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最近幾天聽說,被捕多年的「象牙女王」楊鳳蘭終於受到了宣判,而這一事件也引起了大家的廣泛討論。與此同時,中南屋的黃泓翔老師在一些平臺也莫名被cue,被當作是正面典型「宣傳」了一番。
長期投身野生動物保護行業的黃老師,面對楊鳳蘭案件的輿論發酵,也寫下了自己的一些思考,在今天分享給大家。
文|黃泓翔
2019年2月20日,曾經轟動世界的坦尚尼亞「象牙女王」案件終於落下帷幕,主角楊鳳蘭獲刑十五年。
楊鳳蘭(中)受審,圖自CNN2015年10月,年逾六旬的楊鳳蘭女士在非洲的坦尚尼亞被捕,國際組織「大象行動聯盟」稱其涉嫌走私象牙860根,為「坦尚尼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象牙走私犯」。
隨後的幾年,因為判決遲遲不下來,人們不禁有了許多的疑惑:
非洲不少華人認為此案是西方人對中國人的蓄意抹黑和陰謀,因而「明明沒有證據卻不放人」;
國際媒體和NGO則認為是因為中方的幹擾和保護,讓楊遲遲得不到「正義的判決」。
現在判決終於出來了,中國外交部也表示「我們支持坦尚尼亞有關部門依法、公正查處和審理此案」,一下子大家的聲音基本上統一了,開始各種對楊口誅筆伐,甚至唾罵詛咒。
在楊鳳蘭被判十五年的結果出來後,不少報導在指責她之餘,也會順便把我作為臥底象牙貿易的「中國英雄」,大力表揚一下。
其實看到這些,我並不好受。因為單一的、過於情緒化的評判,可能對問題的解決並沒有太大的好處。
「樂於助人的華僑前輩」還是「黑幫走私頭目」?楊鳳蘭是一位「老坦桑」,她自身的身份和背景也讓這起案件具有了一定的特殊性和國際影響力。
20世紀60年代,為了建設坦贊鐵路,北京外國語大學成立了斯瓦希裡語專業。本來在插隊的楊鳳蘭抓住了機會,並最終成了該專業的首批畢業生。
一畢業,楊鳳蘭就開始為坦贊鐵路建設項目擔任翻譯,並且在坦尚尼亞成家,生下一女,為了紀念非洲的經歷,女兒的名字還專門用了一個「非」字。後來,她擔任坦尚尼亞中非民間商會副主席,積極活躍於中非關係的建設中。
楊鳳蘭開在坦尚尼亞首都三蘭港市使館區的北京飯店,圖片來源:非洲華僑周報在被捕前的報導中,65歲的楊鳳蘭曾這樣說:「我知道我應該退休了,但是每當我想到,我的語言優勢和人脈資源能幫助中坦兩國人建立交流互信,我就不想停止工作了。」
「我自己其實就是中坦友誼最好的例證。」她說。
然而,人生如戲,在當年楊鳳蘭被捕後,用《三聯生活周刊》的話來說,「楊鳳蘭跟所有人開了個大玩笑,一個非常殘忍的玩笑。」
2015年10月7日,的楊鳳蘭因涉嫌走私象牙,在坦尚尼亞三蘭港被捕當時,同時身處非洲華人圈和國際野保組織群體的筆者,也聽到了截然不同的聲音。
有的人——更多非洲華人,說楊人非常好,經常幫助別人,不可能會做這樣的事情,一定是被誣陷。
有的人——國際NGO以及國內一些媒體,將楊看作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將其描述為黑幫頭目、儈子手一樣的存在。
這似乎非常矛盾的,如果柯南是對的,那麼真相應該只有一個?
