  先生向百姓們宣示了胸中憋得太久的誓詞:即刻組建抗英團練!眾志成城保土護民!

  以溫泉莊園為中心的抗英總團練成立了,先生當即被推舉為總團首。各村同時相應成立了分團練,有威望的鄉紳或族長又被推舉為分團團首。

  各村的團首隨即圍攏在先生的周圍議事,具體的抗英方案迅速擬定了:即刻招募訓練團練、籌集資金購買製造土炮刀槍……

  看著一群一群的人得令雷厲風行而去,先生的胸中如灌了醇酒,再次品味到做首領、發號施令的權威。雖然他篤定此生不追逐入仕,但還是無法抵禦品味一呼百應的權杖的滋味。

  先生雖不篤信神鬼之類,但這樣的勢態下已經由不得他了。莊園前,一個個焚香燒紙的祭壇很快便設置好了,一隊隊的人衝著繚繞的香火磕頭作揖頂禮膜拜……自古以來,每遇大事百姓都要先進行焚香祭拜,群體行動之前此儀式更是必不可少,而且往往是不間斷地祭拜。不是每個人都篤信什麼神仙,但舉大事前,天與地總是要以香火和跪伏祭拜的。每一個人都從這儀式中獲得了可上天入地排山倒海的信心和力量,莊園前的廣場變成了演兵場……

  1900年4月13日,登萊青道道臺兼東海關監督李希傑大人,作為清政府勘界的代表,率一隊人馬抵達了威海衛。

  李希傑大人的車馬停下了,隨從們請大人下車。李大人遲遲不肯下車,他抬頭看一看天,又低頭看一看地,長嘆一聲,真不知該往哪兒落腳了。

  以後的十幾天裡,李希傑大人與英方威海衛軍事兼行政長官道華德先生,就如何劃定租界進行了多次會晤。每次會晤都免不了爭吵,一次比一次激烈,未能就勘界的諸多事宜達成一致意見。

  這天,道華德又將李希傑請到了他的辦公場所。

  李大人,道華德將一杯咖啡推到了李希傑面前,以較熟練的漢話說,還是請你這貴客嘗嘗我的咖啡吧。

  道華德先生,李希傑一笑。我是客麼?用我們的話說,你這叫反客為主了。抱歉,我可喝不慣你這黑糊糊叫做咖啡的東西。

  道華德一笑,命人給李大人換了茶。指著茶杯說,那隻好你喝你的我喝我的了。說著,道華德端起咖啡杯,聳聳肩又一笑。用你們中國人的話這就叫「兩便」吧?不過租界的劃定不能再拖了,你方如不能予以配合,我方只好自行勘界了。就跟你喝你的茶,我喝我的咖啡一樣——我們也來個「兩便」。

  道華德先生——李大人站起了身。中國還有句話,叫「客隨主便」。可你這租客倒是不見外,你不是早已自行其是了麼?不待道華德說什麼,李大人接著說:你既承認租界未經雙方勘定,你英方何以三番五次張貼布告,要在租界內司法行政收捐徵稅?請問租界的界在哪兒?

  李大人,道華德不笑了,聳聳肩說,我們與你們的總理衙門已籤訂了租約,租界範圍已在條款之內了。

  既如此,那又何須再勞本道臺會同勘界?!

  李大人,道華德又笑了,而且笑得意味深長。我們會派足夠的兵力保護大人的。

  看來這洋大人是深諳「顧左右而言他」之道了。不僅如此,李希傑聽出來了,這「保護」裡顯然還隱潛著威懾的意思。哈哈,哈哈——李希傑仰面大笑了。謝謝,謝謝你道華德先生的好意,本道臺乃大清朝廷命官,難道在我大清國的天底下、地盤上,在本道臺轄治的區域內,倒要你這外來的租客興師動眾保護麼?

  對不起,道臺大人。道華德再次聳聳肩說,請收回你這習慣性的說法吧,我們不是什麼客了,我們已經是這片土地上的主人了——他的腳跺跺地。我們腳下的土地,連同這片土地上的天——他的手又指一指空中,已經是我們大英轄治的區域了,而不是道臺大人轄治的區域了。

  李大人端茶杯的手微微顫動了一下,杯裡的水險些溢出——心中更劇烈地一顫:的確,這片土地,連同這片土地上的天不是已經變成人家的了麼?雖然如此,但李大人說出的話倒是一點兒都不顫,真是反客為主了。道華德先生,也請你收回本道臺不習慣聽的說法吧。有一點我不得不提醒你,也請你務必記住:即使租界勘定了,你也只是租借我大清的威海衛,這片土地、這片土地上的天的主子——還是我大清國!永遠是我大清國!

  道華德一時無以言對,不得不對面前這個李大人刮目相看了。大清國的門雖然被他們打開了,但他們也見識了這般臣子。

  李希傑大人再次哈哈大笑了。

  道華德先生也不得不笑了一下,但他的腿也隨之微微顫了一下。

  笑過之後,道臺大人抓起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轉身走了出去。他能做的,也許只有這些了。

  嘴上的不露怯也只能是嘴上,朝廷的命官還是要遵從朝廷的旨意行事,李希傑只能會同英方的鮑爾(Bower)上校、彭羅斯(Penrose)少校開始勘定租界了。

  道華德先生沒有食言,他果真派出了一隊人馬陪同勘界。

  大英帝國租借威海衛的重要目的,就是要利用威海衛得天獨厚之港灣,將其建成皇家海軍在遠東的軍事基地。而一個海軍基地是需要大量的地面防禦部隊保障的,偏偏此時大英帝國相繼在南非投入了大量兵力,與當地的荷蘭人後裔「布爾人」進行著傷亡巨大的「英布戰爭」,不可能從本土派出多少兵丁來這裡了。英國政府遂決定,在威海衛招募組建僱傭軍團。1898年11月間,英國陸軍部即派員到香港、上海招募譯員、號手等專業軍士,著手組建威海衛的中國僱傭軍團。一支由三百多名中國人組成的僱傭軍團,就這樣迅速組建成立了,而尉級以上的軍官,則從英軍正式部隊調任。按英國人以組建地為部隊命名的慣例,這支部隊就稱作「中國軍團」了,又稱「華勇營」。極短的時間內,在英國教官們的操練下,中國軍團即變成了一支由長槍連、機槍連、炮隊和騎兵隊組成的訓練有素的作戰部隊了。

  大叢府的管家老鎖沒想到,他的一個侄子竟然背著他加入了華勇營。

  李道臺也並未食言,他拒絕了「中國軍團」的保護。晚上,堅持到已劃定的租界外宿營。

  幾個月以前,英國人就僱用了很多的石匠鑿界碑。石匠們的鐵錘敲打著鏨子在一條條長石柱上叮叮噹噹地鏤刻,似乎並沒意識到,他們正在幹的活計與以往大大的不同,他們在石條上鑿刻的「大英租界」四個字,便讓石條變成了分疆裂土的界碑。

  刻有「大英租界」的長石柱,被一條條落地生根地豎起了——它們還會不斷地豎起——將圈起一片總面積為738.15平方公裡的英國租界。

  這天的下午,當豎立起第25塊界碑時,日頭還有老高,鮑爾上校便命令英軍停止工作,返回營地。

  道臺李希傑大人只好帶著隨從走向界外,尋找宿營地了。

  走到一座叢氏家廟前,道臺大人停住了。廟堂還在呀。他衝著家廟苦苦一笑,說:就借這叢氏家廟棲息吧。

  道臺大人和衣臥在臨時搭起的臥榻上,昏沉沉迷糊過去了。

  大人——一隨從慌張地自廟外跑進來,水嗆著一樣地叫。不好了,不好了大人——人,外面——人山人海了……

  道臺忽地起身,向門外走,隨從攔也攔不住。

  門外,黑壓壓一大片人群,佇立在廟堂前的空地上——他們默不作聲,只是呼呼地吐著粗氣——足有六七百人之眾。

  黎民——黑壓壓的人群,讓道臺大人心中跳出了這個詞。書上解釋:眾多的、黑色的百姓為黎民。作為道臺,其治下有千千萬萬數不清的黎民。通常,道臺高興了或者不高興了,只要揮揮手或者喝一聲,就是一陣疾風,這些他治下的黎民就會如一片片小草,隨風俯仰。但此時面前的黎民有點變了,想不到,一大群黎民沉默了,反倒聚起了令人震撼的力量。

  今天傍晚,有人向先生報告:會同英國人勘界的道臺李希傑大人,帶著隨從在叢家峴村的叢氏家廟駐紮了。叢氏家廟是供奉叢氏先人之地,官兵駐紮豈不驚擾了先人?

