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8日,農曆元宵節的上午,50歲的貨運司機肖紅兵終於走出了那輛鄂M牌的輕型卡車,結束了他的高速「流浪」。
他擁有了一間可以落腳的房間。經漢中交警與漢中北服務區協調,服務區為他免費提供一個小屋子,僅僅是床、空調和熱水器這些基礎陳設已經讓肖紅兵格外滿足,「20天了,我終於可以洗個熱水澡了」。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1月23日起,全國多處高速入口實行交通管制,肖紅兵的貨運行程和回鄉計劃被打亂了。高速路口難下,鄉鎮道路難行,1月26日後,肖紅兵和他惹眼的鄂M牌貨車被迫在高速路上開始漫無目的的行駛。
過去近20天裡,肖紅兵的床就是輕型卡車的後排座椅。他在上面鋪上墊子和被褥,車輛停在高速服務區,「對付著就睡過去了」。
肖紅兵和漢中交警交談的視頻中,他幾乎湧出眼淚,「說實在的,我那段時間最大的奢望什麼都不是,是能找個地方讓我停下來,睡那麼一會兒,我就滿足了!」
視頻被傳到網上之前,肖紅兵身上只剩下百餘塊存款。在這一天,他收到1萬餘元愛心捐款,作為日後回家的路費。
肖紅兵收到的網友愛心捐款
被「耽誤」的回鄉路
這輛4米長的輕型卡車,紅色車頭,車身被墨綠色防雨布包裹著,是肖紅兵主要的謀生工具,他早年在江西做鋁合金安裝,「賺不著錢」,便花兩萬元買下這輛卡車。
跑短途掙錢不多,肖紅兵儘量選擇跑長途,路程最少都是五六百公裡。雖然辛苦一點,但跑長途的費用按路程計,每公裡一塊多到兩塊不等。他在專門的物流平臺上接單,將貨物送往目的地,卸貨後就在當地等著接下一單繼續出發。
1月7日,肖紅兵從湖北荊州拉著一車汽車配件上路了。先後經過了浙江、貴州、福建等地。
計劃中的最後一站是福州,將福州的貨物送抵之後,如果順利,開上一天一夜的車,他就能回到位於湖北省天門市的家中。「春節是全家團圓的時候,再遠也要回去過個年」。這是肖紅兵家裡的老規矩。
肖紅兵沒想到,抵達福州之後,一車醫用物資「擋」住了他的回家路。
「在福州,導航都設定好了,準備回家了,但剛好有個客戶說快到春節了找不到車,希望我幫幫忙,看能不能運一批貨到四川」。電話裡,肖紅兵得知要送的貨物是一批醫用口罩,對方顯得非常著急。
「當時我還不知道疫情暴發了,我看這麼急就沒想太多去拉了,告訴家裡今年沒法回去過年。」大量的時間耗費在駕駛上,肖紅兵的信息是滯後的。手機被用來導航,他很少看新聞。一天行程下來,他往往身心俱疲,想著早點眯眼睡覺,更是無暇顧及日程之外的信息。家人偶爾在手機上給他發來疫情通報的信息,也都沒有引起肖紅兵的重視。
大年三十那天,當他把貨物運到四川達州時,才首次察覺到了異樣。高速口被隔離墩擋住,不讓車輛出入。一些可以下去的地方,警察戴著口罩,穿著防護服。肖紅兵從來沒見過這麼個陣仗,這讓他感到不安。
在四川達州的高速路口,趁著量體溫的間隙,肖紅兵跟工作人員聊天,這才知道疫情暴發的具體情況,而湖北是高發區。
肖紅兵的貨車被檢查和消毒。受訪者供圖
鄂M牌車,把他捲入風波之中
肖紅兵還未察覺到,他湖北人的身份和那輛鄂M牌車,已經把他捲入風波之中。
大年初一的早上,他在達州平倉縣卸貨,不遠處,有數十名當地人觀望著,他們用方言小聲議論,並朝著鄂M牌車的位置指指點點。
肖紅兵不解,「我聽不懂,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之前到很多地方都卸過貨,從來沒有人圍觀,也從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況,我有點被嚇到了」。
人群中有人報了警,不到半個小時警察就來了。
在警察例行詢問時,肖紅兵把所有的高速收費發票都拿了出來,按照時間順序一張張銜接起來,以此證明自己1月7日離開荊州之後未曾涉足湖北。
離開湖北的時間長,也沒有發熱現象。警察建議他儘快離開達州。
警察走了,肖紅兵以為這就證明自己沒「問題」了。在當地的鋪子吃完飯準備離開之時,他的車又被堵住了,「當地人用小三輪車在我的車前後攔著。我想跟他們說明情況,他們告訴我,湖北的車不讓停」。當地人告訴肖紅兵,「趕快走。」
肖紅兵在手機上把導航打開,將終點設為湖北荊州,最短的路線顯示813公裡。他重新開上高速,按照往常習慣,他絕不會跑空車回去,「800多公裡,油錢就得1000多塊錢,過路費大概就是500塊錢」。
他希望能在返鄉的途中接上一趟貨再走。一則陝西的訂單解了燃眉之急,他準備先前往陝西拉這車大米。但途中,訂單被取消了,因為他資料中登記的湖北信息。
肖紅兵著急,在接下來的接單中,他會先打電話給物流公司詢問,「我主動說我是湖北的車,想問問有沒有影響」,但電話那頭的人一聽到是湖北的車,便都連說「不行不行」!
