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君
希臘的經濟頹勢難擋,電影對希臘的簇擁則熱情未減。暑期檔伊始,兩部頂著希臘頭銜的新片在歐美公映雷德利·斯科特的《普羅米修斯》和大衛·柯南伯格的《大都會》,兩片以希臘語單詞作片名,其實未取材希臘故事,但雙雙開啟了奧德賽式的徵程。前者搭載穿梭宇宙的超級太空船,後者是一輛在曼哈頓交通擁塞中爬行的豪華加長車,先進的裝備未能阻止它們步步深陷敵營,險遭惡境吞噬。
布滿敵意的大環境下,個體無謂的抗爭一直是雷德利·斯科特感興趣的主題,大鬥獸場中的"角鬥士"、西部荒野裡的"末路狂花"、1492年出海遠航的哥倫布,在無盡綿延的地平線上,人的生命和成就顯得無比微小。難怪他視大衛·裡恩為偶像,還記得《阿拉伯的勞倫斯》遼瀚沙漠裡的渺小人影嗎?《普羅米修斯》把荒漠延伸到了外星球上。"普羅米修斯"是片中太空船的名號,它的宇宙徵程起因於2089年兩位英國科學家伊莉莎白·肖和查理·霍洛韋發現的巖洞壁畫,看過赫佐格的紀錄片《被遺忘的夢的洞穴》的人都會覺得這些數萬年前留下的壁畫很眼熟,但本片把它們從法國移植到了蘇格蘭的斯凱島上,並添上了一幅虛構畫面一個人伸手指向一團球體。此畫面據稱在埃及、瑪雅、閃米特、巴比倫、希泰和夏威夷古文明中亦有發現,經研究確認為是一幅星象圖,指向遙遠的LV-223星球。兩人相信登陸此星球能解開人類起源之謎,他們說服實力雄厚的韋蘭集團啟動宇宙探索計劃。2093年的聖誕節,肖和霍洛韋,加上韋蘭代表(總裁女兒)維克斯、機器人大衛、太空船長揚內克等一行17人抵達LV-223。踏上荒蕪廣袤的星球地面,他們開始找尋肖稱之為"造人工程師"的外星生命。
前傳vs新傳 《異形》的DNA造出《銀翼殺手》的後代
熟悉《異形》系列電影的觀眾都知道《普羅米修斯》中韋蘭集團的來歷,斯科特和詹姆斯·卡梅隆分別執導的第一、第二部《異形》被公認是最成功的兩部,他倆早在十年前就有意接手第五部異形電影,並將其確定為1979年《異形》首部曲的前傳。但2003年,福克斯公司轉而開發《異形大戰鐵血戰士》系列,前傳計劃被擱置,直到2009年斯科特應允親執導筒,這部異形前傳才正式啟動。
斯科特在這部號稱是《異形》前傳的《普羅米修斯》中,把異形故事帶回到了思考人類自身的路子上來。
2010年年中,喬·斯派茨完成劇本創作,斯科特對外宣布即將開拍,但突然又改變主意,把劇本轉交給美劇《迷失》主創之一達蒙·林德洛夫,令其在原稿基礎上重寫。林德洛夫的加入徹底改變了前傳的創作思路,他建議斯科特避免把前傳局限於解說首部曲故事的來歷,因為如果這部新作的結尾緊接首部曲的開頭,那麼觀眾一看便知結局,新鮮感蕩然無存。2011年初,"普羅米修斯"被選定為片名,斯科特開始把"前傳"偷換成"準前傳"。他發布聲明,稱新作必定擷取了首部曲的DNA,但它將自行探討更為宏大深遠的主題。
從公映後的反響來看,斯科特沒有誇大其辭,影評人普遍將其與《2001:太空漫遊》相提並論。影片從遠古跳轉未來的大氣開場確實顯露出比肩《2001》的野心,不過,外星人乃人類祖先的設想在埃利希·馮·丹尼肯的《眾神的戰車》之後已被重述過無數次,本片的套路更接近布萊恩·德·帕爾瑪的《火星任務》,而非《2001》。不可否認的是,斯科特雖一直被歸為商業大片導演,從他的作品其實不難看出他一貫的形而上追求。卡梅隆執導的《異形2》是一部出色的火爆動作片,但它擯棄了斯科特在首部曲中隱約透露的關於人的存在的思考,而更多地聚焦於和異形的追逐遊戲。斯科特在這部前傳中,把異形故事帶回到了思考人類自身的路子上來。
