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常被大熊貓的憨態可掬所徵服,而忘了它們退居在四川、陝西、甘肅三省的六個山系,小種群滅絕的風險依舊突出。去年9月,國際自然保護聯盟將大熊貓首次從「瀕危」降為「易危」。一年過去,第一財經N+深入陝西秦嶺,以2004年成立的觀音山自然保護區為原點,探訪國寶「降級」後的故事。
國家林業局主持的全國第四次大熊貓調查(2011-2013)顯示,全國野生大熊貓種群數量達1864隻,圈養大熊貓種群數量達375隻,野生大熊貓棲息地面積為258萬公頃,潛在棲息地91萬公頃,分布在四川、陝西、甘肅三省的17個市(州)、49個縣(市、區)、196個鄉鎮。有大熊貓分布和棲息地分布的保護區數量增加到67處。
朱雲在關中平原長大,從小隻知道四川有大熊貓,沒想到在自家門口也有。觀音山自然保護區成立翌年,他在莽莽秦嶺中,終於如願和大熊貓打上一次照面。上山巡護時,他和同伴偶然撞見一塊紡錘形糞便,「特別新鮮,還冒著熱氣;從形狀上看很小,應該是只大熊貓幼崽的。」
這個發現令他們興奮又懊惱,「幾秒鐘之前,貓就在我們跟前。」朱雲和同事已經習慣暱稱大熊貓為「貓」,秦嶺山系的大熊貓約在一萬兩千年前開始與四川的指名亞種分化,「我們這的臉長得更像貓,四川的更像熊。」古老的秦嶺分隔了中國地理上的南北,也用其龐大而綿長的身軀庇護著第四紀冰川時期的孑遺大熊貓和諸多珍稀動植物。
沿著108國道一路前行,穿過約1.6公裡的秦嶺隧道,便從北方跨入南方,從黃河流域來到長江流域。觀音山自然保護區依託108國道秦嶺隧道而設,「這兒有10隻戶籍大熊貓」,朱雲告訴我們。整個秦嶺地區的野生大熊貓為345隻,種群數量較十年前增加了兩成。得益於持續數十載的政策支持和保護行動,去年9月,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在新一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中,將大熊貓首次從「瀕危」降為「易危」級別。
「降級」並不代表大熊貓已徹底「脫險」。退居川、陝、甘的六個山系後,大熊貓小種群滅絕的風險突出,棲息地破碎化仍是主因。不過,在秦嶺腹地,一名中年蜂農說起,最近十來年偶遇這些「深山隱士」的概率高了一點。前年,他在竹林裡隔著五十米瞧見過一頭大熊貓在悠哉地吃竹子。「這東西挺溫順的,總是怕人,弄個啥聲響,就跑了。」
東河臺村
盛夏7月,西安屢破40℃高溫,四小時車程外的漢中佛坪縣,綿延千裡的秦嶺阻隔了北上的暑氣,山谷裡涼風習習。一早,東河臺村芯草坪溝的最深處,80歲的李崇林和老伴在自家屋前曬土豆片,不遠處,數十個蜂箱錯落排布。
《舌尖上的中國》提到,「秦嶺出產中國頂級的槐花蜜」。上世紀70年代,李崇林嘗試養蜂,依循傳統方法,將砍下來的木頭掏空,做成圓筒式蜂箱,零散地擺在房前屋後。村民背靠秦嶺而生,自古懂得向自然合理求取。可80年代砍伐政策放開後,森工企業將原始森林一車車往外輸送。「樹都伐掉了,山上的大熊貓有時幾年也看不到。」
1998年特大洪水肆虐,天然林保護工程、退耕還林工程相繼啟動,秦嶺停伐,前後成立多個自然保護區。
「20年前我們這還允許打獵,家家都有獵槍,野豬、山羊、黃麂子,那是經常能打到的。」獵槍被收走後,家家戶戶養起狗,「防火、防盜、防野生動物」,53歲的村民李德明打趣道。有晚他不在家,一隻果子狸孤身進院,「兩斤多重的雞咬死了四隻!」