  想不到,先生倒苦苦一笑:看來這個道臺還像個道臺。他突然起身,抖一抖長袍,說他要去那家廟,會會這道臺大人。說著便走出了屋子。老鎖和幾個分團練的團首也只好急急地跟上了。

  走著走著,當先生回過頭時,沒想到身後滾雪球般,跟隨了越來越多的村人。

  道臺李希傑雖不認識先生,但用不著猜測,便認定為首的這人便是先生無疑。他早已得知,威海衛一帶,威望極高的鄉紳先生,已經在組織訓練抗英團練了。還用問麼?面前這位,不是先生又是誰呢?

  道臺的幾個隨從兵丁見這麼多人圍攏而來,習慣使然,他們一面怒目呵斥眾人閃開,一面護衛著道臺大人。

  道臺大人喝退了隨從。

  道臺大人。先生走近道臺大人,拱一拱手,委屈大人在這家廟棲身了。

  道臺大人沒想到,先生會說出如此的開場白,這先生不愧為先生呀,一時間他竟無言以對了。

  道臺大人。先生再叫一聲。

  ——先生。道臺大人終於開口了,一聲先生,充滿了足夠的尊重乃至愧疚,完全不是一個道臺對一個平民的口吻了。但後面的話卻不知該說什麼了。的確,此時一個配合英人劃界的道臺,面對一個拉起團練要抗英的先生,實在難以找到什麼合適的話呀。

  先生指一指道臺大人身後的家廟問:大人,你可知你安身的叢氏家廟其族姓何來?

  李道臺想不到先生會問起這樣的話題。先生,本官對此著實沒有深考,只略知叢姓似是自漢代金姓而來。

  先生再次衝道臺大人拱一拱手:不愧為道臺大人呀,我叢氏先祖乃匈奴休屠王太子、西漢大臣金日磾之後。至東漢曹丕稱帝,屠誅有功之舊臣,金氏世祖為避族誅,才逃至這東萊「不夜」之地。改金姓為叢,才有了這叢氏家廟。天下叢氏皆宗文登,不想英人卻來分疆裂土,硬要將我等百姓劃入其治下。道臺大人怎忍看英人辱沒我先人廟堂……

  李希傑衝先生拱一拱手。先生拳拳之心本官豈能不體諒,可朝廷畢竟已與英人籤署條約,將威海衛租借與英人,本官身為朝廷命官,只是遵奉朝廷之命來當差呀。

  道臺大人——先生回頭衝眾人揮一揮手。望大人為民請命,阻止英人分疆裂土劃界!說著,竟然衝家廟撲通跪下了。

  李希傑急急上前挽起先生:先生有功名在身,這如何使得?

  大人,先生嘆一聲,我這一跪是衝著大人身後的叢氏廟堂呀……

  當先生跟老鎖他們一伙人離開莊園後,二少爺突然帶著一小隊人馬,從衛城悄悄趕到了莊園。

  二少爺問大少爺:先生究竟幹什麼去了?

  大少爺搖搖頭,說他不知道,這些日子他只顧忙裡忙外為團練準備吃的喝的,別的事他無暇顧及。

  二少爺問:伺候團練們又吃又喝為的是哪樣?

  大少爺答:是先生吩咐這麼做的呀,又不是我的主意。那麼多人湊在一起,又跑又跳又操又練的,吃的可真多呀,一頓就要十幾升糧。先生還說,要他們吃好,頓頓要見肉哩。一天一頭豬、一隻羊,把我的心都吃哆嗦了。

  二少爺笑笑,拍一拍大哥的肩說:那你就好好地去準備吃的喝的吧,一頓十幾升糧、頓頓見肉,也不能把咱的大叢府吃趴下,就是哆嗦,也還沒輪到你哆嗦不是?

  二少爺將手指蜷曲在口中,打了聲呼哨,船行緊身打扮的一干人,便如隱在枝頭的一群大鳥,嗖的一下飛攏到了他的身邊,他帶著他們影子般神秘地衝出了莊園。

  二少爺一行迅速地趕到埋設了一溜界碑的租界線。他們摸向了界碑,三兩個人合力抱住一個界碑,使勁推搖幾下,然向一起向上用力,剛埋下的界碑便帶著新鮮的泥土被拔了出來,一個個界碑屍體一樣被扔到了溝裡,有的還被砸碎了……

  最後,二少爺吩咐他們扛起一個界碑,迅速向垛頂山下劃界、埋設界碑的英軍營寨進發了。

  二少爺的壯舉引發了一片海嘯般的騷動:二少爺拔界了,二少爺拔界了……村人奔走呼號,紛紛追隨二少爺而來,浩浩蕩蕩逼近了垛頂山。

  垛頂山下,英軍駐紮的營寨外,在二少爺的帶領下,上千人爆發了驚天動地的吶喊呼號:

  我們不賣土地!

  英國毛子滾出去!

  想霸佔俺的土地就要他的狗命……

  鮑爾上校慌張地帶著幾個兵從營寨跑出,急急地操著夾生的漢語衝眾人解釋:我們……並非……是要購買你們……的土地,更不是要……霸佔這些土地……而是你們的朝廷……與我們的國家籤了條約,已經將這片土地……租借給我們英國了……

  鮑爾上校的解釋在激昂沸騰的人群中,無異於火上澆油。

  哈哈——二少爺跳出來了,他揮動著手臂,與鮑爾上校展開了唇槍舌劍的論戰。

  鮑爾上校口吃的、不利落的漢話,哪裡是二少爺的對手,幾個回合下來,他的嘴巴便如缺了子彈的槍口,射不出火力了,只能不斷地聳動高大的肩膀了。想不到毛子竟如此不堪理論,眾人衝鮑爾譏諷地起鬨了。二少爺豪氣越發高漲了,命人將那條界碑抬過來,重重地向鮑爾上校面前拋過去。

  界碑如中彈的士兵,沉重笨拙地滾了幾滾,停在了鮑爾面前。鮑爾禁不住向後跳了一下,摸出了一個哨子,衝著營寨嗚哇地吹了三下。一隊荷槍實彈的英兵衝了出來,他們擰住二少爺等幾個人,要將其逮捕。

  人群被憤怒點燃了,呼叫著衝湧而上。英兵呼啦啦拉動槍栓,更多的英兵也操著各種槍械衝出,在營寨外擺開了陣勢,幾挺機槍也架了起來——都別動——二少爺衝眾人吼了一聲。要是以為二少爺懼怕了,那是大錯特錯了。恰恰相反,二少爺對這樣劍拔弩張的場面求之不得,危急的時刻不就是展示英雄膽氣最好的時機麼?似乎有一壺烈酒咕咕灌進了他的胸腔——哈哈!哈哈!哈哈!他豪氣大發,仰天大笑。天塌下來由我撐著!說著將身上的長袍扯下,拋向空中——長袍上升到不能再高的高度處瞬間凝止了,而後張開來,如大鵬展翅,俯衝而下。二少爺的頭隨之又猛地一擺,腦後的長辮如鞦韆索被蕩平,然後刷地纏在了脖子上。這兩個凜然的動作一氣呵成,赴湯蹈火視死如歸的英雄豪氣頓時讓人群鎮定了。

  有快腿的已將這邊的情況飛報給了先生:二少爺在英軍的營寨那邊起事了。

  先生帶著老鎖等人,火速趕來了。打老遠,激昂的人群發出的山呼海嘯的呼號,已經讓他感到地動山搖,驚駭不已了。

  二少爺幾個人被英兵押進了營寨。

  營寨外一浪高過一浪洶湧澎湃的呼號,讓鮑爾上校感到大地真的搖晃了。他清楚,外面激昂、憤怒的洶湧波濤一旦傾瀉而來,頃刻會將營寨夷為平地,他們現有的槍炮根本來不及抵擋,他們這一隊軍人也會被碾成肉醬。對二少爺等人訓斥一番之後,他只好下令放人了。