在《銀翼殺手》問世30年後,斯科特重拾科幻類型,即便未及斯坦利·庫布裡克在《2001:太空漫遊》中抵達的高度,至少他仍有向上的求索心。
遠古人通過祭祀、巫術等儀式試圖理解世界和自身的存在,現代人通過科學和藝術創作。科幻電影講述著不著邊際的故事,卻往往表達著對人世本質問題的探究。近些年的好萊塢科幻大片越來越多地把這一類型變成展示大型機器人和超現實爆破的載體,科幻的探索意義被遺忘殆盡。在《銀翼殺手》問世30年後,斯科特重拾科幻類型,即便未及《2001》的高度,至少他仍有向上的求索心。
《銀翼殺手》歷久彌新,得益於它豐富的多義性。雖不是異形的直系親屬,但從某種意義上說,《普羅米修斯》和《銀翼殺手》更加神氣相通。"會見"造我者"並非易事",《銀翼殺手》中"複製人"說出的這句臺詞完全可移作《普羅米修斯》的宣傳語。"被造者"與"造我者"之間關係的主題在本片中呈現為三個層次:人類與造物主(神或外星人?),機器人與人類,子女與父母。機器人與人類這一層面同《銀翼殺手》直接相關,本片中的機器人大衛,和《人工智慧》中渴望變成人類的小機器人同名。
機器人vs人類
機器人大衛在太空船上反覆觀摩《阿拉伯的勞倫斯》,那是一部關於自我認同和身份危機的電影"我從何來"、"我是誰"的主題顯然與本片息息相關。
麥可·法斯賓德的扮相和賦予大衛的中性氣質很容易令人聯想起《天外來客》中的大衛·鮑伊。大衛自己則極力模仿"阿拉伯的勞倫斯",在太空船上反覆觀看此片,甚至為自己染髮以求形似。《阿拉伯的勞倫斯》是一部關於自我認同和身份危機的電影,勞倫斯第一次換上阿拉伯白衣時,為自己投下的影子和刀刃上的"鏡像我"雀躍不已,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真正的自我,但最終的事實是他一輩子都沒法確認自己到底是誰。"我從何來"、"我是誰"的主題顯然與本片息息相關。
大衛是這一主題的最佳詮釋者,很多觀眾認為這一形象動機不明、時好時壞、前後不一,但這正是他應有的性格特徵,正如勞倫斯在我軍與異族間搖擺不定,大衛在"造我者"人類和更高級的外星生命之間遊移,因為他認為自己的高智商已非凡人所能及。斯科特指點法斯賓德通過觀摩約瑟夫·羅西的《僕人》來揣摩角色,片中德克·鮑嘉扮演的僕人妄圖取代主子。因而,此大衛沒有《人工智慧》中的彼大衛那麼單純。登陸LV-223之初,他脫口而出《阿拉伯的勞倫斯》的一句臺詞:"沙漠中一無所有,一無所有非人所求也。"但勞倫斯恰恰喜歡沙漠,大衛生來即是"非人",他從這片外星沙漠同樣看到實現自我的契機。和勞倫斯一樣喜歡脫離大部隊,大衛在外星人的巨型飛船裡找到一種黑色粘稠物質,並偷偷將其滴入霍洛韋的水杯,他企圖從"被造者"晉級為"造物者"。
人類vs造物主
《普羅米修斯》再次講述了一個浮士德式的故事,人類不惜一切要解開真相,真相卻把人類推向毀滅。追溯起源引向終結。
人類的企圖又是什麼?片末字幕指引觀眾訪問韋蘭集團的網站weylandindustries.com,這個虛構的企業官網是本片"病毒宣傳"的基地。在一則"病毒宣傳片"中,韋蘭總裁大放豪言,稱憑藉當前(2023年)的科技力量,人類的造物能力已可與神齊名。在另一則宣傳片中,他更是直接援引那本宣稱上帝已死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普羅米修斯因盜取火種人類獲得的第一項"技術",遭宙斯嚴懲,日日承受被惡鷹啄食肝臟的痛苦。這個故事已成為人類科技進步的警示寓言,人類走得太遠,就可能自食惡果。瑪麗·雪萊把《弗朗肯斯坦》的副題定為"現代的普羅米修斯",一旦人類企圖假借科技稱神,災難將無可避免。
