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劉紹禹
和大多數俊美得如詩如畫的民謠歌手、唱作人相比,湯姆·威茲並不帥,還有些醜。但他永遠是你想聽、想看、想知道的人。他從不靠外形打天下,在電影中常演危險粗莽的角色,是大導演手中惡棍、連環殺手、逃獄犯的最佳人選,甚至還直接演過撒旦。
他全身都散發著惡魔吸引力,是你最想遠遠躲開卻也最禁不住想要認識的人,但選擇躲開的反而是他。功成名就後,他與家人在郊外一處葡萄農場隱居,從不與採訪記者約在自己住處,一般都去他最熟悉、人們也最熟悉他的地方——酒館。
《醉鋼琴與地下藍調》的英文原書名是「Tom Waits On Tom Waits」(湯姆·威茲談湯姆·威茲)。這是美國採訪輯錄最愛用的名稱,能冠以此名的書,幾乎都為受訪內容貫穿那位藝術家一生的「生涯定本」。其豐富性,定論性,記者提問做的功課之足,受訪本人的坦誠相告,都是其他訪談錄所難及。
自我:
將歲月刻在臉上,用嗓音殺出天地
湯姆·威茲是搖滾界最能在自己臉上刻寫歲月痕跡的人,他賴以為生的歌喉是所有人類中最煙嗓的煙嗓,這樣一個被人間無數故事籠罩的人,難免會傳聞加身。他藝術中的滄桑,已經完全是一種奇觀化的,「只做自己」便成為眾人眼中的奇景。因此湯姆·威茲尤其需要自我袒露,才能讓觀眾穿透這層層迷霧、外衣、妝容,看到原本的他。「做一個真實的人」,對一名歌謠寫者、百變演員來說本無必要,「捏造人格」是戲劇大師的工作美德,可多變如湯姆·威茲,還是需要這樣一本「懇談錄」,用自己人生時間線裡各個地方的自己,來拼裝、還原出一個能讓聽眾認得出的根源歌者。
《醉鋼琴與地下藍調》是按照威茲音樂生涯整個唱片序列,整理出來他在各個時期與記者的對談,還有音樂電臺、雜誌對他當時發新專輯所寫的評論文章。等於這本書不是生涯末尾概括式的,而是歷程式的,威茲本人在不同年齡、不同「星運」裡的每種完全不一的狀態,也能看出他生涯的幾大轉軌。
湯姆·威茲最開始就是最獨一無二的「失敗家」形象,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越戰烽火正酣,當時的根源音樂歌壇還依舊是鮑勃·迪倫的天下,迪倫自從吉他插上電以後,更為激烈的聲響,形式上更無懈可擊的反戰歌曲,是當時聽眾的最愛。湯姆·威茲一開始也彈吉他,後來發現在鋼琴上作曲更順手,改成鋼琴彈唱,這與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吉他英雄們相比,觀眾會覺得太文縐縐了,在每人都為迪倫、約翰·列儂、滾石樂隊迷狂的年代,湯姆·威茲沿襲的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爵士樂,還有雷·查爾斯的藍調鋼琴,都不在大眾注目的焦點內。再加上威茲的造型也並不是當時嬉皮文化裡最受歡迎的「花一樣的搖滾美男」,在他1973年到1976年連出兩張錄音室唱片和一張現場專輯後,他仍是典型的小眾樂人。但那是列儂、迪倫「一首歌止戰」的年月,有什麼是搖滾樂做不到的呢。
此時二十多歲的湯姆·威茲,對「潦倒」有直觀而精細的刻畫,你只要看著他這人、聽他歌所唱,就知道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美國底層是什麼樣的狀態。書中講,他早年時候,每周都去他的故鄉南加州三百裡之外聖地牙哥的「遊吟詩人」酒吧演出,參加那裡每逢周一舉辦的「民謠自薦歌會」,就是一幫不知名的藝人排隊上臺表演,他每次都只夠表演三四首歌,就必須要趕回家的末班長途大巴,車到家往往太陽就出來了。
與一眾沒出名的歌手樂手混搭上臺,想被觀眾認可,也衡量自己在這幫歌手裡算不算出色的,更重要是希望被坐在後面黑影裡抽雪茄的唱片公司經紀人相中。湯姆·威茲早年這段經歷讓人想起電影《小丑》裡輪番上臺的脫口秀喜劇演員們,也許藝人的舞臺藝術在成型之前都要經歷這樣的黑暗掙扎。
轉折點在威茲1976年從歐洲演出回來後,身邊人都注意到他說話的聲音變了,變成類似聲帶小結不愈的沙啞嗓音,還特別低沉,他一開嗓唱歌就像一頭老狗在吠叫。從第三張專輯《Small Change》(小零錢)開始,湯姆·威茲最著稱的「抹布嗓」就出現了。經過之前幾年的創作經驗和人生積累,他的歌也更成風格,繼續了一開始就有的困獸猶鬥感,同時又是戲劇性的,時時都有一種誇張帶來的力量,這股力量是威茲所有音樂的精髓。