  眾目睽睽之下,二少爺晃著膀子走出了英軍的營寨,歡騰勝利的激昂波濤,徹頭徹尾將二少爺歡呼成刀山敢上火海敢下、毛子們奈何不得的大英雄了。

  先生帶著老鎖等人趕到了,幾乎沒人在意先生已經擠進了人群。

  乘著豪氣,二少爺威武地用拳頭擂了一下胸膛,又回頭衝英軍的營寨輕蔑不屑地呸了一口,一隻手變戲法樣從懷中摸出了一面小黃旗,巫師作法般於空中呼風喚雨地一揮——手下的幾個人旋即騰空而起,騰挪翻轉出了幾招比巫師作法、比戲臺上的武打更神秘莫測的動作,令人眼花繚亂。而後,他們又各自左手端起一塊大烏磚,拉開騎馬蹲襠勢——「嗨」的一聲一起發功擊出右掌,將各自左手的烏磚擊得粉碎……

  隨著那幾個人招式的節奏,隨著烏磚的碎塊四處飛揚,人群又發出了一片激昂的驚嘆……二少爺成了身懷刀槍不入神功的神人的消息,早已傳得神乎其神。神人的幾招小把式,頓時讓人群膜拜得一塌糊塗了,嗚啦啦,驚嘆又變成了狂熱的呼嘯……

  夜幕已籠罩,有人點起了火把,火光的輝映,更為二少爺及神人們增加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先生,先生呀。老鎖激動得面紅耳赤。二少爺了不得呀,把英國人的界碑給拔了,了不得了……

  看看地上那條殭屍般的界碑,看看抖著英雄氣概並受用著眾人欽佩歡呼的二少爺,看看激昂狂熱呼嘯的人群,再看看英軍營寨前幾架烏亮的機槍,先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有人悄悄對二少爺說:先生來了。

  二少爺轉過身,手指蜷曲在口中打了一個呼哨,手下的一干人刷地聚攏在了他的周圍,又如一股疾風掃過,轉眼間便無影無蹤了。

  激昂的人群還在喧囂著,先生幾費口舌,才勸散了越來越變成了看熱鬧的人群。

  二少爺的舉動給先生以警醒,百姓激昂又莽撞的抗英情緒給先生以警醒:局勢一旦失控,其後果不堪設想。回到莊園後,先生讓老鎖招呼來了十幾個青壯夥計,吩咐他們即刻連夜去各村通知分團團首:明天一早各帶一小隊人馬來莊園議事。

  這一夜先生沒合眼。

  第二天一大早,各村分團首即各帶一隊操著各式各樣傢伙的人馬,在莊園外的廣場上集結了。

  先生與各村的分團首在戲臺上制定了抗英行動律令:抗英行動要統一指揮,沒有總團首之令,各分團練不得輕舉妄動;攻擊勘界、埋設界碑的英兵時,以擊鼓和鳴鑼為號令,擊鼓前進,鳴鑼後退……

  這時候,大地突然隱隱震顫了。莊園西北官道的石硼隘口處,傳來了悶雷般的滾滾聲響。

  片刻,人群還沉在越來越響的滾雷製造的驚愕中,呼嘯的馬隊便出現在面前了,馬隊後面是跑步的兵丁——英國人組建的中國軍團四百多名全副武裝的官兵,在總指揮鮑爾上校的率領下,刷的一下直撲過來了。

  先生不是軍人,不懂軍事,抗英團練幾百人集結在廣場上,竟沒有派任何崗哨警戒。團練隊伍還沒緩過神來,已經陷入了包圍之中。

  昨晚,當先生派出人馬去各村通知團練集結後不多時,英人的眼線也連夜將消息報告了英軍。

  鮑爾上校在馬上喝令手持大刀、長矛、土槍、钁釵等土傢伙的眾團練放下武器。

  呼啦啦,團練隊伍如受驚的蜂巢,頓時嗡嗡地慌亂騷動起來。

  站在戲臺上的先生目瞪口呆,如同一個從未登臺怯場的演員,猛地被推到了眾目睽睽的戲臺上,一時手足無措無以應對了。既然他不是軍人,當然做不出軍人的反應,但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戲臺上的他竟然演出了令人震驚的一幕。他衝眾團練按一按手,要他們鎮靜,而後嗯哈大咳一聲,衝著馬上的鮑爾上校厲聲喝道:我即是抗英總團首叢樹龍,來者何人?!給我下馬回話!

  天哪,用這樣文縐縐的話對付全副武裝的英兵是不是太可笑了?且慢,正是這文縐縐的話,竟然產生了甚於子彈十倍百倍的威力——馬上的鮑爾上校被先生凜然的氣概給鎮住了,巨大的驚愕倒讓他發了蒙。人說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想不到職業軍人遇著了秀才,竟也會不知所措。

  第一個回合的交鋒,騎在馬上全副武裝的軍人鮑爾,竟然輸給了站在戲臺上兩手空空的書生先生。

  是的,書生先生不懂軍事,才被鮑爾上校率兵一下子包圍了——也正由於書生不懂軍事,才避免了頃刻間血流成河。試想,要是這時先生指揮團練進行任何莽動,這群操著土武器、已成為英兵靶子的團練,頃刻間不是全都會倒在英兵的槍口之下麼?

  先生的凜然氣概只能保持短暫的僵持,卻阻止不了四百多名全副武裝的職業軍人的行動。鮑爾上校惱怒了,一聲令下:咔嚓嚓,刺刀挑上了英兵的槍端;譁啦啦,子彈被槍栓推上了槍膛;一排機槍也迅速地衝著團練隊伍架設好了……

  鮑爾上校又一聲令下:英兵便撲上去要對團練強行繳械,並要逮捕先生等幾位首領。

  呼啦啦,團練們手中的土武器非但沒聽命交出,而是發出了要跟英兵拼命一搏的響動——

  都不要動!先生衝著眾團練大喝一聲,而後仰天大笑:哈哈,我倒要領教領教,看看他們能把我怎麼著!

  先生和幾個分團首,被捆綁著押走了。

  一路上,直到威海衛,所過之處,百姓們看著被捆綁的先生,一片欷歔。而先生則仰頭不斷高聲吟詠:風吹枷鎖滿城香,簇簇爭看員外郎……

  幾天過後,其他幾個被逮捕的分團首被釋放了,唯獨先生被關進了劉公島上的黑屋子。

  先生被抓走,抗英團練群龍無首了,但激憤的抗英情緒卻迅速在一個個村落高漲起來。

  第三天,五千多名百姓,自發地圍聚在道臺大人下榻的家廟前,呼天搶地,強烈要求官府出面逼迫英軍釋放先生,阻止英人劃界、埋設界碑。

  更多的男女老少,則在村莊和路口發出了抗英的呼號吶喊。

  四面八方風聲鶴唳,駐紮在垛頂山下英軍營寨的鮑爾上校感到了事態嚴重,在給最高軍事長官道華德發出增兵求援信的同時,也向中國道臺李希傑發出了措辭嚴厲的信函,強烈要求李希傑曉喻百姓,不得阻撓劃界。

  家廟外百姓如潮的疾號、抗議之聲,讓道臺大人心頭哆嗦了,悽惻的淚水在眼窩裡奔湧,酸楚難當,他只好用力閉緊雙眼了。隨從關切地問:大人,你的眼睛怎麼了?

  嗨——道臺長嘆一聲。要是不長眼就好了。大人別過臉去,潸然而下的一串淚珠便滾落在官服上。他筆走龍蛇給鮑爾上校急就信函:眼下百姓抵抗情緒如火如荼,應立即釋放先生並暫停劃界,待與百姓通融後再動,若強行劃界恐滋事端。

  鮑爾上校與李希傑道臺之間的信函穿梭般往來,相互指責的措辭越來越強硬尖銳,變成飛矢射來射去了。鮑爾以軍人的率直和孔武發出了最後通牒:劃界絕不暫停,無論中方官員是否參加,無論百姓如何阻撓,劃界都將繼續進行,英軍不會畏懼任何阻撓……

  李希傑隨口爆出了一句百姓的惡罵:我操你這些個毛子!真是些蠻夷毛子!

