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音樂人的跨次元碰撞。
10月26日，著名遊戲作曲家下村陽子在北京保利劇院舉辦了名為《交響遊戲夢》的主題音樂會，這是她第一次來到中國大陸舉辦專場演出。我們應主辦方邀請參與了活動，並有一個可以面對面與下村陽子以及音樂會鋼琴演奏家林亦汎進行交流的機會。
下村陽子（左）與鋼琴演奏家林亦汎（右）
下村陽子是日本最富盛名的遊戲作曲家之一。在16位機的時代，就以《街頭霸王2》的配樂嶄露頭角，之後又負責了《寄生前夜》、《王國之心》等經典遊戲的配樂工作。她的作品磅礴大氣，優美動人，在玩家們心中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儘管從業已經三十多年，下村陽子的創作力依然旺盛，近幾年不但主導了《最終幻想15》的配樂，還參與了以街機遊戲為主題的《高分少女》TV版的背景音樂創作。
但這次和下村陽子會談，我其實有一些和音樂會無關的問題想問問她——上個月，逝世一年多的嘻哈音樂人XXXTentacion，在視頻網站主頁上發布了下村陽子為他撰寫的輓歌。
這聽上去有些不可思議。下村陽子生活在日本，出道到現在已經三十多年，作品以結構嚴謹，大氣磅礴的交響樂為主。而XXXTentacion生活在萬裡之外的邁阿密，創作多是以暴力、藥物和抑鬱症為主題的電子說唱樂。他在18歲推出第一張獨立專輯，之後兩年裡迅速登上了流行音樂的巔峰，又因為一場持槍劫案讓生命永遠定格在了20歲。
兩人的交集就好像那張梅蘭芳和卓別林的合影，充滿了次元碰撞的超現實感。也難怪有人懷疑，XXXTentacion的團隊是不是自己改編了一首下村陽子的老作品，當作「致敬曲」發出來了。
這兩個音樂人看似不太可能發生的交錯背後有什麼樣的故事，下村陽子對於自己作品在新時代被重新解讀和傳播又有什麼看法？這是我想弄明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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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村陽子從小接受就接受了良好的古典音樂教育。1988年從大阪音樂學院畢業以後，她沒有像家人希望的那樣成為一名鋼琴教師，而是投身進入了當時新興的遊戲行業，加入了卡普空，負責給街機和主機遊戲創作音樂。
《快打旋風》是下村陽子最早參與的作品之一
這在當時是一個大膽的決定。下村陽子的家人和導師都不太支持她的選擇，但是對於她說，能夠得到一個自己自由創作的機會太難得了。卡普空的這個職位主要面對的是作曲系的學生，而主修鋼琴演奏的下村陽子其實沒有太多創作的經驗，完全是靠自己的熱情和決心打動了面試官，才努力爭取到這份工作。
下村陽子的才華很快得到了展現。
在為《街頭霸王2》配樂的時候，下村陽子為了讓自己的曲風能夠貼合遊戲的風格和節奏，想了一個辦法：她為每一個角色都創作了一首符合國籍與形象的專屬音樂。
這在當時是一項相當艱巨的工作。在8位機和16位機的時代，遊戲容量很小，沒有太多音樂家可以自由發揮的空間。下村陽子告訴我們，那是她需要像玩拼圖一樣，謹慎地規劃好音樂的各個部分。在什麼時候播放哪個聲音，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
有的時候，音樂做完了，卻總差那麼一點點。絞盡腦汁，讓某個地方的音調再高一點，或者再多擠出一個音節，把99分的作品提高到100分，這個過程讓下村陽子既痛苦又快樂。實在沒轍了，只能向神靈祈禱：「神啊，再賜給我一個音符吧！」
下村陽子的努力沒有白費。春麗中國風情的主題曲，和布蘭卡輕快抓耳的「嗒啦嗒啦玲」，隨著《街頭霸王2》的熱賣，徵服了世界各地的街機廳，又隨著16位遊戲機的普及走進千家萬戶，成為了無數少年少女青春回憶的背景音樂。
幾年以後，下村陽子離開了卡普空，轉投史克威爾旗下，希望能夠為奇幻主題的遊戲創作更多偏向古典的配樂。隨著技術的進步，遊戲的音樂在整個項目的重要性越來越高，容量限制也越來越寬鬆，她終於可以不用再向神靈祈求音符了。
1998年發售的《寄生前夜》，下村陽子第一次有機會在配樂中加入人聲。這款驚悚冒險遊戲的背景音樂肅穆，憂傷，孤獨，又時時讓人汗毛豎立。在一些玩家眼中，超越了《聖劍傳說》和《王國之心》的配樂，是下村陽子最出色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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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在1998年，XXXTentacion出生在美國弗羅裡達州南部一個貧困的牙買加裔家庭。
XXXTentacion的父親幾進幾出監獄，在他的人生中基本不見蹤影。在貧窮和充滿暴力的環境下成長的XXXTentacion，性格十分暴戾衝動，經常惹是生非，甚至被母親趕出了家門。最終，他因為持槍和暴力犯罪，在15歲那年被送進了少管所。
這改變了他後來短暫的一生。在少管所裡XXXTentacion結識了說唱歌手$ki Mask，在他的鼓勵和幫助下開始嘗試用音樂抒發自己的憤懣。
「我覺得我暴力和衝動的根源是抑鬱。」在後來的一次訪談中XXXTentacion說，「每天起床都要面對同樣的生活，每個人臉上都毫無光彩和希望，不知道該做什麼，也不知道未來在哪兒。我有好幾次想終結自己的生命，但是又沒有勇氣，下不去手。」
