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映宇
物價那點事兒,剪不斷理還亂。
時光容易把人拋,百年再回首,辛亥似乎只剩下偉人慷慨陳詞烈士視死如歸,實不知吃喝拉撒睡,偉人烈士一樣也少不了。
人是鐵,飯是鋼,胃口是個大創傷。倘若人人豐衣足食,革命何為?都是吃不飽穿不暖,今天米價飛漲,明日豬肉翻番,老百姓收入大幅縮水,勒緊褲腰帶藏富於官,通貨膨脹猛於虎。大清末年氣數將盡之時,生活必需品樣樣貴,民怨沸騰。與其說是屢敗屢戰的革命軍小宇宙爆發,還不如說清廷倒在物價的槍口上。民心向背,韃子問題為虛,民生問題為實。誰不想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誰不想老婆孩子熱炕頭小富即安?但到真活不下去的時候,怎麼辦?反他娘的!
大清二百多年基業毀於一旦,其實不在戰事,多在民生。革命的經濟學潛規則,盡在其中。
銷魂的豬肉
辛亥革命爆發後,人們向銀行擠兌
1911年10月5日,江漢關稅務司蘇古敦(A.H.Sugden)給全國海關總稅務司安格聯(F.A.Aglen)寫信抱怨說:「豬肉這幾天就要漲到三百文制錢一斤了。」
300文制錢是什麼概念?康熙年間,一斤豬肉只要白銀5分(康熙年錢800文折銀一兩,那麼五分就相當於40文);到宣統初年,物價翻番,一斤豬肉也只要價92文制錢,沒想到一朝混戰之後,武漢地區的豬肉就漲了三倍之多, 讓一眾工薪階層的老百姓情何以堪啊?
1905年前後,上海、天津、漢口三大城市的調查顯示,工人的工資每日約為三四角銀角子,技術工人的工資最高,也不超過9角,最低只有一兩角。那麼換算成月薪,做滿30天,一般中不溜秋的工人,也就在9-12元而已,最高不過27元。一塊銀元, 重七錢二分, 如果一個工人的月薪以10塊銀元計,那麼1911年10月,辛亥革命時江漢地區的一斤豬肉,就佔到其月收入的4%(10塊銀元,為七兩二錢白銀,合7200文制錢)。
《續修歷城縣誌》記載,濟南地區的皂隸、門子、馬夫等一般工作人員的月薪是「銀五兩七錢四分七釐」,等於5747文制錢,似乎還不如城市中的工人,基本上和軍隊裡的正目(班長)相仿佛(每月餉銀5.1兩)。那麼,300文制錢一斤豬肉,更達到這些機關底層職員或者大清大兵月薪的5%以上。如果我們穿越一下,按現在普通工人的月收入1500元計,當時江漢地區的豬肉,在今天,大概相當於達到了60至75元一斤的高位!
不過革命後也未必就能吃香的喝辣的。陳存仁先生在《銀元時代生活史》中說他6歲新年的時候(即1914年),綢緞鋪中薪金最高的掌柜先生,每月的薪水不過8元;普通職員,不過6元、4元,剛滿師的學徒,月薪1元,學徒工更低,每月只有小洋2角。民國成立之後,民生之艱,似更甚於晚清,只是不知道當時的豬肉價格是否有所回落,即使以宣統初年比較正常的豬肉價格來看,學徒工也可以徹底死了吃豬肉之心,對他們來說,銷魂的豬肉是絕對的奢侈品啊。
吃著吃著就窮了
上海光復後的望平街
民以食為天。
有道明君能不明白這個理?康乾盛世之時,糧價極低,《熙朝莆靖小紀》記康熙二十三年正月谷價每石2錢,到康熙二十五年歲暮時,白谷每石才一錢六分,敞開肚子吃也沒多少錢。
不過到了清朝末年,好口福的日子到頭了,人口爆炸、自然災害再加戰亂頻仍,想吃口飽飯已是奢侈。民國《筠連縣誌》寫道:「光緒甲申(1884)乙酉連歲不收,而米鬥值錢千五百,人民囂然。」
一鬥等於13.5斤,那麼一斤米就需要銅錢111文,這價錢,比宣統初年的豬肉價格還貴,人民能不「囂然」?