  李希傑的惡罵沒能阻止蠻夷毛子的行動,成千上萬百姓的啼血呼號吶喊,沒有收到絲毫成效。兩天後,在一片抗議聲中,鮑爾即親率一隊人馬出了垛頂山營寨,向東進發,開始了單方面劃界、埋設界碑的行動。

  一個個村莊激憤的情緒,如同一個個大面盆發酵的麵團迅速膨脹了……這天,天剛放亮,一個個大面盆裡發酵的麵團溢盆而出,變成一股一股噴湧的泉流,淌出了一個個村莊。這些泉流融匯到了一起,便形成了滾滾蕩蕩的洪流,有人爆出了一聲吶喊:去趕毛子呀!

  趕毛子!

  趕毛子!!

  趕毛子呀!!!

  ……

  洪峰呼嘯著呼啦啦決堤了,向著垛頂山下正在劃界的英兵浩浩蕩蕩呼嘯奔湧而去……

  浩浩蕩蕩的人群在一條乾涸的河床上,與一小隊埋設完界碑的英兵遭遇後,便如趕山般衝上去了,英兵的槍卻響了……19位種地的農民倒下了,他們的鮮血浸透了他們耕耘的土地……

  上漲的潮水般湧來的人群,又如落潮的潮水潰退了,只是這潮水已被鮮血染紅了……

  英軍只有三人受傷。

  英國人沒想到,先生被關進監牢裡,抗英的烽火反倒越發高漲,大有燎原之勢,局勢變得更加風雷激蕩了。當然,這期間英方對先生進行了軟硬兼施的折磨,但怎奈先生軟硬不吃,而且以絕食抗爭。英方只好釋放了先生。

  先生說得沒錯,劉公島上英國人的監獄的確沒能把他怎麼樣,倒是他將黑屋子給稍稍怎麼樣了——牆壁上,留下了他深深刻下的兩句詩:中華豈無丹心照?天地自有正氣存。

  先生沒想到,他身陷囹圄時,竟然有19個鄉親死在了英兵的槍口之下。巨大的悲憤將他擊潰了,他將自己關進莊園的書房,不準任何人進去,一連兩天不吃不喝。

  偌大的溫泉莊園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人們相視無言,聽得到的唯有每個人咚咚的心跳。

  到了第三天傍晚,幾個村的分團首提著刀槍,與老鎖、大少爺等人聚在書房外,個個胸中滾蕩著雷霆,卻只能無可奈何地原地打轉。

  朦朧中,一襲袈裟飄然而至,圓智大和尚來了,悄然進了書房……

  大和尚離開後,先生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書房。

  一個分團首猛然將手中的長刀舉起,另外幾個團首隨之呼啦啦將長管土槍和大刀一起刺向灰暗的天空。老鎖沒拿什麼兵器,激動中,竟然順手掏出了袍內的小銅香爐,向著空中的刀槍撞去——噹啷啷——一團刺目的火花在空中飛濺……有誰見過,刀槍、香爐在空中撞擊,發出刺耳的響聲,並爆出一團刺目的火花?

  刀槍、香爐撞擊的異樣火花刺痛了先生的雙眼,他閉上了眼,一聲沉吟:老鎖呀,你信奉的道經裡不是說「兵者不祥之器」、「師之所處,荊棘生」麼?

  嗨,先生呀——老鎖叫一聲,說,先生說的是,可我信奉的道經裡還說,不得已時也不是不可用兵呀……這已經不像個管家對主人回話了。先生,我信的經裡還說,要以參加喪禮的心情參加戰爭,即使勝了,也要以喪禮處之。要是我信的教一味地教人任人宰割,那還會有這些如何參加戰爭的教義麼?先生,我不悖我信的道教呀……

  老鎖呀——先生嘆道,圓智大和尚雖是佛門弟子,可也是類似你這番宏論呀,真是天地同道天理存焉……他仰天一聲長嘯——舉兵!

  第二天,各村的團練浩浩蕩蕩迅速集結了,在先生的帶領下,向著垛頂山英軍的營寨進發了。

  駐守在垛頂山下營寨的英軍已經感覺到,他們親手劃裂的大地在震顫,地下的巖漿在奔湧,隨時都可能噴薄而出。營寨裡此時的最高指揮官沃森上尉感覺到了不妙,不明情況一味地守在營寨裡等待,無疑是最危險的。他與布雷中尉商量了一下,兩人便一同策馬出了營寨巡視。

  抗英團練呼嘯吶喊著,整個隊伍如一張拉開的大網,向著高地圍攏而來;又如一張拉起的彎彎大強弓,先生處在中間,向前伸張著雙臂,遠看去如搭在弓弦上的一支箭。

  正當先生對幾個分團首下達著如何進攻的命令時,突然間,一小隊異樣的人跳將著從斜刺裡衝殺而出——二少爺帶著幾個手下、船行漁行的一隊夥計——他們黃巾裹頭紅衣纏身,每人的口中都號叫著「金鐘罩」等別人聽不清的咒語,扭動著怪異、巫師作法、戲臺上武打的招式,衝到了隊伍的前沿。

  整個團練大隊的陣形一下子給攪亂了,眾多年輕的團練毫無畏懼甚至有點興奮地呼啦啦追隨著二少爺而去。先生大叫著斥責、制止,但蜂擁爆裂的場面他就是喊破嗓子也無濟於事了,何況二少爺已帶人竄出了老遠。

  號叫著「金鐘罩」衝在最前面的三個年輕人猛然張開雙臂,撲向了面前的大地——隨即才有爆豆般的叭叭槍聲傳來……

  團練大隊爆炸了,瞬間的死亡倒讓他們完全不顧及死亡了,他們號叫著,向著英軍的陣地發起了赴湯蹈火瘋狂的衝擊。

  點炮!快點炮!先生連連發出了幾聲號令。土炮發出了悶雷般的巨響,地動山搖,炮筒爆出的團團濃煙裡竄出了一條條火龍。

  可惜呀,土炮的威力只在爆出巨響、硝煙、火舌,其功能幾乎類同燃放了幾隻巨大的爆竹和煙花,只給戰場瀰漫了滾滾硝煙。炮筒裡射出的釘子、鐵片等,則如禮花綻放,飛行的距離太有限,於空中劃一道短短的弧,便如一群鳥在空中同時拉下的糞便,紛紛墜落了。

  土炮的硝煙還沒散去,二少爺發現,身邊他手下的幾個神人比硝煙消散得還快,竟然不見了蹤影——目眥盡裂、惶惑驚駭——他的目光禁不住往前沿陣地搜尋,妄想看到他們衝鋒陷陣的身姿,可遺憾的是前面騰起的硝煙之下,唯有一片觸目的焦土。

  土炮製造的硝煙遮天蔽日將先生掩蔽覆蓋時,先生仰天一聲長嘯,迅速地解下了身後的一個包袱……

  當瀰漫的硝煙在先生的周圍消散——另一個先生——前後有補丁的官服披掛在身,頭戴插有頂戴花翎官帽的先生顯現了——人群發出了一片驚嘆。

  先生雖未入仕,但生員的功名讓他有了這套不做官的官服。

  先生抖一抖官服,頭顱高昂,感覺身上的穿戴就是履后土而戴皇天,通體充盈了天地正氣——他義無反顧,煌煌如一輪太陽,朝著英軍的陣地赴湯蹈火而去……

  我的爹呀!大少爺躥過去抱住了先生,情急之中改「先生」為爹了。你可不能呀——官服也擋不住毛子的槍彈呀……

  閃開!先生吼了一聲,跺著腳下的土地。這是我的土地!要是倒在我的土地上,那我的魂靈就永遠歸入我的土地!永遠擁有了我的土地!這是我的福分!

  強烈的震懾讓大少爺不得不鬆開了手。

  先生回頭吼了一聲——擂鼓!