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真正深入海外華人群體做過調查的人——如同我自己,才能明白這兩者其實並不矛盾。
在深入去了解海外華人群體後,我會發現他們生活與工作其實的確存在許多灰色的地帶——沒有合法工作籤證的違法滯留、灰色或者黑色清關(走私)、偷稅漏稅、地下錢莊等。在許多非洲本地和西方媒體眼中,這些華人簡直是黑幫和地下犯罪團夥。
確實,在非洲做過違法事情的華人很普遍。
注意,是「違法」而不是「犯罪」,也就是說他們雖然經常性地違法,卻不會做非常嚴重的犯罪事件——這個度,我的許多外國朋友都無法理解,它來自於華人價值觀的一個自我把握。
路透社 楊鳳蘭 走私的象牙在經常走私貨物(例如百貨、木材、礦石)於中國和非洲之間的前提下,其實,走私點象牙、犀牛角、穿山甲鱗片,在很多非洲華人眼中並不是很嚴重的事情,他們大多也不把這看作嚴重的犯罪或者道德上很不能被接受的事情。
在不少非洲國家的調研中,我接觸過非常多有過以上這類違法行為的華人。
在交流和相處中,你會發現他們並不像許多NGO和媒體所想像那樣是冷酷無情、唯利是圖、心狠手辣的「黑幫」「走私犯」。相反,他們可能是熱情的大叔,體貼的阿姨,慈祥的奶奶,無微不至關懷和幫助別人的老爺爺。
因此,儘管我本人並不足夠了解她,但如果坦尚尼亞歷史上最大的象牙走私犯之一楊鳳蘭,同時是也是一位樂於助人、熱心於中非友誼的華僑前輩,其實我覺得非常普通而正常——這樣的人,在非洲、拉美等地我見過許多許多。
楊鳳蘭,圖片來源:獨立電視新聞(ITN)面對和想像不同的世界作為一名有點極端的環保主義者和動物保護主義者,數年前我最開始做調查的時候,心中的象牙貿易者也都是長著邪惡的嘴臉。但是當我真正走近他們,我有了很多不一樣的感受,這也讓我產生了非常多的矛盾和困惑。
與大象合影一方面,隨著「中國人走出去」的發展,我親眼看見有許許多多的野生動物製品貿易和華人緊密相連:在非洲,華人走私象牙,吃穿山甲;在南美,華人走私美洲虎牙,中餐廳菜單上可能赫然寫著「穿山甲」——犰狳。在相距甚遠的天涯海角,我看到的情況居然驚人相似。
這些華人,確確實實地在傷害我所珍視的自然環境和野生動物。
而另一方面,和這些華人相處,你可能根本無法憎恨他們,你甚至會喜歡他們——因為他們對來自中國的、陌生的你非常友好,他們無條件關心你,幫助你。
是這種糾結,讓我跟國際野保組織合作時立下了「不協助逮捕華人」的原則——儘管這個原則被很多外國人不理解,甚至是攻擊。
假扮中國買家進行臥底調查,截圖自《象牙遊戲》明確判斷是非對錯很難,但是出於對環境保護和野生動物的熱愛,我決定協助國際組織抓捕非洲人、南美人的野生動物製品走私犯——我知道他們也許也不一定十惡不赦,但是在我的價值天平裡,我選擇了把野生動物看得比他們重要。而同時,我又決定不協助抓捕華人,即使我知道無論他是誰,「罪犯就是罪犯」——許多置身事外的人都會這麼說,而且說得非常輕易。
「象牙女王」被捕之前一年,就有國際組織希望我協助調查坦尚尼亞的情況。在知道目標對象是華人,而且最終目標是逮捕之後,我拒絕了。
我並不覺得我所做的選擇是高尚的,正確的,或者是卑鄙的,錯誤的。在我看來,那只是人所做的選擇而已,說不清楚對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對錯本身就是相對的。
然而,既然給自己設定了這個原則,我開始嘗試去理解這些海外華人。也許理解和正向影響,比一些調查和逮捕更有價值。
臥底調查前,截圖自《象牙遊戲》在很多年前,我曾經義正言辭地說「不違法就做不下去,那就別做啊」。今天回過頭看,我覺得當年的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逐漸地與非洲華人深度接觸,讓我明白了,他們這些人為了自己的願望、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是不可能輕易就「別做」的。
對於大量白手起家「闖」到非洲的中國企業,資金不足、當地外匯管制、當地過於苛刻的相關政策都可能把他們「逼上絕路」,滿盤皆輸。
最近筆者在埃塞調研期間,也接觸了當地的許多華人,同樣存在「在法律邊緣試探」的事。
與中南屋學生拜訪衣索比亞外交部,圖為和外交部高級顧問合影例如,由於埃塞極度缺乏外匯,對於出境的外匯攜帶有極其嚴格的管控,而中國企業尤其是個體商戶,賺到的錢都面臨著無法換成美金或人民幣的問題——他們因此不得不以更高的匯率進行私下的貨幣交換,把錢通過其它方式轉送回國,才能真的實現「賺錢養家」。
同樣的道理,對於很多華人來說,參與違法野生動物貿易不過是這一系列「邊緣行動」的一種,他們根本不理解「野生動物保護」是什麼,販賣動物似乎和私下換錢、少開幾張發票以及販賣其它產品差別並不大。
