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第一次在豆瓣上打開「社會性死亡」小組時,那時的我,一點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這會變成一個嚴肅的話題,在輿論場上受到如此激烈的爭論。我只記得,那天看著小組成員分享的尷尬囧事,「哈哈哈」了一整個下午。
然而,這個曾經以自我解嘲為主的概念,卻在這半年裡發生了耐人尋味的劇變。當人們說出「我社會性死亡了」的時候,他們想要表達的東西,顯然和「我要讓你社會性死亡」裡蘊含的意圖截然不同。也正因如此,我不再敢輕易地界定和使用這個概念,轉而對其背後的一些東西思考起來。
其實,早在最近這場爭議巨大的校園風波之前,我在網上常混的圈子裡,就已經發生過好幾次由疑似性侵、性騷擾和情感糾紛導致的「社會性死亡」事件。在這些事件裡,不乏有提出指控和受到指控的人是我熟識的網友,乃至現實中認識的人。這類事件的開端,幾乎總是有人受到了難以由法律途徑追責的侵害,因此只得訴諸於道德控訴,試圖以曝光對方個人信息的方式,讓對方付出代價。而被以「社會性死亡」相威脅的人,往往也會做出激烈的回應,以證明自己在聲譽上的「清白」。
面對這樣的場景,我知道,很多人都迫切地想要分出黑白。然而,越是靠近當事人,我便越是發現,自己很難輕易做出站在這邊或那邊的決定。以手中的個人信息為籌碼,謀求讓別人「社會性死亡」是否合乎程序正義?是否可能誤傷無辜?這些問題的答案自然殊為可疑。可在事情的反面,「社會性死亡」卻也常常是受欺凌、受侮辱、受損害一方最後的掙扎。在某種意義上,「社會性死亡」之所以會被當成一件「武器」,並非是因為它真威力有多麼巨大,而很可能是因為,在很多情況下,它是弱勢一方僅能拿出的「武器」。
其實,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在我親身見證過的這些「社會性死亡」事件中,儘管提出指控的一方總是「火力全開」,有時能在豆瓣、微博上拉起成千上萬的轉發與討論,讓人覺得好大陣仗,但就結果而論,被以「社會性死亡」相威脅的人卻往往並不會被怎麼樣,很可能沒過多久,就「成功」地被網友遺忘。
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我熟識的好幾個女生,一同指控一個頻頻切換各種「假身份」的男生專門欺騙女性感情,一邊腳踩數隻船,一邊以各種編造出來的名目向女生借錢。然而,就是在指控「實錘」充分,相關網帖也得到了大量轉評的情況下,受到指控的男生,竟然在不久之後,公然在朋友圈裡曬起了新女友。顯然,很多時候,所謂的「我要讓你社會性死亡」,都只不過是指控者幻想中的一廂情願。
起初,我一度很不理解,「社會性死亡」的威脅,為何總是「雷聲大,雨點小」?但很快,我就參透了其中的緣由。說到底,網絡空間上的輿論環境,從一開始就不能與「社會」這個宏大的概念的畫上等號。因此,當一個人在自己所能觸及的範圍之內,以網絡為工具對另一個人發出道德指控時,充其量也只能在特定的小圈子裡讓另一個人的名聲壞掉,而無法阻止對方繼續在更大的社會環境裡如魚得水。在這種情況下,相關指控的「實錘」是多是少,聲勢是大是小,根本就沒那麼重要。
真實的社會,其實遠遠要比普通人想像中要廣闊得多。世界之大,容得下任何想要生活下去的人。我見過太多在網上被曝光到仿佛混不下去的人,改頭換面便立刻「重新開始」——事實上,哪怕是一些在新聞中被曝光過斑斑劣跡的公眾人物,不也同樣厚著臉皮,繼續招搖嗎?
在我看來,與其拿著放大鏡,對這種影響力終歸有限的一廂情願大加爭論,不如認真思考:面對爭議性的道德事件,以及那些難以用法律維權的疑似受害者,我們該如何為其提供一條超越「社會性死亡」的問題解決路徑?顯然,我們既不希望好人遭到冤枉,也不願意看到作惡的人自行逍遙,努力讓是非得以澄清,或許比糾結維權者的「姿勢」更加重要。
(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