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岡
詩人海子漸成一個傳奇,同時,對他的爭議日益加劇。可能有人會問,有什麼樣的爭議?為什麼詩歌愛好者和詩歌行家,對海子的看法有所差異?
《從催眠的世界中不斷醒來》涉及到這類疑問,書中有篇文章就是寫海子的,筆者是此書責編,在編校過程中,恰恰對這篇倍感興趣。究其緣由,就是想看看,作者姜濤到底會怎樣評判這個通俗的話題。
姜濤明白海子傳奇還在不斷發酵,「但對於大多數成熟的詩歌作者而言,海子不再是寫作的一個前提了」,這可看出作者的基本判斷,再說,這也是不爭的事實。普通讀者或許不會這麼想,海子寫得這麼優美深刻,你們現在的詩,佶屈聱牙,看也看不懂,無非圈內人自我欣賞罷了。
這樣的想法很正常,要是通讀了此書,還是固守這樣的偏見,就匪夷所思了。
姜濤的判斷是:「他們不會像海子那樣考慮問題、感受世界,他們面對的情感和經驗,要侷促得多,也要複雜得多,需要不斷發明更多樣的語言方式,才能予以有限的說明。」
問題來了,海子是怎樣思考問題的,成熟的詩人又有何區別?
姜濤承認,自己也曾是海子的狂熱信徒,文章裡,他生動地回憶詩人西川作的海子講座,是如何讓他心醉神迷。後來才悟到海子,「無意中調動了許多語言方式,也調動了我們潛在的情感」,這或許是海子詩歌廣為流傳的緣由。作者並未進一步明說,「我們潛在的情感」,會不會是滯後的,被各種啟蒙教育培植出來的一種條件反射。
海子思考問題的角度,更多地具有文化性,包括借用西洋古典神話資源,尤其長詩,往往氣勢磅礴,喜用抽象的大詞,力圖處理古往今來的永恆問題。這也就意味著一種宏觀敘事貫穿始終,姜濤對這種調動「文化」因素的方法,有所保留。
他在另一篇文章裡,引用了年輕詩人範雪致敬海子的詩句:「這些天我在問我我想也問你/為什麼你在詩裡寫到那麼多的葬送/就好像只有那些終極才是你的疑惑/就好像塵世的困境你竟無須管理。」塵世的困境,是否無須顧及?對所謂純詩的觀念而言,確實是個軟肋,範雪讓我們更關注詩歌的另一維度,那就是我們的日常境遇,這種審視角度,不正是最真實的嗎?
文學愛好者口口聲聲說一部好作品,要寫真情實感,或許他們的真實,是從小啟蒙讀物塑造出來的唯美傾向,忽視「塵世的困境」的真實,無異於空中樓閣。
姜濤在文中強調,「相對『面朝大海』的精神幻象,立足『塵世』的提問,不完全是世俗主義的」,我們可以看出作者一以貫之的縝密,立足「塵世」的同時,要警惕墜入世俗主義。這倒提醒我們,眼下各種自媒體詩歌層出不窮,特別是口語化風格泛濫,以為越俗越真誠,能否關注當下真實感受的同時,避免流俗和玩世不恭,這是必須兼顧的尺度。
本書收入近二十篇文章,重點當然不是海子作品,作者的思考更為精深遠大。寫好詩的困境在何處,以及未來寫詩的可能性怎樣。這些問題意識,順帶讓我們看到,成熟詩人處理情感和經驗,會怎樣有別於海子。
成熟詩人不會囿於情感的表達,他們拓展視域,把個人感受放置於歷史和社會語境,這涉及「個人化歷史想像力」的運用。作者洞察到,這時得注意「稗史」的傾向。長詩中,此流弊尤為突出。對成熟的詩人,這篇文章會愈加受用,可能之前想都沒想到,可以如此思考詩歌。
