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普遍認為海子最後一首詩是《春天,十個海子》:
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麼長久地沉睡究竟為了什麼
春天,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
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亂你的頭髮,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
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
在春天,野蠻而復仇的海子
就剩這一個,最後一個
這是黑夜的兒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
那裡的穀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們一半用於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於農業,他們自己繁殖
大風從東吹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和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是一首絕望而溫暖的詩歌,它寫於1989年3月14日凌晨三點—四點,普遍被認為是詩人表達決定赴死的作品,表達了對世俗生活的絕望及其對父母兄弟最後的眷戀。我們來對詩歌進行文本解讀。
「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是對死後世界靈魂不死的展望,可為什麼是「十個」?海子對神話傳說非常痴迷,中國的、印度的、埃及的、古巴比倫的、古希臘的,他都從中吸取無盡的養料。我國古代有后羿射日的傳說,最初的時候天空上10個太陽,海子認為那種酷烈燃燒的天空才是生命最原始而力量勃發的狀態。海子在《太陽斷頭篇》中就寫過十日並出的詩句:「十個太陽,貼著地面、旋轉、燃燒/大地呻吟著碎裂了,解體了,毀滅了」。十個海子,就是十個太陽,因為海子認為自己就是太陽,太陽那種熾烈燃燒、爆炸、英雄偉大的形象就是海子內心的形象。海子還寫有《太陽七部書》這種宏大的史詩,企圖抒寫全部人類的歷史與命運。
一、恐怖的精神世界
海子不僅熱愛太陽這一偉大的意象,生命的造物主,他對同樣熱愛太陽的人也具有好感。1988年8月,他和一平、唐曉渡遠行去西藏,一路上還不斷扒火車,在旅館抽菸差點把被子點著,好幾次幾乎被旅店老闆趕出來。在拉薩的「太陽城詩會」,海子見到了他心中的雪域女神、同樣也熱愛太陽意象的西藏女詩人李華。李華本是山東濟南人,早在1984年就以詩歌《我的太陽》名滿天下,其中有「從未相許的是我的太陽/永不失約的是我的太陽」的句子。海子在詩會上當面就表達了對詩人的愛慕,這時他們第一次見面。當晚深夜又跑到她的住所,苦求她留宿,以求身行合一,被拒絕後直到凌晨一點多才離開。
「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野蠻而悲傷的海子其實就是俗世中的海子,他在現實生活中萬般失意。他期待美好的愛情,可是自從與初戀波婉分手後的戀愛都不盡如人意;他希望發大財—1988年九月他獲得了《十月》雜誌社頒發的文學獎,他開心地給家裡寫信:「今年我要發大財了,我寫的好多詩歌就要發表了」,可後來並沒有怎麼發表詩歌,更別說發財了。他希望在事業上收穫前程,可是一直評不上講師職稱。
「你這麼久地沉睡究竟為了什麼」,是說現實中的海子已經死了,心死了,成了行屍走肉。可以說,十個復活的低低地怒吼的海子,是精神上的海子,是海子的靈魂。
詩的第二節,寫的是憤怒的靈魂逃離海子的軀體的恐怖現象。精神上的海子是自由而偉大的國王,是詩歌中的太陽,現實中的海子卻是懦弱悲傷、痛苦掙扎的凡人。「披亂你的頭髮」,寓意著發瘋,因為瘋狂是詩人通靈的狀態,是為神代言的過程。1986年11月,讀大三的波婉由於父母嫌棄海子出身貧窮,最後跟海子分手,此後海子的精神世界發生了驚人的裂變,變得瘋魔起來。讀他1987年以後的作品,可以發現他在詩中傾瀉了無盡的憤怒與屈辱、暴力、殺伐,但也使詩歌更具有崇高的悲劇況味。比如《太陽斷頭篇》的句子「而我的肝臟枕著鷹鷲/我的無首之軀在曠野上舞著/我的白骨枕著白石頭」。
「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楊/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這是有形的靈魂出殼的描寫,十個和海子外表一樣的人從海子身上活生生地穿膛而出,飛奔而去,海子的身體被劈開,血流滿了大地。海子對氣功入迷,在1988年5月後開始出現了幻覺。後期他的詩也具有幻象與自我分裂的特點,許多詩中展現的意象世界也是恐怖震撼的。最典型的是《敘事詩—一個民間故事》,它主要敘述了一個男子到客店裡投宿,客店老闆領他到客房去,男子卻在客房的床底發現了客店老闆的屍體,也就是說剛才見到的老闆是幽靈!
這首詩也具有這種恐怖的氛圍,他描寫的是本身未死靈魂卻出逃的意象,靈魂像有形的人將肉身殺死,以求得自由和飛升。
二、精神分裂的跡象
靈與肉的嚴重分裂,人格的嚴重分裂,也就是精神分裂的症狀。精神分裂症患者內心具有多個「我」,能夠與外星人、神秘人物等不存在的人物對話。十個海子,即說明海子軀體住著10個我,這十個我之間還是衝突殺伐的,這種衝突殺伐即演化成為他詩歌裡的暴力血腥世界。
詩中還有一個表明詩人精神分裂的跡象,即多次出現的「你」和只出現一次的「我」。「春天,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這裡的你是指俗世中的海子,那麼「我」又是誰?這應該就是海子的另一個幻象的自己,詩人迷醉在詩歌意境之中,已經分不清哪個才是真的我,自己又在哪裡了,可以說這是一個茫然如莊周之夢一樣的境界,但也可以當作詩人精神狀況瘋魔的跡象。還有最後一句「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這個你是誰?這句話是誰說的?聯繫上文海子在回想自己出生的村莊和親人,這個「你」是神秘的世界本體,也就是可與詩人對話而類似於外星人神鬼的人物,這是海子在和神秘人物對話。作為詩人的想像,這本無可厚非,但是把想像當作了真實存在,這就說明詩人的精神確實出問題了。
海子於3月26日臥軌自殺,這首詩寫於自殺前12天,寫詩的前兩天,海子最後見了一次初戀波婉,他們在86年分手後就沒有見過了。
初戀,多少人為之生,多少人為之死,多少人一笑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