  驚天動地的大鼓擂響了,隆隆的鼓聲讓大地震顫了,先生昂首挺胸,完全是一副置生死於度外的大義凜然。也怪,似乎這身披掛在身的官服有了刀槍不入的「金鐘罩」神威,英兵的子彈只從身旁嗖嗖飛過,根本不得近身。

  二少爺的眼珠子瞬時變得血紅,他不能蒙受比死亡更可怕的羞辱,他再次瘋狂地跳將而起,揮舞大刀號叫著,衝到了最前沿。戚務忠等年輕的夥計們跟隨著,赴湯蹈火向前衝去,完全顧不得槍林彈雨了……

  團練們潮水般向英軍的陣營衝去……

  土槍和土炮還在發射,但只能發出轟隆隆威嚴的響聲,卻傷及不了英軍。儘管戚務忠他們在二少爺的帶領下,奮不顧身地衝向敵陣,但他們鼓足生命豪氣衝擊到的最遠處,距敵人的陣地也有三四十丈,手中的長矛和大刀對敵人還是鞭長莫及,最後,也只能將口中激憤的殺聲拋向敵陣了。

  英軍的槍林彈雨下,戚務忠倒下了,二少爺也倒下了,更多的人倒下了……

  後來,土炮連咆哮的聲威也吼不出來了,它們已經將火藥燃爆完了。

  身著官服赤手空拳的書生,如光芒萬丈的太陽轟轟然而至——正因為赤手空拳,才具有了任何武器不可比擬的威懾力——英兵們悚懼了,他們根本就沒有膽量向一輪太陽射擊。悚懼的英兵並沒糊塗:手無寸鐵的總團首赴湯蹈火而來,但即使他闖入陣地,又能構成什麼威脅?要是殺死他,那才會惹出不可料想的災難。

  ——錚——老鎖感到腰間被什麼東西猛地搗了一下,身子也隨之打了個趔趄——這是一顆子彈要鑽入他的皮肉。神奇的是,這顆子彈並沒能鑽入他的皮肉,而是半途而廢了。難道老鎖真的具有了金鐘罩之神功麼?或者他口中呼喚的道教諸神真的給了他抵禦槍子的佑護?此時顧不得查看老鎖腰間的猝然一撞究竟是怎麼回事了,還是睜大眼看看炮火紛飛的戰場吧。

  英軍的炮彈在先生身後炸開了,有人被氣浪拋到了空中——先生驟然剎住了前進的腳步——頃刻之間,滿目血光讓戰爭的道理轟隆隆顯現了:履后土而戴皇天、天威地儀、熱血義憤,抵擋不了槍炮,要是繼續帶領鄉親們向前衝,只能讓更多的鄉親們倒在血泊之中——先生如一隻展翅的大鳥,猛然伸張開雙臂,擋住了身後捨生忘死湧上來的人群。

  圓智大和尚帶著一隊佛門弟子趕來了,他們不是來參戰的,而是在槍林彈雨中搶救倒下的眾鄉親。畢竟是佛門的弟子,佛祖讓袈裟、僧衣具有了刀槍不入之功,飛舞的槍林彈雨的確奈何不了他們。僧眾哪裡曉得,英兵的指揮官下達了不準向僧人射擊的命令。

  先生終於回頭大聲哀號:敲鑼!敲鑼!快給我敲鑼呀……

  ——哐哐哐哐……收兵的鑼聲響起了。

  鳴鑼收兵,進攻的隊伍終於在鑼聲中潰退了……

  戚務忠等十位青壯男子,喪命於英軍的槍彈,傷者不計其數,二少爺的一條腿也被子彈擊中了。

  英軍卻無一人傷亡。

  二少爺總算回到了莊園,是躺在一扇門板上被抬回來的,腿幹處子彈打出的窟窿還在汨汨流著鮮血。

  女人們聞訊從各自的屋內顛了出來,泣號著撲向了二少爺……

  圓智大和尚來到先生身邊,悄悄地說:不能再等了,子彈還留在二少爺的腿裡,要想保命,必須馬上摳出。

  先生默示,一切聽任大和尚的安排。自戰場潰退後,先生便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說話了。

  圓智和尚示意先生,將大娘和二少奶奶等女人弄走。

  先生朝身邊的人努努嘴,幾個人好不容易將大娘和二少奶奶她們弄走了。

  圓智大和尚在二少爺面前擺出了幾件形狀不一的刀具,吩咐人取來了燒酒和一個炭盆,又讓人去找一塊膠皮來。一條膠皮找來了,大和尚用剪刀剪下一條膠皮疊起,塞進二少爺嘴裡,說:咬住這個吧。

  二少爺眨眨眼,冷冷一笑,說:你是想拿我當牲口待?給我上嚼子、籠套?

  眾人終於明白了,圓智和尚是想在摳取彈頭時讓二少爺咬著膠皮洩痛。

  二少爺說:用不著,槍彈扎進皮肉的痛我已領教了,你只管動手吧。

  圓智和尚說:施主還是咬住膠皮吧,忍不住的,會把牙咬碎的。說著堅持將膠皮塞進二少爺口中。

  二少爺「噗」地吐出了膠皮,聲色俱厲地吼道:只管動手吧!

  圓智和尚嘆一聲,示意幾個人按住了二少爺的手腳,然後含一口酒噴到了二少爺臉上,又將彎彎的尖刀先在酒裡滲過,又放在炭火上燎過,而後照準二少爺腿幹的傷處扎入……

  豆粒大的汗珠從二少爺的面頰滾落,但喉頭滾動的叫聲卻沒能從緊咬的牙關滾出,只是從鼻孔噴出兩股石頭般堅硬的氣息,配合著咬牙切齒的吱吱聲響。他的一隻手仍然攥著那柄攮子,劇痛將攮子深深地楔入了門板之中……

  ——噹啷!一顆血淋淋的子彈頭落入了瓷盤中。

  眾人一起「啊」了一聲,驚駭讓他們半晌絕了氣息。

  再看看二少爺吧,滾動著豆粒大汗珠的臉,竟然顫著帶波紋的笑……

  圓智大和尚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感佩不已:施主真的堪比關公的刮骨療毒,堪比關公的刮骨療毒呀……

  先生瞠目結舌地看著二少爺,真有點不敢認這個兒子了。

  二少爺堪比關公刮骨療毒的壯舉,迅速在周圍村落爆開,眾口將其傳頌成了不起的大英雄了。

  老鎖的小兒子戚務忠的屍體也被抬到了莊園。

  老鎖想將兒子的屍體搬回自己村上,被先生阻止了,他說:這裡就是你的家,也是你兒子的家,今夜我要為他守靈。先生命人在那個大倉房裡,為戚務忠擺了靈堂。

  入夜,先生、大娘、大少爺、三少爺、敏兒等全家人全守在靈柩前憑弔,當然,老鎖的家人及一大幫親屬也全來到了靈堂,戚務忠的未婚妻花兒也在場。

  我也要去守靈!二少爺執意要為戚務忠守靈。他是我漁行的人,我不能不去。眾人拗不過,只好將他抬到了靈柩前。

  花兒的悲傷比誰都深,但卻並沒有呼天搶地,只是像一隻受傷的小貓樣默默地流淚。她的瑩瑩淚眼籠罩著縹緲呆滯的悲光,沒人能想像到花兒的心有著多深的悲痛,又有著怎樣的哀戚。

  圓智大和尚也帶著眾僧趕來了,為亡靈做超度的法事。歌謠般的誦禱,節奏勻稱的木魚、磬鈸敲打,超度著亡靈。在這樣的音韻的簇擁下,亡靈扶搖直上,緩緩飄向它該去的去處,想必會是安詳平靜的。

  老鎖痴痴呆呆,腳步踉蹌著,竟然在靈堂前手舞足蹈轉開了圈,將口中的禱念變成了反覆的吟唱:

  我兒走了麼?

  我兒回來呀。

  我兒走了麼?

