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列到站,戰士們會第一時間下車檢查列車狀態。
「東風鏢局」——四級軍士長馬海峰喜歡這樣稱呼自己的連隊。一列列看似平淡無奇的列車,車廂內卻裝載著國之重器,作為飛彈押運兵,在萬裡鐵路線上護衛大國長劍,「神秘!神聖!神氣!」
連隊官兵用一句順口溜總結自己的任務:「火車皮,硬幹糧,守國寶,護四方。」火箭軍某團鐵路運輸連成立42年,執行過1600餘次鐵路押運任務,累計行程700餘萬公裡。
飛彈押運兵的名頭聽上去讓人羨慕,「名山大川,盡收眼底」。可很多人不知道,他們「一趟押運感受四季,一次任務歷經春秋,一身傷病常伴左右」,「飛彈列車」裡的生活神秘而艱苦。
出任務
中國14萬多公裡鐵路線連接各地,支撐起經濟社會飛速發展。這其中有5公裡鐵路線,延伸到白山黑水間的一個山溝。1978年8月,火箭軍某團鐵路運輸連在那裡成立,擔起押運「國寶」重任。
因為位置偏僻,快遞至今還沒有通到那裡,連隊定期派車到鎮上去取。實際上,官兵們的信和快遞都很少,因為「人常年都在外執行任務」。
鐵路運輸連三分之二的戰士常年穿行在中國萬裡鐵路線上,「連裡最多同時執行18項任務」。戰士們把押運飛彈叫「出任務」,但任務不是誰都能出,連隊有個清華大學高才生叫李春龍。連長韓冬對他的評價是「非常優秀」。即便如此,當兵近兩年,他也只在前不久才執行第一次押運任務。
沒特殊情況,連隊不會安排列兵「出任務」,韓冬認為「新兵們需要學習訓練打好基礎」。老兵「出任務」較多,「每次捎帶鍛鍊一下新人」。
即便是經驗豐富的老兵,想「出任務」也要經過激烈比拼。理論筆試、技能競賽、班排推薦、群眾選舉、任務前考評、黨支部研究。這套流程戰士們很重視,「大家比起來了,進步就快。」
但競爭也有例外。有一年國慶節前,連隊突然接到命令,押運某新型裝備。懂此專業的指揮員都在外執行任務,唯有四級軍士長王全耀有空,妻子臨產,他剛登上休假的火車。
黨支部一班人左右為難,支委會反覆研究,迫於無奈他們還是打通了王全耀的手機。
「保證完成任務!」連隊指導員李佩強模仿著當時的場景,「王全耀嗓門大,估計整個車廂人都能聽到。」
打通妻子的電話,王全耀卻支支吾吾。
「有任務就放心去吧,懷孕這幾個月沒你照顧不也過來了嗎……」妻子明理,王全耀忍不住淚流滿面,未到家就中途折返。
孩子出生那天,軍列正迎著風沙前進,手機信號斷斷續續,心急如焚的王全耀終於打通了家裡的電話。全車戰友都圍上來,巨大的火車車輪轟鳴聲和風聲裡只聽清四個字:「母子平安!」車廂沸騰了,大家反覆祝賀,開心得不得了。
等到王全耀結束任務歸來,兒子已9個月大,「都會滿地爬了」。
每次「出任務」,連隊都會組織出徵儀式,官兵們一起高呼口號,其中有一句是「列車就是戰車,鐵道就是戰場,堅守戰位,寸步不讓」。
「剛開始只是例行程序,執行任務多了,就成了任務的一部分。」王全耀說,每當出徵的火車長鳴汽笛,他們都要在車廂裡站得筆直,把這口號喊出來,「哪怕執行任務的只有倆人」。
「最開始感覺有點『傻』,後來發現,這叫壯懷激烈!」王全耀激動地回憶說。
鏗鏘行
「零擔車」,這個詞語很多人不太熟悉。鐵路公司把軍列分兩種——零擔和專列。專列上全部車廂為軍用;零擔是單獨一節或幾節軍用自備車,大多隨民用貨物列車編組。
專列和零擔都編有自備生活車,生活有保障,「但有時零擔也會『耍單』(不掛自備生活車)」。四級軍士長馬海峰說,無論是專列還是零擔,押運飛彈裝備的車廂必須全時有人值守。戰士們一路吃住都在飛彈旁,一方面監測飛彈狀態,一方面定時檢查加固情況。
這樣的車廂,生活設施非常簡陋,只有兩張床焊在列車內兩側壁上,沒有風扇或空調,沒水沒電,甚至沒有廁所。「當年生產自備車時,廠家也沒想到戰士們會在貨車上生活,更沒想到時間會那麼長。」
在這樣的車廂裡生活,夏天算「輕鬆」,「即便40多攝氏度,火車跑起來就有風,挺挺就過去了。」冬季是最難熬的,最低零下30攝氏度,「晚上用睡袋再加倆被子還會被凍醒。」
喝不上熱水、吃不上熱飯是常有的事。冬天的晚上,戰士們會把凍上的礦泉水瓶放進被窩,用身體把冰融化。「有時忘了『捂被窩』,有時嫌冷,第二天乾脆啃『冰棍兒』。」
上士武博文當兵11年,「是連隊單次執行任務時間最長的戰士」,紀錄是15個月零3天。武博文19歲來到鐵運連服役,26歲那年就查出嚴重胃病。醫生說,「年輕人得這病的不多」。