內憂外患之中,糧價節節攀升,仲芳氏《庚子記事》寫1900年8月21日這一天:「刻下每石銀十,粗麩白面每斤銀五分,買米只賣十斤,買面只賣二斤,尚須雞鳴而出,太陽一出即售停矣。」同年10月7日,又記:「白面大錢五百六十文,小米麵每斤三百,玉米面每斤二百,白米系南糧,海道不通,米莊不免居奇,每石需銀八兩上下耳。」
銀八兩,這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啊。看多了《水滸》的讀者可能對這八兩銀子沒啥概念,想康熙八年,松江新米,一石不過五至六錢,現在漲了十倍有餘。穿越比較一下可能更直觀,倘以現在的房價比較,可知當時一兩白銀的購買力是何等巨大。乾隆十二年,北京內城西北角太平湖東(新街口),七間半房子售價85兩,按現在新街口3.4萬一平的均價計算,七間半房以每間15平計算,大概需人民幣382.5萬(還不算稅),每兩銀子值現在的4.5萬元,那麼這米價可貴至每斤375元!
是眼前的房價虛高還是當時的米價騰貴?結論是:哪樣都不便宜。
書歸正傳,辛亥那時候,要是有別的糧食替代物能代替大米說不定也可解清廷燃眉之急,可惜,其他的農作物也好不到哪去。
小麥,康熙剛剛登基那會兒,康熙元年六月,一石小麥五錢,到清末宣統皇帝繼位的時候,一升60文,一石是6兩;黃豆,康熙二年十月,一石五錢,民國《合江縣誌·食貨篇》記光緒三十一年,合江地區黃豆一斤賣0.067兩,一石也要八兩多銀子,一窮二白的普羅大眾,什麼都能省,就是這口飯,是可省,孰不可省啊!
活著活著就老了,吃著吃著就窮了。還不光吃,衣食住行,哪一樣不要花費?1斤紅糖35文、1隻雞48文、1隻鴨100文、1兩豬油120文、5根蔥1文、1匹白布700文……稍微沾點葷腥明天可能就揭不開鍋,世道若此,徒喚奈何?
晚清時期,太平天國起義引發的巨大社會動蕩影響仍未消除。對老外又戰事不利,打不過錢來湊,丟人丟到西伯利亞了,割地賠款是老黃曆,民族主義情緒在餓肚子的青年人中間急速高漲起來,對於紫禁城中山珍海味的皇帝,很多人流著口水想要取而代之。
此消彼長,中國人口卻屢創新高。城市人口以3.5%-9.8%的年率在增長。每次洪水過後,數以千計的難民在城市乞討為生,淪落為流氓無產者的中堅力量;本地土著,則不知道計劃生育的重要性,他們並不認為,未雨綢繆比放縱情慾更值得讚賞。這些因素都導致清末時期,物價飛漲,生活必需品供不應求,普通人又無力購買的局面。
要知道,通貨膨脹的結果可能是財富的再分配, 一場暴動就在眼前。
長沙搶米風潮
長沙「搶米風潮」時的湖南巡撫衙門
1909年4月11日,住在長沙南門外貧民窟的黃氏,拿著夫君賣水所得的微薄收入,去米店買一升米。到了米店,遞上銅板。老闆舉目一看, 銅錢裡有幾枚早不通行的制錢,他說不行,你得換了再來,黃氏無奈,說好吧, 轉身匆匆離去。