也因此,我開始理解為什麼他們總處於灰色地帶,會理解「野生動物保護」這樣的事情離他們究竟有多遠,會理解為什麼他們總是和各種野生動物製品貿易糾纏在一起。
當然這並不代表他們走私象牙、吃穿山甲就不應該受到法律懲罰。只是,當我們嘗試理解他們,可能我們更能找到解決的辦法——單純去說「他們是壞蛋」「他們是愚昧的」,也許並無助於我們真正解決問題。
如果他們是問題的一部分,那麼他們其實也是問題被解決的一部分。
截圖自《象牙遊戲》 影響海外華人了解和參與野保中南屋從2015年開始,一直有一個項目,叫「帶動非洲華人了解和參與野生動物保護」。
我們所做的事情其實並不複雜——一方面,我們很熟悉本地和國際的動物保護組織,跟他們有很多合作,另一方面,我們又相對了解非洲的華人群體。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所做的就是建設橋梁,把野保組織的情況、故事、活動信息傳播給華人,帶動華人一起參與野生動物保護工作。
中南屋曾在肯亞華人圈廣泛組織為動物剪除鐵絲網活動,圖為大合影有一些國際野保組織的外國人對我們這個項目嗤之以鼻,說「罪犯是無法被改變的」。
我不同意。因為他們看到的是「罪犯」「走私犯」「黑幫」,我們看到的是有血有肉的「人」。
我們不喜歡做一年來非洲幾次、單向宣傳而不是深度溝通的「工作坊」「座談會」「講座」,相反,我們嘗試深入社區,做草根活動:我們組織華人去做野保志願者,也去中國建築工地裡和中國工人交流野保知識,還在中國城街頭搞野保籤名活動藉此機會和華人溝通。
在南非組織拒絕犀牛角貿易的籤名活動,得到當地華人積極參與幾年下來,我們切實地看到了,其實很多時候非洲華人會參與非法野生動物製品貿易,真的是因為他們對這個話題了解非常之少——不是說不了解要殺死大象才能獲得象牙,而是不了解什麼是野生動物保護、為什麼要保護野生動物、為什麼要抵制非法野生動物製品貿易,以及——可能更重要的是——沒有對野生動物保護這件事情建立情感聯結。
而如果基於對這些人的理解,採用正確的信息,正確的方法去做宣傳教育工作,讓野生動物保護走進他們的生活,而不再是跟他們無關的、遙遠的事情,他們中的許多人會被改變。
中南屋曾在肯亞華人圈廣泛組織為動物剪除鐵絲網活動我們也見過了許多這樣的改變:
經常帶象牙回國的中國企業青年僱員告訴我們,深度了解野保之後,他以後再也不會這麼做了;
自稱「非常擅長烹飪穿山甲」的某非洲國家華人老僑領握住當地中餐廳老闆的手,跟他說「以後我們再也不吃穿山甲了」;
這當然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但是,它可以發生,也正在發生。
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人很容易帶著非黑即白的眼光去看人、看事情,一會覺得人崇高偉大,一會又覺得人卑鄙下流。
楊鳳蘭出事前,我們覺得她「偉大」,為中非友誼獻身;被捕後,我們覺得她原來是「披著羊皮的狼」,「罪該萬死」;
黑土麥田秦玥飛被「七問」前,我們覺得他「崇高」,放棄財富去農村;被「七問」後,我們覺得他虛偽、欺世盜名;
我臥底做象牙調查,有的人知道後說「無私」「奉獻」;不想被拔高的我強調野保工作也是正常工作,有的時候臥底調查也有一些工資,有的人聽了便說「哦原來是為了錢」。
截圖自《象牙遊戲》對於這種非黑即白的視角,我時常覺得很悲哀,也總是想起大學裡一位我非常敬重的老師在課堂上告訴我們的話:
「這個世界和人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灰色的。如果有天我得了什麼榮譽,你們不要覺得我就是多麼偉大的人;如果有天我因為嫖娼被抓起來,你們也不要說我就是很糟糕的老師。」
這種帶著灰色的視角,更開放更多元地去看人和事的態度,是中南屋努力傳遞給學生的。
人很容易覺得自己是對的,別人是錯的。
在厄瓜多,我問中國企業,為什麼土著人和環保組織要反對他們的礦業開發。他們回答:「因為他們愚昧無知」。
在肯亞,我問過國際組織為什麼當地有許多人甚至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支持女性割禮。他們回答:「因為他們愚昧無知。」
在國內國外,我問過熱愛野保的人為什麼有的非洲華人會購買象牙犀牛角。他們回答:「因為他們愚昧無知。」
我想,這樣的答案,是無法通向任何可能的未來的。
在今天這個中國走向環球的時代,我們的青年人要走向國際舞臺,去理解完全不同的價值觀、去看到事物和人的多面性、去面對沒有簡單是與非、對與錯的世界,都將是至關重要的素質與能力。
(本文原題為《中國「象牙女王」非洲判刑,口誅筆伐之餘,我們能否看到更多?》,原載於中南屋公眾號:chinahouseproject,幫助中國青年走進發展中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