工作人員在電話裡勸肖紅兵:現在大家對湖北的車和湖北的人都害怕,湖北的車別說能不能下高速,裝貨肯定也裝不了。
手裡只揣著2000塊錢,肖紅兵不敢在外面多作停留,「沒辦法,我接受現實準備空車跑回去了」。
找不到終點的行程,只能往前開
但返鄉的路也沒有想像中容易。
肖紅兵不敢告訴家裡70多歲的老父母這一路的處境。他和老婆打電話商量,才得知,天門的村莊、小區已經全部實行封閉管理,所有的機動車一律不許上路,連電動車都不讓騎。外來車輛一律不許滯留。
肖紅兵給老家的110打電話諮詢。「他們說如果在外地安全的話也儘量不要回來了,本地醫療資源非常緊張,要避免給政府、醫院增加壓力。他們建議我跟我所在的地方110聯繫,暫時找個地方安置下來,等疫情結束了以後再回來」。
肖紅兵這才意識到:家也回不去了。
異地的鄉鎮不允許外地人外地車停留,湖北車尤甚。高速公路上的檢疫點,工作人員也特地告知肖紅兵:湖北的車「敏感」,為了安全考慮,不建議下高速。
達州通向荊州的高速公路上,肖紅兵發現,越來越多的高速服務區不讓停了,「我只能一直開,停不下來」。
「以前導航,有個終點我還知道怎麼走,但是這一次導航我不知道選哪個終點,我不知道應該往哪走」。擺在他眼前的是一條沒有終點的路。
肖紅兵和站在貨車前打電話。圖片來自漢中發布 官方微信
服務區不讓停車,意味著肖紅兵在高速上失去了踏實睡覺的可能。他曾經嘗試下高速停在一條鄉間小道上想短暫休息,但是還沒一會兒就有居民過來說,「趕快走湖北車,要不報警了」。
困得快睡著的時候,他掐大腿,揪頭髮。因為疲勞駕駛,有好幾次甚至差點撞到護欄上面。「我當時在想,這怎麼辦?我真的以為過不去了」。
1月26日以後,在高速公路上兩天兩夜的行程裡,肖紅兵睡了兩次,一次不到兩小時,一次40分鐘,都是只能停在服務區以外的高速緊急停車帶上。
兩次淺眠最終都被交警叫醒。佔用緊急停車帶,按照交通法,需要對肖紅兵扣6分罰款200元。但了解他的情況後,交警沒有處罰,「他們看到我也太累了,說這次是特殊情況,讓我開走」。
肖紅兵只能再接著往前開。
「希望湖北車重新上路時,大家能正常對待和接受」
肖紅兵計算過,自離開四川達州後,失去目的地的那段路途裡,油費和過路費花費了4000多元。
困意難抵,他向高速路工作人員求助時,對方告知他一些集中安置湖北人的賓館,肖紅兵猶豫了,「如果要住下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樣下去不知道要花多少錢。」
往常跑長途他也很少住賓館,一般都是在高速服務區睡上幾個小時接著再跑。「只要找個地方不趕我走,有吃的,我在車上睡也沒關係,能堅持下來,只是沒想到都不能停」。
在高速路上行駛的時候,與他同行的車輛也不多,肖紅兵在停車的間隙留心過,「平均每二十分鐘會有一輛車經過」。他遇到過一次「同行」,在肖紅兵打盹時敲開車窗,二人在各自的車廂裡傾吐一路上的經歷,並交換了行程。
肖紅兵的行程沒有變化。他的導航目的地還是湖北荊州,儘管知道無法成功抵達了,但他只希望儘量靠湖北近一點,他模模糊糊地開,能走的地方就走,不能走的地方就繞,「走到後面我都不知道是個什麼方向了」。
1月29日,肖紅兵行駛到了陝西漢中的高速口,看到有標語寫著「疫情防控禁止通行」,他就找了一塊寬敞點的地方,把車停了,睡了。
直到被陝西交警叫醒時,他已睡了近3小時,是多日來睡得最長的一次。
交警沒有催促他離開,他們把肖紅兵帶離了緊急停車帶。在漢中北高速服務區,交警跟服務區負責人溝通後,肖紅兵的車終於可以在這裡停下來。
在只有泡麵的駕駛室裡,肖紅兵想念米飯的味道。初到漢中北服務區的幾天,他將自己的鄂牌卡車停穩,首先去超市買了幾盒自熱米飯,16元一盒,吃完嘿嘿笑,量不夠,這才發覺有點小貴。
漢中交警送給肖紅兵的水和食物。圖片來自漢中發布 官方微信
此後十天,他還是睡在車上。但服務區工作人員每天會為他量體溫,幫他給車消毒。陝西當地有一種巴掌大的麵餅,服務區主管過來都會順手捎上幾個。交警隊的負責人還帶來了方便麵和牛奶。
開春時節的陝西漢中,晚上氣溫降到零下一攝氏度左右,肖紅兵啟動發動機,讓熱風填滿駕駛室。但很多時候,「熱風」也是奢侈的,吹上一會他便關掉,「怕耗油」。
2月8日元宵節,一則視頻拍到肖紅兵和交警的交談狀態,他幾乎湧出眼淚,「說實在的,我那段時間最大的奢望什麼都不是,是能找個地方讓我停下來,睡那麼一會兒,我就滿足了!」
視頻被傳上網絡前,肖紅兵身上只剩下百餘塊存款。在這一天,他收到1萬餘元愛心捐款,作為日後返家的路費。
更大的驚喜是,漢中北服務區的工作人員還為他安排了房間,免費。僅僅是床、空調和熱水器這些基礎陳設已經讓肖紅兵格外滿足。
「我是以拉貨為生的,等到疫情過去,全國解封了,湖北的恢復估計還會滯後很多。我就希望我們湖北的車重新上路時,大家能正常對待和接受。」這是肖紅兵現在唯一的心願。
新京報記者 魏芙蓉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