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冷戰正酣,英法殖民地阿爾及利亞、獅子山、南非相繼獨立建國,美國與古巴斷交,甘迺迪政府發起入侵古巴的豬灣行動、正式派軍介入越南戰爭、推行與蘇聯爭霸太空的阿波羅計劃,民主德國修築了柏林圍牆。
在這一年的盛夏,卡爾·波蘭尼的《大轉型》對自由放任資本主義前因後果進行了鞭辟入裡的分析,深深折服了詹姆斯·斯科特,這個至今仍活躍在學術舞臺、時年二十五歲的小夥子,即將在當年秋季進入耶魯大學政治學系攻讀博士學位,開始探索時代困惑的答案:財富與權力如何相處,如何培育平等,以及政治信念如何形成、又與階級如何互動。
2019年冬,橫跨政治學、人類學和社會學,保持高度創造性筆耕不輟近六十年的斯科特,仍然把《大轉型》視為對自己影響最大、最重要的一部著作。
《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卡爾·波蘭尼著,馮鋼、劉陽譯,當代世界出版社出版。
促使波蘭尼在美國佛蒙特州本寧頓學院潛心兩年寫作此書的,是一個在匈牙利、奧地利、英國、美國、加拿大之間遊走的顛沛流離者所見證的時代大轉型:包括1815年-1914年西方世界「百年和平」的終結;
防止大國大戰的勢力均衡、組織世界經濟的金本位、造就空前物質繁榮的自律市場和自由主義國家所構成的19世紀西方文明的瓦解;
20世紀20年代對自由放任資本主義的執念;
30年代自由放任資本主義的崩潰;
以及試圖解決自由放任資本主義全面危機的德國法西斯主義、蘇聯社會主義和美國羅斯福新政自由主義的興起。
波蘭尼把那個時代政治與經濟、國際與國內大轉型的根源,歸結為自生自發自律自製的市場烏託邦信念。
這個「市場經濟、市場社會和市場自由主義的烏託邦」,最大的缺陷在於,將逐利作為人類的唯一動機,讓人類的目標從屬於市場的邏輯,但是,除非消滅社會中人和自然的實存,市場制度將無法與世長存,它會從肉體上摧毀人類,把生存環境變成一片荒野,讓工業生活和社會組織陷入混亂。
《大轉型》對人類處境尤其是亞洲、非洲、拉美新生國家命運發人深省的尋根問底,使之成為人類學、政治學、社會學、歷史學、經濟學和環境學的經典文獻。
第一卷開宗明義,將統治市場經濟的法則視為19世紀西方文明瓦解的關鍵。
第二卷探究市場經濟的興衰,第一篇、第二篇各八章,幾乎可以完美一一鎖合對勘,前者徑直將亞當·斯密《國富論》所建構的經濟自由主義連根拔起,後者冷峻地揭示了已被選擇性遺忘的市場社會的不斷擴張、市場生活方式的全球化和工業革命大轉型帶來的大災難,及其所激發的人、自然和生產組織共同投身其中的反向的社會自我保護運動。
第三卷呼應第一卷,概述了雙向運動所包含的三方關係:自由主義的市場、幹預主義的政府與自我保護的社會,以及與之相互增強的新舊階級之間的鬥爭,還有這些運動、關係和鬥爭所推動的西方文明大轉型,所構成的複雜社會,尤其是自由在複雜社會中的真諦。
正如託克維爾的《民主在美國》幾無一言提及法國,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比較「作為舊大陸、舊制度的法國」與「作為新大陸、新制度的美國」。
波蘭尼的《大轉型》對哈耶克不著一墨,但字裡行間無不是對這個自由放任資本主義忠實信徒的辯難。
如今,當人們回望蘇東劇變以來的歷史,波蘭尼對時代精神的洞察仍會直擊心底,由主導世界秩序的美帝國、支配世界經濟的美元本位、宣稱終結歷史的自由民主制、自生自發自律自製的市場經濟所支撐的西方文明,其身體從20世紀來到21世紀,靈魂卻依然留在19世紀。
歷史是過去的政治,政治是當下的歷史。《大轉型》所記述的,既是人類的過去,也是人類的當下。當歷史走到當下,波蘭尼的醒世恆言,值得每個希望見證時代巨變的人們深思。
只有擺脫「市場經濟、市場社會和市場自由主義的烏託邦迷思」,讓經濟從屬於政治、文化和社會關係,讓經濟、政治、文化和社會關係從屬於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持之以恆地縮減人與人之間的經濟社會不公正、不平等,人類社會才能建構更好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
在這個空乏身心、蕩滌靈魂的當下,波蘭尼的思想方式,值得每個希望解答時代困惑的人們遵循。只有將觀念史、政治史嵌入社會史、經濟史,方可探知時代巨變的根源、判斷時代前進的方向、把握社會變遷的速度,進而擔起為更多人、為所有人創造更多自由的責任,成為一個真正自主而自由的人。
波蘭尼的上下求索,值得每個希望抓住時代精神的人們銘記。只有立足於對人類境況的慎思明辨,重新理解死亡、自由與社會,才能邁出超越19世紀西方文明、探尋人類社會21世紀新文明的第一步。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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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波蘭尼(1886年—1964年),匈牙利哲學家,政治經濟學家。當法西斯主義興起時,他離開了出生的匈牙利,成為英國公民。著有《大轉型》《達荷美與奴隸貿易》《人的生計》《早期帝國的貿易與市場》(合著)等作品,是20世紀最重要的社會思想家、政治經濟學家、經濟人類學家和經濟史學家之一。
來源 北京日報|作者 歐樹軍
編輯:袁昕
流程編輯 劉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