  我兒回來呀。

  ……

  老鎖痴痴地吟唱著,精神漸漸飄入了道家的世界……繼而,竟然仰面朝天,發出了一陣轟隆隆的吟笑:呵呵哈哈,呵呵哈哈……

  老鎖真的是瘋癲了,人們眼瞅著他跌跌撞撞手舞足蹈地顛出了靈堂。老鎖的幾個兒子和莊園的下人急跟著要攔阻,被先生喝住了。先生哀嘆道:悲極而歌,悲極而歌呀。由他吧,由他去吧……

  老鎖踱出了莊園,遠處村莊同樣的哭靈的號啕如黑色的大潮隱隱滾滾而來,終於再次引爆了老鎖的泣號——啊天哪,啊我的兒呀……泣號如巨大的石碾在地上轔轔碾過,房屋為之震顫了,整個莊園內外為之抖索了。

  先生吩咐人提一隻燈籠來,他獨自打著燈籠走出莊園。他說他要去外面陪陪老鎖,也為那些亡靈升天照個亮。大少爺和幾個下人要陪伴,被先生阻止了。

  黑暗的天穹下,老鎖向莊園外的遠處走去。遠遠近近的村落沸沸揚揚著高高低低的號啕聲,傷亡者的親人們在痛哭,悲傷塞滿了夜空,也將大地浸染了,每一角落都沉浸在悲傷之中。慢慢地,四處不絕於耳的泣號,倒讓老鎖心中滾滾的悲痛稍稍平緩了些,共同的悲痛讓每個悲痛的心相互獲得了支撐和依靠,他向著遠處的洗心河走去……

  先生能做的唯有厚葬陣亡者,並吩咐大少爺備一大筆款子,對每個陣亡者、受傷者進行厚重的撫恤。

  自團練成立以來,莊園的糧食和銀子就在不斷地譁譁流淌了。先生,這開銷可太……大少爺嘟囔。抗英也不是咱一家的事呀,莊園的錢不是海水潮上來的,不能像海潮樣流走呀。

  先生瞪了大少爺一眼,說:莊園是府上的莊園,還沒輪到你當家。

  先生呀。老鎖說,死了人的人家要的可不是錢呀。

  我還能怎麼做呀?還能做什麼呀?先生一臉悽楚。官府不管,我不能不管,不能讓他們白白死傷。

  再大的不幸、災難被時間碾過,日子還是要一天天挨過去的。

  先生更多的時候都閉著眼睛坐在書房內。花兒進出書房更加悄無聲息了,如一道影子飄進飄出。她不知該如何勸慰先生,自從未婚夫陣亡,她差不多沒對先生說過一句話,她怕觸動先生。

  一大家子人坐在小飯廳裡等著開飯,下人將一盤盤的菜端上來了,可先生卻微閉著眼,不肯拿筷子,其他人捏著筷子卻不敢動筷了,兒子、兒媳、女兒只好用目光求助大娘。老老爺和老夫人有單獨的用餐處,莊園裡其他下人都在大飯廳吃飯,花兒也隨主人在小飯廳吃飯,先生不動筷,沒人敢先動筷。

  大娘只好默默地將筷子遞到了先生手上。不知先生是想接沒接住還是根本就不想接筷子,反正筷子驚心動魄啪啦啦地落在了餐桌上。挨過了很長時間,先生才睜開了眼,擺擺手,說:你們吃你們的吧。眾人這才小心翼翼,儘量避免出聲、儘量快地吃完了飯,一個個出溜溜地離開了餐廳。

  餐廳只剩下先生和大娘兩個人。

  先生嘆一聲——嗨——將話題轉向別處:往後別再讓花兒往書房給我送茶了呀。

  雖然花兒與戚務忠並沒完婚,但按風俗,自幾年前訂婚時起,花兒已算是戚務忠的女人了。無論完婚不完婚,也無論女人的男人因暴病還是橫禍而亡,那這女人便有了「妨男人」的惡名了。女人並沒過門完婚,按說該脫了干係吧?錯了,恰恰相反,沒過門的女人要是死了未婚夫,非但脫不了妨男人的惡名,且妨名更甚。還沒過門男人便死亡,豈不是更妨?豈不是妨名更惡?

  大娘想不到,這時候,先生會說出這樣的話,但她明白先生為什麼不想再讓花兒單獨進書房了,也體會到了花兒單獨出現在先生面前,會讓先生的心生出怎樣的哀楚。嗨——大娘也嘆一聲:都怪我呀,我真不該早早將花兒許配了人家呀。

  幾年前,雖然是先生做主將花兒許配給老鎖的兒子,但的確是大娘先提的。嗨,她再嘆一聲,真是苦了花兒這孩子了,往後,我會好好疼這小可憐見。

  這天一早,先生便走出了莊園,信馬由韁地四處轉了轉,似乎廣袤空曠的田野還是排遣不了心中淤結的塊壘,越走反倒越覺得心中鬱悶苦悶。走著走著,竟然身不由己地向著一個高邈的去處而去了。

  遠處的山巔上,古松掩映的聖壽寺依稀可見了。一襲袈裟從前面一棵大樹後突然飄到了眼前——先生與圓智大和尚不期而遇了。

  不期而遇似乎並沒使兩人太驚訝,大和尚衝先生雙手合十,先生衝大和尚拱一拱手,算是見過了,而後半晌無語。

  不知是怎樣打破了沉寂,先生叫一聲:住持呀——我,我本想尊王攘夷保土護民,想不到竟又讓那麼多人跟著我喪了命……我,我豈不是有罪了麼?

  阿彌陀佛——罪不在施主呀。蜂蟻尚知為保家護穴捨命而戰,它們有罪麼?大和尚引先生來到路旁一塊大石頭邊,坐下,施主坐下說話吧。

  先生踉蹌著有點站不住了,只好坐下。

  這場面酷似一張流傳久遠的畫,畫面上展現的跟此時一樣,一個老和尚於山間對一個悲苦的人弘法的場景。

  先生沉吟著:那麼多人又傷亡了呀,畢竟是我帶著他們起事而傷亡了呀。嗨,我怎麼會成了發動刀兵的人哪……

  施主呀——大和尚誦一聲佛號。老衲雖託身世外,以言善習靜普度眾生為懷,可眼看辱國失地,兵連禍結家園夷亡,老衲不也難以託身世外袖手旁觀麼……

  大和尚呀,我心中的疚痛何止如此呀……先生抖索著手,掏出了十幾粒被火藥燻黑了的高粱,呈現給大和尚,並說出了這些高粱粒的來龍去脈。

  大和尚不由得一驚,拱起身子。莫非施主也真的信這篝火狐鳴的伎倆麼?

  這正點到了先生的痛處,更讓他的心痙攣疚痛了:我的大和尚呀,我哪裡是真信這些呀……他再次攤開手掌,痴呆呆地審視著那十幾粒高粱——嗨。他長嘆一聲。我,我竟然鬼迷心竅,想藉此「望梅止渴」,鼓舞起團練無畏的鬥志,想借假鍾馗打鬼呀……說著,他的腦袋不斷地蹭撞著身邊的一棵小楊樹。樹幹搖晃了,有幾片樹葉盤旋著墜落了——一片樹葉恰好竄進了先生的脖領,他禁不住渾身一陣戰慄……天哪,我怎麼也會做出如此的虛妄昏庸之事呀?!

  一片葉子同樣砸在了大和尚的光頭上。大和尚看看先生,又仰起脖子望望樹冠,嘆一聲:施主呀,剛才墜落的另一片樹葉,也打在了老衲的頭頂呀……也許老衲才是做了不該做的呀……

  先生激憤地跺跺腳:官府和朝廷怎麼會不了了之呢……「邦無道,危行言孫」,可我,我真是不知該如何「危行」,該如何「言孫」了呀……話音已帶著哭腔了。

  施主——大和尚長嘆一聲。老衲也是看在眼裡而說不出呀……眼下能做的、該做的,唯有設法力保生靈免遭劫難了……

  先生說,他正為此而憂心如焚,眼下事態的發展更令他擔憂焦心。那些個傷亡者的家人悲憤難耐,嚷叫著要讓毛子們以血還血、以命償命,要跟英兵血拼到底。這兩天,百姓已經在串聯湧動了,要是再去跟英兵血拼,那必將釀成更多人的傷亡。

  大和尚說:老衲也正是為此而要去找施主,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衲雖不能禳解劫難,但再也不忍看著更多的人傷亡。施主一定要勸阻,萬萬不可再戰了。施主呀,你我的本意是保家護土拯民眾於水火,可如此戰爭下去,只怕是越救禍殃越大,只能陷百姓於更深的劫難之中了呀……

  先生長嘆一聲,說:我的大和尚呀,我的心正受著雙刃劍的切割呀。我這個抗英總團首要是反過來阻止團練們去報仇雪恨,不但會招致責難,恐怕會成為千夫所指落得罵名呀……我也正是為此而來找你呀……先生的泣訴已經變成了杜鵑啼血了。

  此時的大和尚不大像佛門弟子,倒像一個塵世間悲涼悽苦的農夫了——阿彌陀佛——他再誦一聲佛號。施主呀,芸芸眾生的性命繫於你一身,顧不得個人榮辱聲譽了,無論如何,要阻止更多的百姓去流血送命!這才算是捨己救人呀。

  先生心頭一震,不再說什麼,拱拱手與大和尚道別了。

  似乎大和尚的話真的減輕了先生心頭的重荷,你看,歸途中的先生腳步變得輕飄飄了。可他前進的速度卻出奇的慢,細端量才發現,原來他差不多是進三步而退兩步,好像地上有什麼羈絆著。