六七年前,李德明家300多棵大白菜都給羚牛吃了,經常上門的野豬同樣教人苦不堪言。「現在只有幾分地,種點土豆、小菜,也沒法種,收成不好。」他直搖頭。不過,到了冬天下雪,對面山頭成群的金絲猴,又給他添了幾分鬥智鬥勇的樂趣。大熊貓、金絲猴、羚牛、朱䴉,當地人稱「秦嶺四寶」,均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
李德明常上山採草藥,他察覺到,對面山上有一對熊貓,好幾年了。他判斷:糞便有大有小,咬節不一致,應該分屬兩隻大熊貓。沒有DNA技術參與前,觀音山自然保護區的工作人員也是據此來做樣線監測。大熊貓獨來獨往,多春季發情,秋季產仔,活動最頻繁,也最易追蹤。
1960年,北京師範大學生物系在佛坪縣嶽壩供銷社發現一張剛收購的大熊貓皮,並在附近山林找到了相應的顱骨和下頜骨,首次證實大熊貓在秦嶺山系的存在。此前,當地人稱這些黑白相間的大傢伙為「花熊」,朱雲剛參加工作那會,也常聽村裡的老人這麼提起。
1959年國務院發文禁止捕獵大熊貓前,它們多因為漂亮的皮毛失去生命。來華探險的外國人威廉·葛倫沃德(William Gruenerwald)曾在信中回憶:二戰期間,在四川茶葉商行和西藏犛牛商隊必經的康定集市上,動物皮毛種類之多令人咋舌,「一名商人竟有五件熊貓皮供人挑選」。最近一次全國大熊貓調查報告顯示,全國野生大熊貓種群數量為1864隻,尚未恢復至上世紀70年代的水平。
今年豬苓掉價,李德明不打算上山挖藥材了。他最後一次見到大熊貓,還是前年,它在竹林裡一晃而過。年輕的時候,他聽父輩說起,有一年大熊貓爬上對岸的大漆樹吃漆子,破碾子溝好多人都見過。遺憾的是,他的一雙兒女至今未親眼見過大熊貓,連「進山」都是很久遠的回憶了。二十出頭的兒子說,現在一個人上山壓根找不到路。
108國道
108國道聯通了北京與昆明,卻將秦嶺大熊貓棲息地一分為二,使世居於此的大家族逐漸割裂為兩個相對隔離的種群——興隆嶺和天華山種群。2000年,108國道秦嶺隧道建成通車,隧洞上方十餘公裡的公路隨即廢棄,給野生動物讓出了一條交流通道。
路東側立著一塊大標識牌,「秦嶺大熊貓走廊帶」。我們的車蜿蜒向上,道路兩旁2005年開始栽種的秦嶺箭竹長勢旺盛,即便在酷熱的午後,也能嗅到潛藏的生氣。曾經阻止家畜侵入森林的一萬米機械圍欄,由於功能弱化且不利於棲息地恢復,被分批拆除。舉目山下,除了接力的電塔,秦嶺原本的面貌正清晰起來。
作為兩大種群的連接紐帶,觀音山自然保護區的建立,使得這一區域成為大熊貓棲息地中唯一不被道路隔斷的區段。NGO和商業力量的加入,更加速打破隔閡。自2004年10月以來,傑尼亞基金會(Fondazione Zegna)連續十餘年為世界自然基金會(WWF)秦嶺大熊貓棲息地保護項目提供支持,在保護區能力建設、走廊帶恢復、社區共管、自然教育方面多措並舉,踐行自己的企業社會責任。
6月,蔡瓊剛收到給觀音山自然學校採購的一批設備,用於自然教育和公眾宣傳。17年前,他剛從部隊轉業到這裡工作,最大的心願就是買一臺好相機。他還記得,一次巡山時,他看到一隻老鷹抓著一隻金絲猴從天空飛過,可惜手上只有一架普通相機,根本拍不清晰,遺憾許久。
工作多年,他攢了不少攝影器材,上社區做工作時也不忘帶著「長槍大炮」。李崇林對這位「秦嶺阿瓊」再熟悉不過,15年前,WWF資助當地進行中華蜜蜂改良,推廣箱式養殖,內有五到十片木板層,年產量能達到30公斤。像老李這樣的養蜂大戶,常常能有不菲的回報。