本片再次講述了一個浮士德式的故事,人類(以兩位科學家為代表)不惜一切要揭開真相,真相卻把人類推向毀滅。影片的宣傳語直截了當:"追溯起源可引向終結。"值得一提的是,斯科特深受彌爾頓《失樂園》(Paradise Lost)的影響,本片最初的片名就是Paradise。彌爾頓筆下的天堂和上帝滲透著邪惡,他把反叛上帝的墮落天使(撒旦)塑造成普羅米修斯式的悲劇英雄。《銀翼殺手》中出逃的"複製人"象徵著墮落天使,他們反叛了人類。在本片中,這些自以為是的人類非要去找自己的"造我者",也許只有大衛知道這一行為有多愚蠢。
但與此同時,斯科特又表達了另一層涵義。片中引用了《阿拉伯的勞倫斯》的一個經典段落:勞倫斯示範用手指輕鬆掐滅火柴的小戲法,旁人照樣模仿卻直呼手疼,勞倫斯指出:"這個戲法的要領就是不在乎那點疼痛。"本片結尾,遭遇"真相"迎頭痛擊的探索者決定繼續向宇宙深處行進,人類為真相甘願承受多大的痛苦?是火柴灼燒還是惡鷹啄肝?這是影片對人性的肯定,還是在為續集留有餘地?編劇林德洛夫最擅長閃爍其辭,畢竟這一伎倆他在美劇《迷失》裡玩了6年。
子女vs父母
影片在新與舊兩個走向之間拉扯,原作的經典地位不可動搖是事實,但指責新作失去原汁原味,是不公正的,它畢竟保持了既有的哥特風和未來主義的設計。
子女與父母這一層面,主要體現在兩位女性角色身上。維克斯與大衛相對立,她是韋蘭的親生女,韋蘭卻把大衛視若己出,可惜她和父親的愛恨關係在影片中沒有充分展開。編劇對肖這一形象著墨稍多一些,異形系列以強悍女主角著稱,肖擔當著延續這一慣例的重任,是本片重點打造的對象。她和維克斯一樣深藏著"父親情結",同朱迪·福斯特主演的《超時空接觸》很相似,她對異星生命的熱衷與喪父之痛有著內在關聯。不同的是,福斯特扮演的是個無神論者,而肖的父親把她培養成了一名忠誠的基督徒,無論信仰面臨何種挑戰,她都不願丟棄脖子上的十字架。她的搭檔兼男友霍洛韋是個無神論者,兩人代表了兩種探索態度。影片把登陸日設定為聖誕節,應是有意想加入宗教內涵,但本片對科學與宗教的探討遠不及《超時空接觸》。另外,肖的無法生育對應締造生命的大主題,本來也大有文章可做,可在本片中僅僅用於為外星生物破腔而出的驚悚段落作鋪墊。
斯科特想為異形系列重拓新路,但不得不考慮到異形粉絲的期待心理,一部異形電影怎能沒有破腔而出的標誌性場景?怎能沒有外星球上鬼屋般的封閉空間?怎能沒有團隊成員如身處連環殺人電影一般接連喪命?這麼多類型期待必須滿足,影片的劇本免不了在新與舊兩個走向之間拉扯,最大的犧牲就是"人類"角色普遍未發展充分。肖已經是最受照顧的一個,其他大部分角色幾乎都是單維的類型人物,簡單地概括就是,誰傻、誰動機不純,誰就先死。影片結尾,船長揚內克及副手們的英勇舉動毫無感染力,因為我們對他們知之甚少。
許多觀眾傾向於力挺原作、貶低新作,原作的經典地位不可動搖是事實,而經典是不可複製的。當初斯科特拍攝首部曲,因資金有限,異形在鏡頭中幾乎都是只見局部,他用光影和原始的特效技術成功營造了神秘恐怖的氛圍。有人指責新作擴大了規模反而失去了原汁原味,這是不公正的,它保持了齊格著名的哥特風加未來主義的設計,又增添了華麗的史詩氣魄。3D攝影要求高強度照明,但通過後期處理,異形電影陰暗的視覺風格並未喪失,出眾的3D視效更大大加強了驚悚效果。為什麼前傳故事的年代早於首部曲,裝備卻更加尖端?這一點確實不合情理,如果非要堅守原作的正宗完美,那麼這一點可以說是本片最致命的缺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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