  這十幾裡路先生走得太艱難了。他哪裡料到,當他跌跌撞撞蹣跚在歸途時,周圍村落的百姓早已開始行動了,一群群朝著莊園集結了。

  先生離開莊園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便有一群一群的人朝莊園而來了,此時莊園外已聚集了黑壓壓一片人。遠處,人群還在如灰褐色的蝗群鋪天蓋地而來。

  老鎖對突然湧來的人群有點不知所措了。

  花兒隱在莊園書房邊的一個高處,莊園外的一切盡收眼底,看著越來越多的人聚來,一顆心不由得緊張起來。

  未婚夫喪命後,花兒就變成了一個幽靈,極少開口說話了,儘可能地躲避著人們的視線。即使是從人前經過,也會像一道虛無縹緲的影子,一閃而過。大娘越發心疼花兒,她委婉地轉達了先生的意思,要花兒以後用不著再到書房給先生送茶了。花兒聽後只是埋下了頭,又木訥地點點頭,而後保持著低頭的姿態無聲地離開了。

  當花兒踅回自己的屋子,抬腳邁門檻兒時,感到鞋臉被什麼重重地點了一下——一滴水已在鞋臉漬開銅錢大小的溼漬了——花兒自己也沒察覺,那是她臉上滾落的一滴淚珠。先生和大娘哪裡體會得到,不用花兒進書房送茶,實在是殘酷的,甚至是往她已破碎的心撒了一把鹽。

  看著莊園外鋪天蓋地的人群,花兒的眼皮突然突突地跳了。左眼跳吉,右眼跳兇,這是大娘傳授的經驗。雖然只有兩隻眼,但慌亂間,花兒一時竟鬧不清是哪隻眼在跳了,眼前的一切變得恍惚縹緲了,她卻神奇地看到了遠處的畫面:一條土路上,先生酒醉般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走著。定睛再看,恍惚幻覺的場景自然便消失了。花兒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眼皮倒是不跳了,一顆心卻要跳出胸膛,她急急地向大門處奔去……

  莊園門前的人群,漲潮的海水般匯聚著……

  二少爺也拄著雙拐來到了大門處,小六子攔也攔不住。

  二少爺呀,老鎖指著莊園外那片人群說。他們,他們真的動起來了,真的動起來了。可先生偏偏不在,這可如何是好?

  二少爺並不言語,也不跟老鎖說什麼,拄著拐杖向大門外走去。

  花兒急急地來到老鎖面前,指一指那一片人群,焦急地說:這麼多人湧來了,你就這麼幹等著麼?

  老鎖說:我、我能怎麼著?我也著急哪,可先生不知去了哪,我能怎麼著呀。

  那你還不快差人去找先生?!

  老鎖這才意識到他該做什麼了,急急地吩咐人去找先生。

  二少爺拄著雙拐來到了人群前,猛地將雙拐舉起,怒不可遏地戳向天空——有種的就跟毛子血拼到底!拐杖如兩支火炬,將大片乾柴般的人群頓時點燃了,又如同一陣颶風掃過湧蕩的海面,熊熊烈火和洶湧的怒濤同時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呼嘯——跟毛子血拼到底!血拼到底!……

  先生終於搖搖晃晃地出現了,他幾乎是被幾個下人攙扶著來到了莊園前。

  先生沒有發覺,圓智大和尚一直在暗處跟隨著他。當先生來到莊園前時,大和尚則在不遠處的一棵大樟樹後隱了身。

  見先生歸來,熊熊的火焰越發激昂了,不料先生卻朝著熊熊燃燒的復仇大火潑了一盆冷水:鄉親們,不能再戰了!鄉親們,咱不能再用血肉之軀去抵擋英兵的快槍火炮了……

  激昂湧蕩的人群瞬間沉寂了:先生怎麼會發出如此的呼籲?先生怎麼會發出這般勸阻?這盆冷水頃刻間便被怒火給蒸發得連點水汽也看不到了——人群隨即又發出了憤怒呼嘯,如烈焰熊熊燎原了……

  老鎖回頭,見大少爺還在大門處醒目地孤零零地站立著,不由得心中一怔。

  先生多次表示,想早日讓少爺接管家業。一個管家當然懂得這時候該說什麼。先生,你的名望方圓百裡哪個能比?你的身體也結實著哩,再過些年說這些也不遲呀。

  先生笑道:老鎖呀,我是想早些放下那些個冗繁纏身的俗務,潛心讀點書呀。這輩子我不往仕途上擠,就是想做點學問,文章才是千古事呀。可到如今,我還是無著無論碌碌無為,思想起來慚愧呀。

  先生,雖說幾個少爺也是能文能武,可他們還是難望你的項背呀。

  他們老是站在我身後,也只能永遠望我的項背呀。先生淡淡一笑,突然問道:你看哪個少爺可接管家業?

  老鎖雖精明,但這樣的問題還是不好回答,或者說正是由於精明才不好回答。將大比小,其實國和家是一樣的,皇帝在兒子們中間擇立太子時,大臣們會輕易表態麼?再親近的大臣也不好表這個態呀。老鎖的目光飄向莊園外那一望無際的田野,顧左右地感嘆:這是多大的家業呀。

  先生笑笑,說:這是有點為難你了,可我還是想聽聽你的,你直說無妨。

  其實老鎖明白,先生心裡早有主意了,只是想從他的嘴裡驗證自己的決定是英明正確的罷了。這時候再推諉就算不得貼心的管家了,也顯示不出自己跟先生所見相同了。老鎖吞吞吐吐地說:先生,二少爺是做生意的料,他也好多次從南方販回了桐油、楠木等厚利的貨,大賺了幾筆呀……而大少爺,大少爺雖、雖說難以在幾年內讓家業更發達,也許這輩子也不能讓家業太大地發達,但有一點可保證,他會永保家業不敗呀……

  先生拍拍老鎖:你想得比我還周全、穩妥呀,那你就多費心了,往後多教教大少爺些持家經營之道吧。

  後來,先生曾多次明確表示,叢府的家業將由大少爺接管。等著接管如此龐大的家業的人,這火候上卻愣在那裡發呆,這可是太不應該了。

  老鎖急急地跑向大少爺。大少爺呀——他低聲急促地叫一聲。這火候上,你怎麼還站在這兒發愣?

  大少爺指一指那大片人群說:他們不是來找先生的麼?我出面又能怎麼著?

  好了,你快過去吧,別的你不便多說,你只要讓傷亡者的家人明白,是你不惜府上的錢財撫恤他們就行了。

  可拿出那麼多錢撫恤,並不是我的主意呀?府上的事我也做不了主呀。再說,我本來就捨不得拿出那麼多錢來撫恤他們呀。

  我的個大少爺呀。老鎖有點急了,正因為現時你做不了主,你才要做出做主的樣子;正因為你心裡捨不得往外掏那麼多錢,你才要……

  大少爺翻然悟到老鎖的用意在哪裡了。老叔呀——他深深地叫了一聲。我明白了,你真的是為我用心不淺呀,我、我不會忘了這些。

  一聲意味深長的「老叔呀」——如一碗老酒灌進了老鎖肚腸,讓他一時難以消受了……

  大少爺急急地向人群走了過去,對那些不肯接受撫恤的人大聲地說:我還會將撫恤金給你們送去的,你們就成全了我的心意吧。往後你們有了哪樣難處,我都不會不管不問的。

  一大圈人都被大少爺的仁愛慈悲之心感動得欷歔不已了。

  先生朝大少爺這邊看了看,雖沒聽清大少爺在說些什麼,但似乎完全明白了大少爺在做些什麼。

  二少爺突然再次將雙拐戳向空中,並且衝人群發出了大叫:咱的血能白流麼?!咱的人能白死麼?——討還血債!討還血債!討還血債!拐杖在空中連戳了三下,人群隨著拐杖的暴刺,爆發了三次更加地動山搖的怒吼。

  圓智大和尚沒有離開,一直隱在不遠處的大樟樹下關注著,他不停地衝人群連連誦禱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燎原之火火勢備增了,很多衝動的年輕人已經將辮子甩纏到了脖子上,拉出了要豁出去赴湯蹈火的架勢。

  天哪,面前湧蕩的人潮一旦決堤,就會匯成汪洋血海。眼前的危局越來越難控了,先生渾身戰慄了……

  花兒一直站在書房邊的高處,莊園外的情形盡收眼底,眼看先生控制不了局勢了,她心急如焚卻又束手無策。

  這時候,小小的三少爺突然急急地跑來了。花兒失聲地大叫——三少爺呀,這可如何是好呀——三少爺雖還是個孩子,但此時的花兒如慌亂的溺水者,哪怕是一棵小草也要抓住。

  ——想要救那些人你就快幫我!三少爺幾乎是衝花兒吼叫了。

  花兒急切地問:我能幫你哪樣?

