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全球看,自電影面世以來,「宏大敘事」的經典研究一直佔據主流和上風,以致美國著名的電影學者大衛·波德維爾在1997年專門與人合寫了一本叫做《後理論:重建電影研究》的著作。他開宗明義地提出,在他之前,所有的電影研究都是宏大的,用理論知識生成新的理論知識,「宏大理論如過眼煙雲,飄來往去,而學術和研究則是持續不斷的。」 為了抵制宏大理論的誘惑,他針鋒相對地提出「後理論時代」的概念,主張用「中層研究」(middle-level research)的概念替代宏大敘事,提倡在研究中同時兼顧 「既是經驗主義的,同時又不排除理論性」。「碎片式理論化」的理念和操作也由此而起。波德維爾的主張引發了世界的關注,也對我國電影理論研究和批評實踐產生了重要影響。不過,我在這裡,主要不想對波氏的理論主張做高低文野的評判,只是想藉助社會學的視角,談談電影美學共同體構建中宏觀和微觀的關係。
在社會科學中,通常把從整體方面、大的方面去做的研究,叫做宏觀研究;把從局部方面、小的方面去做的研究,叫做微觀研究。具體到電影生產,亦可作如是觀。毋需諱言,我國的電影研究曾有過特別青睞「宏觀」的年代,具體表現為強調「政治掛帥」,秉持「政治標準第一」,以內容宏大為美,以理想超常為上。這種執念雖然對電影生產不無指導,但也確實導致一些電影作品空洞無物、大而無當。經過改革開放的洗禮,以及電影產業化改革的衝刷,我們的創作觀念和思想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有些積習和慣性其實是很難消磨殆盡的。比如,有些電影作品依然熱衷塑造完美無缺、高大偉岸、具有超越常人智慧和膽識的英雄;有些電影作品照舊沉醉理念先行、放談高論,滿足於講述高大上的人生道理。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舉電影《攀登者》為例:該片「描繪的是上世紀6、70年代中國登山隊為國兩次攀登珠峰的真實事跡,謳歌愛國主義,高揚民族精神,目標不可謂不高遠,立論不可謂不正確,但由於過度的應時意識,少有創意的敘事構造,以及對於宣傳功能的過度詮釋,最終效果與期待預設相去甚遠。」與其他兩部國慶70年獻禮片(《我和我的祖國》《中國機長》)相比,影片內裡的差距就在於多了一些「宏觀」的度量,少了一些「微觀」的經營;多了一些「大」的渲染,少了一些「小」的支撐。宏大的敘事、磅礴的意念最終遮蔽了人物存世的複雜情境。這樣的影片還可以舉出不少。它們相同的症狀則是,為浩大而浩大,為宏觀而宏觀,有時難免因為張揚過度而適得其反。
那麼,是否反過來,強調「微觀」、青睞「微小」就一定對頭了呢?當然並非那麼輕巧。著名作家阿來曾發過一個設問:為什麼中國人寫的抗日影視劇別人不願意看,為什麼美國、蘇聯、法國寫的戰爭題材全世界都可以接受?他的答案是:「是我們確實沒有思想武器,我們覺得我們愛國,我們是中國人,我們永遠處在這樣一種定位上考慮問題,我們考慮問題的思路沒有超越民族、國家的範疇。」他為此重申:「我們必須記住個更高的維度——人類。哪怕我們在寫微小的事情的時候,首先它是個人行動,文學首先是從個體入手的。」這一解析,堪稱鞭辟入裡、一針見血、發人深省。缺乏頂天立地、振聾發聵的大思路、大維度、大格局、大手筆,困擾中國電影久矣!這裡所謂的「大」,顯然不是投入大,不是場面大,甚至也不是概念大,而是生活覆蓋面大、精神包容量大、對社會大眾的影響促動大。一些電影人總是抱守「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態度,有意無意地迴避生活中的尖銳矛盾、精神上的重磅衝擊,隨波逐流、按部就班,甚至抄近道、走捷徑、一窩蜂,裸奔市場和票房而去。「宏大」成為他們創作的畏途,思想的顧忌,日趨與社會和觀眾的心理期待拉開了距離(觀眾掏錢買票看電影,除了消遣娛樂,總還有一些精神需求,上世紀80年代末,主管電影的有關領導提出的「娛樂片主體論」之所以稍縱即逝,就是因為它不盡符合中國電影發展的目標理念和實踐走向)。聯想到前一個時期,「小妞」電影泛濫、情愛作品漫溢、無釐頭逍遙、小鮮肉當道、擺小聰明、耍小噱頭、出小花招、曬小確幸,觀眾敬而遠之,避之不及,連基本的信任感都沒有,電影美學共同體又何從談起。
由此看,個人化的微觀表達與影像的宏大敘事,一定不能偏廢。在防範概念先行、高頭大馬、不接地氣的傾向的同時,也要對技術化、應用化、碎片化、零散化、低俗化的傾向保持警惕,防止從一種傾向變成另一種傾向,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宏觀和微觀從來不是對立的。優秀的電影作品當然必須表現民族的情感、民族的價值觀和民族的精氣神,而且這些情感、價值觀、精氣神的內涵,應當與整個人類情感、精氣神和價值觀相融合。要在普遍性中看得到特殊性,在特殊性中蘊含有普遍性。唯物辯證法從來不主張「非此即彼」的絕對化,而是在適當的地方承認「亦此亦彼」,謀求超以象外、得其環中。落實到影像創造,既要善於大中有小,也要學會小中見大;既要格外注重差異,又要善於揭示同一。也就是說,宏觀的敘事需得有生動細節的支撐,微觀的敘事要體現大歷史的眼光。在電影社會學的視域裡,宏觀與微觀相互聯繫、相互影響、相互促進。單維的宏觀,可能因為只是宏大而犧牲個體生命的鮮活,難免蒼白和無力;單一的微觀,則可能因為只見細微而丟失大千世界的意蘊,時常味如雞肋。因此,均不足取,都在當下社會語境裡難以為繼。兩者整體的關係應該是:宏觀燭照微觀,微觀透視宏觀,宏觀和微觀相互激蕩,構成影像獨特的人文社會價值。而觀照生活、走進社會、贏得觀眾、引導市場,對電影生產來說既是宏觀也是微觀,既是標的也是標高。中國電影的未來建立在主體和客體新型關係的建構上,構築在歷時與共時、共性與個性、宏觀與微觀高度統一的地基上,恰如電影美學共同體的倡導者饒曙光先生所說:選題、角度、敘事、造型均存有諸多空間,「關鍵在於是否與觀眾構建有效的對話渠道、對話的方式、對話的空間,形成共情、共鳴,形成良性互動,最終建立起『共同體美學』。」
(作者是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傳播學院教授,中國電影評論學會副會長。原載《時代報告》2020年第5期,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