但這天,老人拉起蔡瓊就開始抱怨,今年春天冷,蜜蜂都得了爛仔病。如果蜜蜂成批死去,由此造成的植物繁衍危機又對秦嶺的生態鏈產生影響。蔡瓊和同事都明白,山村的希望,也是大熊貓的希望,否則空談保護難免顯得奢侈而疏離。
大熊貓走廊帶劃定十年後,隧道上方的紅外相機,首次在原108國道西側垂直距離僅500米左右的地方拍攝到大熊貓活動照片,初步驗證了包括大熊貓在內的野生動物已經開始利用這一走廊帶。WWF大熊貓項目總監萬慧認為,走廊帶要發揮比較好的效果,需要20年的一個緩衝期。「現在做的事情不是封閉式的,還有很多變化的因素,包括當地發展的需求。」
前段時間,為配套西成高鐵修建輸電路線,走廊帶上湧上了大型設備和車輛,平靜的山脊又響起了喧鬧聲。「有些變化是動態的,導致(見效)周期可能會更長,甚至有其他不可逆,特別重大的幹預,原有的效果會倒退。」在萬慧看來,棲息地破碎化是大熊貓最嚴峻的生存危機。「不論氣候變化或者食物來源問題(竹子開花),如果棲息地是可以跨越的,這些問題產生的影響就小得多。」
國家公園
佛坪縣城不大,被霓虹燈點亮的大橋兩邊,鐵欄上一眼望去全是大熊貓雕塑,提示這裡是全國野生大熊貓密度最高的縣之一。在著名的「熊貓村莊」三官廟,有當地村民稱,冬春兩季看到大熊貓不下20次。
今年春節後,重磅消息在縣城傳開。國家正式批覆《大熊貓國家公園體制試點方案》,將川、陝、甘三省野生大熊貓種群的高密度區、主要棲息地、局域種群遺傳交流廊道合計80多個保護地整合劃入國家公園,總面積達2.7萬多平方公裡。這讓保護工作者眼前一亮,朱雲評價它,自上而下,是「開天闢地」,「規劃面積越大,棲息地越大,越有利於保護,因為中間沒有空白地帶了。」
1994年從西南林學院畢業分配到陝西省龍草坪林業局工作,年輕的朱雲一直挺矛盾。轄區內,森工企業每年約伐木兩萬立方,他眼見著龍草坪一帶很快河水乾涸,冬季越來越暖。很快,天然林保護工程上馬,龍草坪林業局變身觀音山自然保護區,從採伐變為保護,800多位職工離開體制。新成立的保護區條件也捉襟見肘,開會要放投影,他們就臨時借來兩塊巡護員的床單充當窗簾。
自佛坪自然保護區於1980年率先紮根,大大小小的保護區分布於秦嶺山地。「沿著秦嶺主梁,一條線,就像一個白菜心。」龍草坪林業局的職工子女小學漸漸廢棄,辦公樓租給景點熊貓谷的佤族表演者做宿舍,除了農家樂和少數幾戶農家,歲月仿佛靜止,成為森林深處被遺忘的角落。
離開秦嶺的那天,一張電線桿上的警方懸賞通告吸引了我們的注意,上面提到去年11月,秦嶺梁太乃溝發現一具羚牛實體,系鋼絲套套脖窒息而死。山民都知道,羚牛對莊稼破壞大,但下山的多是老弱病殘,並不傷人。萬慧認為,跟上世紀末的兩大工程一樣,大熊貓國家公園建立後,有望在西部三省撐起物種保護傘,輻射保護多地的物種基因庫。
「降級」後這一年,朱雲的心情常常是複雜的,起初擔憂大熊貓保護等級降低為時過早。但不久前,他看到省上發了一個口頭通知,明年申報保護項目的資金量可以參考2016年的120%來申報。「降不降級對我們來說其實沒多大影響,實際效應反而是放大的,至少申報預算至少沒有減少啊,這是以前沒有過的。」他樂觀了許多。
這段時間他和其他保護區的同道交流親切了不少,「以前是十家人,現在是一家人」。大家似乎都有共識,野生大熊貓的生存困境依舊突出。「現在四川、陝西、甘肅有野生大熊貓,哪天河南、雲南、貴州這些(沒有分布的地方)都有了,那才可以放心。」
(圖片如無說明,均為攝影記者王曉東、任玉明拍攝。特別鳴謝杰尼亞基金會、WWF對此次報導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