「後來我覺得，用音樂宣洩自己的情緒，比起暴力要好得多。通過音樂，我可以觸碰到和我一樣痛苦的人，幫助他們去麻痺那種絕望的感受。」
但是XXXTentacion不同。
他的作品裡面，無論是歌詞還是樂器音色的選擇，都超越了單純的「好聽」，而是有著明確的目的：去表達他充滿了躁狂、妄想和抑鬱的內心世界。他最優秀的歌詞，像是寫給在看不見盡頭的生活中掙扎沉浮的當代青年的詩。
《死者之王》歌詞：摘掉我的雙眼/讓我不用再看見/你餵給我的謊言
XXXTentacion確實像他希望的那樣，觸碰到了和他一樣痛苦的人。在網際網路平臺Soundcloud上，他的作品逐漸徵服了大量聽眾。「他描述了我沒有能力去描述的那種感受」，在一個叫做《XXXTentacion拯救了我》的視頻中，他的粉絲們是這樣回憶的。「在我生命最艱難的時刻，他的音樂給了我逃避的港灣。」
2017年，XXXTentacion的首張正式專輯《17》空降公告牌專輯榜第二名，之後還獲得了全美音樂獎AMA的年度最佳靈魂/R&B專輯。2018年3月，他的第二張專輯《?》在公告牌空降登頂。三個月後，在一家摩託車行門口，XXXTentacion被持槍劫匪襲擊，不治身亡。死後一周，新單曲《Sad!》登上公告牌榜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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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音樂生涯大獲成功的同時，XXXTentacion其實一直都沒有擺脫過去的陰影。他一邊積極組織公益活動，給貧窮的孩子們送遊戲機，給貧窮的家庭送食物，給自己的母親和祖母買房買車。另一邊，他卻依然難以抑制自己的暴戾和衝動。他的音樂依然充滿了躁狂、妄想和抑鬱。在遇襲去世前，XXXTentacion正因為對女友施暴而官司纏身。
用音樂撫慰其他人的XXXTentacion，用下村陽子的音樂撫慰自己。在這段時間裡面，每天晚上，XXXTentacion都要伴隨著《王國之心》的音樂入睡。在那裡，他可以找到自己內心的安寧。
遊戲在XXXTentacion生命中的比重一直都不低。在他只有10歲的時候，他曾經建立過一個Youtube頻道，上傳了一些自己玩遊戲的短片。他沒有合適的錄像設備，所以只能用攝像機拍攝電視裡的畫面。
操縱著蜘蛛俠從遊戲裡最高的大樓頂端一躍而下。只有10歲的XXXTentecion對著摔死的蜘蛛俠苦笑一聲，「真傻」
後來，《王國之心》成了他最喜歡的遊戲。他不只一次在社交頁面上表現出對王國之心的喜愛，還說《王國之心》的配樂是史上最好的遊戲音樂，還表示自己玩《最終幻想》也是受到《王國之心》的影響。在他的音樂中，也偶爾能聽到《王國之心》音樂的採樣。
他有一首歌叫做《你害怕什麼？》（What are you afraid of？），歌曲的名字也很可能來自於遊戲中的一個場景。
你最害怕什麼？變得衰老，變得不合群，還是變得怯懦？
就在去世前不久，XXXTentacion一度考慮過去日本重新開始，尋找靈感，和他喜歡的音樂人一起合作。但這一切隨著他的生命一起終止。
「XXXTentacion的一個製作人找到的我，他說XXXTentacion生前一直想和我一起合作，但是很遺憾，一切還沒有成型，他就已經去世了。所以我給他寫了《夜曲》作為紀念。」下村陽子告訴我們。
最初，這首曲子原本就打算叫《安魂曲》，但是下村陽子覺得，這首音樂似乎應該有點在深夜保護著什麼的感覺，才改了名字。在東京文化村音樂廳，下村陽子親自演奏了這首輓歌，為兩個音樂人生命中這段奇妙的交錯畫下了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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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XTentacion不是唯一一個受到下村陽子影響的音樂人。隨著當年玩遊戲的孩子們逐漸長大，有整整一代藝術家，都深受遊戲的影響。
在音樂中使用當年的遊戲音效元素，是勾起人們懷舊情緒，喚起共鳴最直接的手段之一。下村陽子作為最知名的遊戲作曲家之一，她的作品被不計其數的藝術家引用和採樣過。甚至連Kanye West這樣的超級巨星，也在歌曲《Facts》中使用過《街頭霸王2》裡的「Perfect」音效。
Kanye同時也是XXXTentacion的粉絲，在他去世以後發推：「願你安息，我從沒告訴過你，你的存在對我有多大的啟發」
對於這件事情，下村陽子表現得很大度。
「說得極端一點，哪怕我的聽眾不知道這首歌是我寫的，也不知道音樂背後的故事，只要他覺得我的音樂好聽，對於我作為一個音樂人來說，都是莫大的鼓勵，也足以讓我欣慰。」
「通過別的音樂家認識我的音樂也好，或者甚至通過網絡視頻的配樂聽到我的音樂也好，傳播的手段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有更多的人能聽到我的作品，對我來說都是很好的事情。」在我們的對談中，下村陽子是這樣回應的。
由於採訪的時間比較緊湊，我們沒有問她覺得自己的音樂究竟為什麼會受到這麼多人的喜愛。不過我們問了下村陽子音樂會的鋼琴演奏家林亦汎先生，從一個專業演奏者的角度，下村陽子的音樂有什麼樣的特點。
「最直接的說，下村陽子的音樂似乎是在和你的靈魂對話。」林先生說，「毫不矯揉造作，直達你的心扉。這樣的音樂可遇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