「『老點』的戰士都有胃病。」武博文追根溯源說,「有次斷水,口渴了60多個小時;有次斷糧,下車連吃5碗米飯;也還可能是冬天『冰棍兒』吃多了……」
戰士黃豔生當兵12年,最長一次押運任務12個月。「現在這種情況不會有了。」去年開始,上級要求每4個月組織一次人員輪換。「不耽誤休假,更人性化。」他說,這樣的規定,戰士們拍手稱快。
軍列上生活條件艱苦官兵們都能克服,怕的是在火車上生病。因此,「連隊戰士個個要當衛生員」,「大多時候都能判斷個八九不離十」。
但也有判斷不準的時候。有一年,連隊赴南方某地執行任務。凌晨,四級軍士長於國立急性腹痛,臉色煞白,滿頭大汗。「當時判斷是腎結石,給他大量喝水,第二天下車到醫院卻被診斷為胰腺炎,嚴禁飲水,正好相反。」四級軍士長仲從明說。
「這點小病真不算啥。」於國立已於2017年轉業,每當電話中提及此事,他都會這樣安慰戰友。
但從那以後,連隊建起了「遠程診療制度」,遇到情況,電話那頭團軍醫的診斷讓官兵們心裡踏實許多。
時至今日,火車已成了國人出行的重要交通工具。數據顯示,僅2019年國家鐵路就完成旅客發送量35.7億人次。如今,無論動車還是高鐵,乘坐體驗都越來越好,但唯有鐵路運輸連的自備車還未換代。
馬海峰解釋,自備車設計壽命25年,大多沒到退役年限。不過近些年,隨著飛彈換型,連隊陸續接收了一些新型自備車,「生活條件改善很多」。
「新型自備生活車就像火車上的餐廳,這邊是廚房,那邊是床鋪或座位。」馬海峰說,「連隊戰士都是大廚,列車停靠時間長就會派人到附近購買大量食材,存在冰箱裡,大家都喜歡在火車上煎炒烹炸的感覺。」
吃完飯,任務指揮員還會組織大家開會,安排當天的學習訓練任務。「就跟在連裡一樣,按時操課,按時組織體能訓練。」馬海峰說,受場地限制,火車上組織體能訓練有難度,「不過戰士們會充分利用健身器材,還編了健身操。」
獲得感
除了戰時或特殊任務,軍用列車運行等級低。《鐵路技術管理規程》中規定,軍用列車運行等級位於七等,貨物列車八等。但馬海峰說,「掛在貨物列車上的零擔車常改變編組,等的時間長,相當於等級更低了。」
「等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不能急,得耐住寂寞。」1992年出生的武博文顯示出超越年齡的老成,「每次任務都要有充分心理準備,適應與艱苦相守、與寂寞為伴。」
官兵們都稱自己有兩個家,一個是連隊,一個是老家。有一次,軍列來來回回,6次從武博文老家經過。「開始還好,後來沒忍住,掉眼淚兒了。」因為有保密要求,他至今沒向家人提過此事。
「我們的遠方常常風雨兼程,但這中間也可以有詩意。」在武博文眼裡,「押運路上必須學會找到快樂。」
有一次任務列車經過一個小站,小到連供應開水的地方都沒有。而當天正好一個戰友過生日,「本來想用三碗熱騰騰的方便麵慶祝一下,後來沒法子做了三碗冷麵。」不過他們依然吃得很香,還唱了生日歌。
押運徵途漫漫,要讓戰士們一直保持好的精神狀態不容易。四級軍士長曾強生當了8年車廂教員,見證了零擔車上的變化,從琳琅滿目的書籍,到人手一個的平板電腦,還有一流的健身設施,「年輕戰士的獲得感一直在增加。」他說。
經過漫長枯燥的長途押運,戰士們最驕傲的是飛彈騰飛的那一刻。「看著我們押運的飛彈上天,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考試得了100分。」每當這時,大家都會以會餐的形式慶祝,「文採好的還會寫寫心得體會。」曾強生激動地說,「那場景一輩子也忘不了。」
近年來,如果列車停靠時間長,會允許戰士輪流走下列車,到附近烈士陵園、戰鬥遺址拜謁參觀。曾強生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在一個戰鬥遺址重溫入伍誓詞,他跟另一個戰士站得筆直,大聲「吼」軍人誓詞,很多老百姓圍觀。「我們宣誓完了,老百姓都鼓掌。那會兒就覺得再苦也值!」
在鐵路運輸連連隊的櫥窗裡張貼著一副對聯——「遞長劍,送東風,不忘初心忠於黨;穿孤煙,騰大漠,鐵運萬裡使命扛」,每次經過那裡,武博文都會在心裡默念這兩句話。
馬上上士服役期要滿了,武博文告訴妻子,「還要再幹幾年。」妻子問他:「為啥,罪還沒遭夠嗎?」
「這裡有我的價值,你不懂!」武博文打算找時間把妻子和兩個女兒都接到駐地來看看,「感受下鐵運連的生活,聽聽押運兵的故事。」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