可是等她再回到米店時,可能只有短短幾十分鐘的時間,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米價已經從80文一升漲到85文一升了。要知道平常也就三四十文一升,沒想到一場大洪災之後,長沙城內的米價竟狂漲若斯。5文錢的差價對於官老爺算不了什麼,對於黃氏和她的丈夫卻可能是致命的。都是底層弱勢群體,傷不起,米價突破心理底線的她無法忍受這操蛋的米價,自殺了事。她的丈夫回到家,發現竟與老婆陰陽兩隔,接受不了,軸,想不開,牽著兩個孩子的手噗通跳了水塘。一家四口,不是饅頭,是一升米引發了血案,您說冤不冤?鄰居們沸騰了,這一悲劇連同群眾對於米價的普遍不滿引發了極其嚴重的騷亂,黃氏的鄰居們將米店圍得水洩不通,他們強烈譴責米店老闆,並要求他為死者備辦四口棺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二天,當另一位婦女與米店老闆發生口角時,圍觀的憤怒群眾衝進了米店,直接用打砸搶這種重口味的方式發洩心中的不滿。軍警趕來維持秩序,結果,砸米店的沒事,一位辱罵了湖南巡撫岑春蓂的木匠劉永福則被當場逮捕。
湖南巡撫岑春蓂者,邊疆大吏、雲貴總督岑毓英第五子也。官二代,父親在雲南鎮壓過杜文秀起義,兒子則對萍瀏醴起義軍痛下殺手,牛逼,都是狠角色。駐長沙的日本領事說岑巡撫「在處理政務時謹小慎微,性情溫和」,恐怕只是在日本人面前如此,在衣食父母面前,他可沒有那麼聽話。
當是時,事已激矣!不怕死的群眾先打了巡警道賴承裕,昂首闊步向著巡撫衙門走去。岑巡撫不僅不好言相勸溫言撫慰,反而對著屬下說:「現在一壺茶都要100文,米只賣80文!80文豈算貴了?」
當然,他也怕激起民變不好收拾,所以他發布安民告示,答應5天後開倉, 米價60文一升。此布告給人一把撕了個粉碎。他又退一步,宣布米價50文一升,群眾仍不買帳,居然衝進巡撫衙門,巡撫大人的人身安全看來都岌岌可危。到13日,岑巡撫宣布米價下降到33文一升。
長沙饑民怒燒巡撫衙門
民眾的抗議聲浪並未散去,反而愈演愈烈。14日清晨,群眾在巡撫衙門口集合,要求釋放劉永福,並建立正規的義倉制度, 以備兇年。事態很快失去控制,不知道是誰下的命令,也許是出於恐懼的自衛,執行警衛任務的新軍,向潮水般湧來的群眾開了槍,當場打死14人,傷40餘人,結果也沒有能擊退群眾。後者一怒之下,一把火把巡撫衙門燒了個精光。
何以見得,有詩為證:祝融餘興復揚揚,焚罷洋行又教堂,不是此君威力大,那能玉粒滿成廂?
有人說這是「整個清朝前所未見的紊亂」,很多人懷疑,其實是受夠了岑巡撫氣的當地士紳順水推舟要讓巡撫大人下臺,所以岑巡撫衙門給人燒了不僅沒能調兵遣將剿盡刁民,反而引咎向湖廣總督瑞澂遞了辭職報告,瑞澂乃慨然應允。而且,弔詭的是,就在14日的當天下午,全城已經獲悉,莊賡良將新任巡撫, 此時, 全城鞭炮齊鳴,可是,又是誰向民眾透露了這樣的消息呢?
內鬼是誰?
這裡不討論「風聲」問題,還是說說物價那點事兒。長沙搶米風潮暫時平息, 可是風雨飄搖的晚清,已經無力真正控制好物價。從而,武昌文學社些許人馬,竟能成其燎原之勢,實為根基已腐,社會必然。
正是:花錢如流水,百姓太悲催,物價不給力,遺老徒傷悲。
「上海市銀行博物館」官方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