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北京,空氣中都充滿著電影的因子。無數影迷奔波於各大影院,去看北影節展映的世界上最好的電影。在陶醉在電影的光影世界中時,人們不難想起,那些幕後為電影增光添色的配樂大師們。其中就包括,給希臘電影大師安哲配過七部半作品的音樂家卡蘭德柔。
作者:曹利群(音樂評論家)
不知何時,藝術已經被人為分了類。以音樂來說,就有古典、流行、爵士、New Age等不同說法。而在古希臘,音樂只是用途的不同,狂歡節、戲劇,或者私情的抒發。失去了古希臘音樂,一部西方音樂史就只剩下半壁江山。莎草紙的音樂殘篇已難成曲,只以字母的樣式藏匿在詞語中。如「Music」(音樂)來自 「Muse」(繆斯),「Lyric」(抒情詩)來自「Lyre」(裡爾琴),「Tragedy」(悲劇)來自「Trogos」(羊,希臘悲劇演員戴的假面)和「Ode」(頌歌)。
如此的分類,令今年的女性紀念活動中,提及被遺忘的女性作曲家,就少了希臘當代作曲家艾蓮妮·卡蘭卓(Eleni Karaindrou)。但是,有她和安哲羅普洛斯合作過8部影片(最後一部未完成),以及創作的名滿天下的戲劇音樂《特洛伊婦人》,人們相信,她已經將希臘的名字,重新納入世界音樂的版圖。
肅穆與靜默,來自於童年的聲響記憶
提切俄(Teichio),希臘中部的一個小山村。卡蘭卓的出生地。幼年的記憶深處,那畫卷般的回憶恍然出世:「風之歌吟,雨打石屋頂,溪水流淌,夜鶯鳴囀,落雪寂無聲。逢節日,山村廣場笛聲播遠,在山谷中幽幽迴響」。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童年記憶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我聽見我們扔出的石頭/跌落,玻璃般透明地穿過歲月。山谷裡/瞬息迷惘的動作/叫喊著從樹梢飛向樹梢」。(《石頭》)隨著對童年聲響世界了解得越來越多,成年的卡蘭卓逐漸變得有意識去喚醒自己內心的聲音。日後她音樂中讚美詩般的肅穆和自然的靜默皆有賴於童年的聲響記憶。在希臘音樂學院學習鋼琴和音樂學之後,繼而在雅典大學取得了考古學位。對於古希臘的過去,從瓶畫到神殿,從荷馬史詩到悲劇,從來都沒有失去其光澤。繆斯女神一直等待著當代的矚目。就像愛沙尼亞作曲家阿沃·帕特被稱為「活著的聖徒」,希臘人也樂見出現一位「活著的繆斯」。卡蘭卓生逢其時。作為當下藝術家對歷史的朝聖,「過去」這個語詞始終留駐在她的音樂景別中,考古學的修為讓她具有溯流回望的視界。
1967年,卡蘭卓奔赴巴黎,暫時離開精神壓抑的生存環境。巴黎從來都是全世界藝術家的生存之地。年輕的同道,自由的藝術空氣,民族音樂學的天地,爵士樂的浪潮,多維的角度讓她有了人生和藝術的充足準備。1974年,隨著希臘國內秩序的恢復,卡蘭卓也回到了雅典,創辦傳統樂器演奏實驗室,建構了屬於自己的藝術平臺。「我的創作完全依賴我的感覺,不帶任何既定的形式,以及體裁上的限制和偏見。」「我喜歡把我了解的聲音結合在一起:希臘傳統民謠,爵士樂或古典音樂。」她覺得自己像個畫家,從各種各樣的來源中汲取顏色和靈感,在自己的創作中尋找古希臘,重建古希臘。蹀躞千裡,以此為歸。萬事俱備,只缺一個表達的出口。
當卡蘭卓遇到安哲羅普洛斯
二十多年前,一次去小西天電影館觀影,順便在街邊的唱片店買了安哲羅普洛斯《永恆與一日》的DVD。老闆說還有同名電影的唱片,要不要聽聽。只播放了一曲我就買下了,也是我買的第一張電影音樂唱片。音樂走在影像前,於我來說是幸福,藉此可以判斷音樂的完整與獨立性。那音樂有淡淡的悲涼,卻是哀而不傷,聽得讓人想上路,卻又不知路在哪裡,何方是歸途。從此愛上卡蘭卓,忙不迭地去買她所有能找到的唱片。數年後聽到《特洛伊婦人》的戲劇音樂,聽到安德洛瑪克、卡珊德拉、赫卡柏與特洛伊眾女俘的曠世悲號,心被碾碎,仿佛遭了電擊。從此視她為希臘當代的繆斯。記得在中央戲劇學院禮堂看賽普勒斯的話劇《七雄攻忒拜》,那配樂一聽就不是基督教傳統的西方音樂。試圖在黑暗中摸索著記下些旋律,無奈觀劇、記譜兩不顧,終而放棄。及至聽到卡蘭卓的《特洛伊婦人》,才觸摸到可以灼傷靈魂的聲息。