  你快去找幾個大爆竹,再點一炷香給我!

  花兒雖猜不到三少爺究竟要怎麼做,但她不再說什麼,飛快地按三少爺吩咐的去做了。

  廣場上湧蕩的人潮一浪高過一浪,眼看著就要衝破堤岸了。

  遠處,圓智大和尚伸張雙臂展開了袈裟,整個人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蝙蝠。如人潮決堤,他只能衝到人流前,用他的法衣做最後的屏障了。

  沒人在意三少爺跑過來了,扛著一桿比他還長的土槍。

  圓智大和尚卻注意到了三少爺的舉動,並且看出了端倪,他雙手合十衝三少爺默禱著……

  三少爺急急地奔向了戲臺,翻身躥上了戲臺——這實在是再好不過的地方了——他一下子比所有人都高了。

  三少爺拿出了兩隻長信子大爆竹,用香頭將兩隻爆竹同時點燃,一隻扔到了地上,一隻則迅速地塞進了槍管,而後朝著人群奮力舉起了土槍——

  ——轟——轟!連著兩聲爆響,激昂的人群被驚呆了!

  戲臺上浮動著一攤爆竹燃爆的紙屑、一圈硝煙;三少爺手中朝向眾人舉著的長槍,槍口則冒著嫋嫋硝煙——

  天哪!三少爺在朝咱放槍?!

  他是在放爆竹吧?

  那槍口不還冒著煙麼?

  三少爺做到了,突兀的戲臺上,他的舉動令眾人觸目驚心了。

  大少爺驚慌地奔向戲臺,他躥上戲臺抬手給了小弟一巴掌,並奪下了小弟手中的長槍。

  小弟並不理會大哥,而是跳到戲臺的前沿,衝著人群大叫:你們說,我是在放爆竹還是在放槍?!

  人群完全蒙了。三少爺衝眾人繼續大叫:我是放了一個爆竹,也衝你們放了一槍——可我放的這一槍傷著你們了麼?

  老鎖的心倏地跳了一下,瞬間意識到了三少爺話裡的玄機。先生,他急急地扯一下先生的衣角,三少爺,三少爺他這是要借……

  醍醐灌頂,先生也意識到了什麼……戲臺上的小兒子在父親的眼中迅速放大,偉岸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

  三少爺還在大叫。我在槍管裡放的還是一個爆竹!你們還要拿著跟放爆竹一樣的槍炮,硬往人家能打死人的槍口上撞麼?!

  振聾發聵,此時,槍管裡爆出的道理,才如真正的子彈,將所有人都擊中了……

  三少爺的喊叫變成了泣號:你們別再逼先生了!你們就聽先生的吧——

  這還像一個孩子說出的話麼?!這聲音似乎來自天上。

  一個老者衝出人群,踉踉蹌蹌呼號著撲向戲臺——天哪——三少爺呀!三少爺呀……跑近戲臺時被什麼絆倒了,他索性也不爬起,就勢半臥半跪地衝著三少爺大叫。三少爺呀,三少爺……你是救了眾鄉親的活菩薩呀……

  老鎖幾乎是擁抱著先生大叫:先生——了不得!三少爺不得了呀——真是想不到呀……

  先生已經是淚眼矇矓了——戲臺上的小兒子完全讓他不敢認了——他的嘴張了張卻什麼也沒能喊出來,身體搖搖欲墜了……

  老鎖和身邊的人慌忙扶住了先生。

  一些老者已經嗚嗚啕啕了,引發人群一片欷歔——激昂衝動的人群完全被三少爺徵服了,他們向戲臺圍攏而去……

  通往文登縣城的官道上,一騎快馬正朝著莊園飛馳而來。

  花兒將三少爺力挽狂瀾的壯舉盡收眼底。萬萬想不到,竟然是年幼的三少爺,竟然是用這樣的方式,挽救了要再去流血送命的眾鄉親。幾近繃斷的心弦倏地鬆弛了,她哇的一聲哭了,淚水如雷霆過後的大雨酣暢地傾瀉了……

  快馬是文登知縣陳景星派來的差役,他帶來了山東巡撫袁世凱大人剛剛頒發的布告,以及文登縣衙的告示,同時還有知縣陳景星給先生的一封親筆信。

  先生當眾展示並誦讀了巡撫袁大人頒發的告示:

  查照條約,英人租借威海衛與我朝廷已有條約在先。民人等誤聽謠言,聚眾滋事,使公家蹈爽約之譏,生民罹慘烈之禍,徒自貽戚,終莫挽補。越鬧而受害越烈,越鬧而吃虧越大,本部院極為爾等惋惜……爾等世受國恩,須知時局日艱,邦交宜睦……百姓當自保身家,不得再滋事端……

  文登縣衙的告示與巡撫的告示內容基本是一樣的,只是措辭稍委婉些:英人埋設界碑斷非民人所能阻止……民人當閉門靜坐,他事不問……

  人群一片欷歔涕零了,不少老人已癱趴在地上,泣不成聲了……

  這時候,在眾人的簇擁下,三少爺躡手躡腳地來到了先生的面前。

  先生看了看大少爺,也乜斜了一眼幾步開外的二少爺,突然將三少爺攬在了懷中緊緊地擁住了,叫了一聲:我的兒呀……

  大少爺和二少爺當然聽到了這聲叫,也聽出了這聲「我的兒呀」叫得特別,與他倆不相干,好像唯有三少爺才是他的親兒。

  三少爺總算扭動著身子掙脫了先生的擁抱:先生,你把我渾身都弄癢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難以理會先生話語裡包含的深層東西。

  老鎖怕先生再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急急地扯先生一把,悄聲地說,知縣大人不是還給了你一封信麼?你該快看看呀。

  信的確是知縣陳景星親筆寫的,還散發著新鮮的墨汁味道。好像信箋上的墨字分量太重,看著看著,先生的雙手漸漸有點不堪重負端不住了,肩膀也隨之一抖一抖。

  老鎖猜到信上說些什麼了,信上的墨跡表達的必定是比告示更令先生難耐的悲楚。

  老鎖猜得沒錯,這封信與告示的宗旨並不相悖,但卻更令人悲愴心酸:

  本縣為英人槍殺百姓之事亦悲憤難當,道臺大人、巡撫大人亦就此多次向英方抗議、交涉,要求停止劃界並解決被槍殺村民善後事宜,但英方對此置若罔聞,我官府卻無能無力……欽定譬如父母與人諾,子弟何敢違抗?本縣雖為一縣之父母,但卻無力保民護土,實無顏以對子民。先生當力勸鄉民不可再做無謂流血犧牲,如再阻撓,官府只能轉而懲辦滋事百姓了……

  先生心如刀絞渾身戰慄,真的如遭雷殛的樹木搖搖欲傾挺立不住了……

  人群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靜,比激昂的復仇更可怕的瘮人的寂靜——無聲的淚珠從他們的臉上滾落,浸入了腳下的土地。這片養活了他們的土地承受了太厚重的屈辱、浸染了太多的血淚。可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們,一脈相承的是敦厚順民的血脈,再怎麼著,他們壓根也不敢想也不會想與官府、與朝廷作對呀,雖然朝廷已將他們租出去了。

  他們唯有帶著被風凝結的縱橫交錯的淚痕潰退了。不少人纏繞在脖子上的辮子,如被打了七寸的蛇,潰散下來了,一陣強硬的風陡然刮過來,這些辮子又如斷了的鞦韆索,空空蕩蕩地擺蕩著。似乎每個人都有些醉意了,你看他們緩緩邁動的腳步,全都踉踉蹌蹌了……

  先生別過臉去,甚至閉上了眼,實在無法面對自己嘔心瀝血發動組織起來,又不得不嘔心瀝血勸其潰散的人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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