寫抒情詩只是啟蒙階段,年齡成熟了再寫,很難寫好不說,假若沒有拓展的意識,只會固步自封,寫出的無非陳芝麻爛穀子,走不了多遠。就算有了處理歷史的意識,也不等於自動就具有詩意,所謂「稗史」和「逸樂」的習性,看似顛覆傳承的禁錮,不免落入另一個陷阱。
作者推崇的詩歌創作,不但要具有「形式上的奇崛實驗」,對於「語言背後的倫理、政治思考」,也得兼備。當然這個要求特別高,僅有少部分人能夠勝任。這就回到文中開頭,「需要不斷發明更多樣的語言方式」,否則,寫出來的只是歷史的圖解,在當代詩的層面上,還不能真正地成立。關鍵在於,想像歷史,絕非一種「高級的心智遊戲,更是一種綜合性的判斷能力」,最後作者判斷,或許只有回到「現實的腹地」,才不失為一種路徑。
此文和這本著作裡的其他文章一樣,讀者只有仔細辨析和反覆咀嚼,方可讀出其中的微言大義,包括隱晦的批評和透徹的洞察。說白了,要詩歌寫得更上一層樓,讀此文便是最佳途徑,它會讓我們「從催眠的世界中不斷醒來」。
成熟的詩人不同於海子,還在於同樣面對鄉村主題,海子會鋪放一層金黃的光芒,但年輕詩人餘暘反而立足於窘迫的處境,生發一種硬朗,頗具思辨的詩意。此書第一篇就是分析他的詩集《還鄉》。餘暘在詩集後記裡,聲稱要掐滅所有纏繞的電線,不理睬頭上的「詩歌鳥兒」。
對普通讀者來說,頭上的「詩歌鳥兒」,無非就是停在海景房窗口,眺望著「春暖花開」的那一隻,只有具備了這種反省意識,才能理解詩人餘暘他們的用意和雄心。姜濤看到他要自覺進入一個「狹窄的有限領域」,一反海子以降,包括朦朧派的宏大敘事。
比如餘暘的一首詩,題目就叫《清遠鄉改革記》,直接切入當代農村的現實情景,用看似缺乏詩意的語句和敘述方式,避開流俗的空洞表態,拓展了當代詩的幅度。姜濤在文中,把這種創造性的嘗試,和卞之琳《慰勞信集》的互文性勾連,作了深度細緻的剖析。
整本書中,作者似乎信手拈來的警句發人深省,例如「風格化的真摯內省,並不總是那麼有趣,甚至會妨礙詩歌自我的進一步壯大,成長」,何謂「風格化的真摯」?習詩的朋友不妨自問,評判詩的標準,是不是動輒就用是否寫出最真摯的感覺,這種不假思索的習慣性思維來主導?這對詩歌的理解和寫作都是一種妨礙。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降,受浪漫主義詩學影響,詩人有意無意地踐行雪萊的憧憬:詩人是未經公認的立法者。姜濤對此敏銳地指出,「自我戲劇化、英雄化,其實對心靈有封閉的作用,也會使詩歌的成年永遠耽擱下去」,我們身邊不乏這樣老憤青似的人物,無意識地「自我戲劇化、英雄化」。看上去他們一腔熱血,飽讀經書,由於不得法,永遠處於文學的幼年期。
姜濤談及啞石曾提醒中國詩人,應多考慮使用漢語的「在地性」問題,不必繞遠先去思考東歐詩人(如米沃什、扎加耶夫斯基)思考的問題。無獨有偶,姜濤的警句,對此有異曲同工之妙,「那種脫離文脈和情境的翻譯和閱讀,不是最好的方式,不能準確了解他人不說,可能還耽擱了自己」。
姜濤對海子語言的創作力還是倍加推崇,但如何理解當代詩,是另一碼事。從這個層面上,無論是讀詩,還是寫詩,這都是一本受益匪淺,值得反覆揣摩的教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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