表達的契機如約而至,卡蘭卓邂逅了希臘電影導演安哲羅普洛斯。自1982年以來,二人先後合作了《塞瑟島之旅》、《養蜂人》、《霧中風景》、《鸛鳥踟躕》、《尤利西斯的凝視》、《永恆與一日》、《哭泣的草原》以及《時光之塵》七部半電影音樂。22年的合作,三年磨一劍。當《塞瑟島之旅》殺青後,安哲情不自禁地稱讚,這音樂正中下懷。持續的合作有賴於會心與默契。卡蘭卓不喜歡按慣例看劇本,而要求安哲講故事給她聽。錄下音來,她再反覆聆聽以獲得譜曲的靈感。卡蘭卓說,比起看毫無生氣的劇本,安哲的聲音本身就可以激發創作。在他(她)們的合作中,音樂並不是後期的「配樂」,而是影音同步,最後由導演合成。個別的時候音樂創作還會走在前面。在聽完安哲講《尤利西斯的凝視》的劇情後,卡蘭卓即興寫了一段7分鐘的樂曲,甚合安哲之意,反過來讓影像跟隨這段音樂。也有意見相左的時候。卡蘭卓寫完《永恆與一日》,安哲以為不妥,希望音樂的基調不要過於感傷。現在觀眾聽到的是作曲家重寫的。事後安哲才知道,那些日子裡,卡蘭卓的父親剛剛去世,沉浸在悲慟之中的她難以釋懷。安哲表示非常理解。這種相互尊重、理解的無間合作,正應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老話。
拍攝《養蜂人》時,安哲先想到了孟德爾頌的小提琴協奏曲,讓卡蘭卓朝這個方向去尋找靈感。最終她卻選擇了長笛和薩克斯,促成了古典與爵士樂的完美融合。《告別與華爾茲》是主題的即興曲,薩克斯在變奏中反其道而行,與鋼琴相互纏繞,形成一種難以名狀的張力。《鸛鳥踟躕》被視為一部關於世紀末的絕望的電影。一位離開議會後消失的政治家,一個報導邊境難民的新聞工作者,一條被界河分開的小鎮,一場隔河相望的特殊婚禮。「我們要穿越多少邊界才能回到家鄉?」音樂以「尋找難民主題」為軸,由圓號和雙簧管次第奏出,倏忽之間消失,留下空曠的無奈。交替穿插風格相似的「邊境的軌道車」主題,突出了無家可歸和有家難歸的彷徨與無望。所有的音樂段落都在幾分鐘內,或戛然而止或聲息減弱,留下很多空白和遐想。
1988年以前的三部配樂帶有試驗的意味,主題與變奏的手法尚顯單調,沉重有餘空靈不足。後期常用的雙簧管、大提琴和手風琴的獨奏品格還未形成。從《尤利西斯的凝視》起,風格開始轉向極簡。雙曼陀鈴協奏曲的老派方式(《塞瑟島之旅》)和現代爵士樂(《養蜂人》)均被棄之不用,卡蘭卓將目光投向更遠的遠方:滋養了希臘悲劇、荷馬史詩的寶庫,已經很久沒人投去關注的眼光。音樂殘卷的古風,山村民間的歌調,淳樸高亢的拜佔庭音樂,不知不覺在某個瞬間契合在一處。那些瀰漫在電影內外的空靈、遼遠,似乎就是這塊土地的霧中風景。作為基調的慢板和哀歌,剛好應和了電影敘事詩般的空間和各個孤寂的靈魂。《尤利西斯的凝視》的音樂,卡蘭卓選擇了中提琴擔綱獨奏,這和她以往的配器很不相同。和大提琴、小提琴不同,中提琴(Viola)是唯一的陰性單詞。聲音沒有小提琴明亮高亢,不如大提琴醇厚深沉,卻獨有一份「輕中有重」的懷舊感。面對戰亂期間的顛沛流離,破敗的家園,失落的情懷,中提琴的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確是恰到好處。還有一首用古希臘語唱出的《拜佔庭讚美詩》,惜墨如金的一分多鐘堪稱短歌。比起性格高揚、莊重嚴肅的傳統拜佔庭讚美詩,這首女聲獨唱的讚美詩帶有明顯的東方色彩,聲音清平,近乎誦經,窄小的音程上下錯落,似乎是在為生民祈禱。不僅讓人感受到尤利西斯生命之旅的錯愕,也讓我們心生悲悼。
《永恆與一日》中,電影與音樂近乎自然天成:藍綠色的海,老人舊屋,風與狗,一天與永恆的追憶與轉換。影像聲息間悲涼如水,詩意漣漪般慢慢散開。駁雜的追憶,時空錯落的生活碎片,瞬間亦是永恆。經過修改的音樂主題淡化了悲傷,三重奏輕快地出場,帶出懷舊而不感傷的音樂主題。影像與音樂的對位時而歡愉時而惆悵,形成敘事情感的張力。2009年的《時間之塵》在安哲那裡,大有封鏡的意味(雖然其後還有一部未竟之作)。他從不同的角度探討了有關生命的各個主題,最終回歸內心世界的淡定安然。在卡蘭卓,每一首配樂都保持了既往的風格。溫柔、私密、內省、簡遠,小提琴、豎琴、單簧管和手風琴輪番的述說,或獨奏或合奏,以少寫多,一切都是減法。幽遠的音樂裹加著含煙帶霧的地平線,守望著羈旅漫長的漂泊之人。
借用安哲的電影,釋放內心的渴望
在樂器的使用上,雙簧管、手風琴、大提琴和鋼琴,常常被卡蘭卓拿來作為獨奏或者重奏,這種對個別樂器的特殊使用極其準確地詮釋了電影裡的人物和氛圍。《永恆與一日》《尤利西斯的凝視》等後期電影,對手風琴功能的開發竟至爐火純青。沒有伴奏的單音拖著長長的尾音,孤寂、等待、徘徊、回憶、思念,所有這些羈旅之人離散之人困頓之人的情感皆被手風琴一網打盡。實際上,現代管弦樂隊和古代希臘古老樂器的交替使用,在後期的音樂中結合得愈發緊密。Suling蘇靈(類似竹笛的管樂器)、Outi烏提(彈撥樂器)、Santouri桑託利(彈撥樂器)和Kanonaki卡諾納(類似胡琴的弦樂器)等希臘民間樂器早在《特洛伊婦人》之前,就在1995年到1998年的電影音樂中偶然使用過,甚至影響到後期的電影。像《哭泣的草原》裡「樹」的音樂片段中,烏提的輕快撥奏,偶爾引出幾句卡諾納的幽怨,就連旋律也有相似的特點。只是被插入的手風琴轉換成空寂。「遷徙」主題裡,卡諾納的悲聲甚至有了離棄的幽怨,一下想到特洛伊婦人泣血般離開家園。古今的時空恍惚,情感的起伏錯落,跌宕其間。「祈禱者」的女聲幾乎是《特洛伊婦人》女聲合唱的翻版。同樣是女性命運的悲劇,同樣的不可逆轉,至此,卡蘭卓已經用音樂的經緯線,把跨越千年的希臘悲劇與20世紀希臘流亡者半個世紀的離亂連綴成斷續的歷史畫卷。(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電影中女主人公和作曲家同名)從監獄中被釋放後,被烽火歲月摧折的青春早已不在,傷心欲絕的艾蓮妮僅存一念,希望失散的丈夫儘快歸來。團圓的夢破碎於丈夫死前的最後一封家書,信札寄自1945年時的南太平洋戰場:「夢見你彎下身來,伸手觸碰這片溼漉的草地。當你抬起手時,幾顆露珠竟如淚光般地落下……」肝腸寸斷。耳畔,丈夫的手風琴聲已成遺世絕響。
說卡蘭卓是電影音樂作曲家本無異議,在她自己看來卻是一種誤解。電影音樂絕非電影的附屬品,借用安哲的故事來釋放她內心深處的渴望才是根本。如她所言:「即便沒有影像,也不會減弱音樂自身的感人力量。」從形式上說,卡蘭卓的所有構思都有完整的結構,主題的呈現與變奏自成一格,又前後勾連,更與影像如影隨形。希臘作家尼柯斯·特裡安塔菲利德斯評論說:「卡蘭卓的音樂呈現出銀幕中未泛出的鮮血,她一貫的音樂表現,將深藏於語言中的精神召喚出來。」這血是杜鵑之啼,滴滴點點的悲懷,心心念念的家國,讓人物飽滿,讓熱淚滾燙。至此,卡蘭卓的音樂已然建立起一個縱向的坐標,這坐標是她自己的時代與遙遙相望的古希臘時代諧振形成。在縱橫軸交會的這個「點」上,她確立了自己「當下」的立場。
隨手查了一下字典,卡蘭卓的名字eleni在希臘文裡意思是「光線」「火把」。就像莫扎特的德文名字「Amadeus」是「天才」一樣,也許冥冥之中卡蘭卓也被歷史賦予了使命,她是希臘文化承傳的「光」與「火」,哪怕是幽冥的光和微暗的火。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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