真我:
人不會重要過一滴雨水,命運順風搖擺
《醉鋼琴與地下藍調》的早期訪談裡,湯姆·威茲的談話更關注他剛成名前後的自身際遇。他的歌沒有鮑勃·迪倫歌裡的那種甜味和理想嚮往,他的演唱適合酒館,並只適合低檔酒館。他歌詞裡的人物(哪怕這個人是第一人稱「我」)常常是從工業社會返歸荒野,再為自己營造更好的社會,這一去一回間,能看到他最喜愛的垮掉派作家的影子,凱魯亞克、尼爾·卡薩迪、威廉·巴勒斯,都是湯姆·威茲的文學偶像。
因此他始終崇尚垮掉派作家開創的「自動寫作」,歌曲中也善於呈現世間萬物,一塊石頭一隻酒杯,都是垮掉派禪意在「威茲劇場」的全新化身。《醉鋼琴與地下藍調》中,威茲的語言天賦也在歷年的訪談中顯露無疑。他父親是西班牙語教師,就像維根斯坦名言「我們語言的邊界就是世界的邊界」,湯姆·威茲整個藝術的核心最重要的一環就是用語言來框定這個紛雜、疲憊、充滿悲劇的世界,在他的世界觀裡,人不會重要過一滴雨水,命運如何取決於風將你向哪個方向吹散。他的詞作有直白的韻律,不會寫得特別炫,但永遠都是有趣的。比如Little Rain中他唱道:
「送冰人的驢子拴在酒吧門外/酒吧裡缺手指的人彈著他古怪的吉他/德國侏儒和屠夫的兒子跳著舞/而這小雨誰也傷不了/這小雨誰也傷不了。」
湯姆·威茲成熟期以後的歌往往怪誕且緊張,像在一個厚厚泥漿的水塘中賣力划槳。有人認為他根本就是中產階級鋼琴師,或常常一醉不醒的巡演者,認為他用喝啤酒來取代呼吸空氣,殊不知他在婚後就已經戒了菸酒。媒體因為他父親是西班牙語老師,就誤解他的歌裡都是自我強加的底層生活。這讓人想起《公民凱恩》的「誰說都有理」。在此種情況下,就更需要《醉鋼琴與地下藍調》這樣高密度的訪談集、論說集,讓大家看到更趨近於真實的歌者威茲。
他後來的轉型不僅是嗓音表現的多種變化,還將唱片的「舞臺」從酒吧換到魔幻劇場,從隨性而發的陰鬱民謠,變成先鋒聲響實驗,從自己出發去包羅萬象,一切都可納入他的音樂,但最後的體現物永遠都是唱片作品本身。
湯姆·威茲在書中這樣形容自己將大腦中創意轉化作品的過程:「對的,我受不了那些傢伙一直住在我的腦子裡還不給房租,所以我說,出去給老爸掙點錢吧!」他信奉凱魯亞克的自動寫作的同時,還認為錄音對他來說就是給鬼魂拍照,他覺得事物的真諦在於「即時」和「同樣的規律在不同媒介中的變幻」。威茲認為詞就是音樂,當你有了詞,就有了聲音,聲音都是有形狀的。這也是我們常說的「通感」。湯姆·威茲有驚人的記憶力,有閃電般的押韻、雙關語聯想能力,有真正的創造力,是不折不扣的語言天才。
他每張專輯,也都是當時他對藝術形式、人生境況進行思考後的產物,有非常完整的立場與架構,他風格的變化也是美國四十多年來文化與反文化互搏的縮影。他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先謝絕了嬉皮士搖滾對理想的呼喚,從情感苦澀的藍調音樂著手,後又製作故事豐厚的概念專輯,融入另類聲源,到2004年的專輯Real Gone,威茲又在配樂中取消了自己早年的主打樂器鋼琴,像演獨幕劇的角色一樣去演繹每一首歌,各種聲響具有當代藝術所說的材料質感,並著力打造作品的「負空間」,讓「物」本身發出的響動構成訴說,從他早期歌詞裡大量的「奇談」中走出來,成為一種獨特且深具說服力的跨媒介藝術。
寧做我:
站最後一班崗的夜班詩人
湯姆·威茲的藝術,是極苦與極自由狂妄之間的變幻狀態。具有尼採所說的原始的生存狂喜。在馳騁世界的時候,又被生活的利刺所刺中,於是消沉地面對一隻酒杯,獨飲時聽寂寞空響。
在《醉鋼琴與地下藍調》這本書裡,也能看到美國樂評人普遍的「治學態度」。他們從不站在概念性高度籠統講一個人,而是一定要做出有料的採訪後才寫文章。這本書是國內出現的第一本完整介紹湯姆·威茲的書,在他整個生涯時間表裡,你能非常完整地了解他的生活與藝術,也能感受到他這個人的有趣。
湯姆·威茲從二十出頭到現在七十多歲,一直在表述一個問題:茫茫天地間,人如何與自己的處境共處。他一直在凝聚自我,可是他歌聲中的那層空遼感,讓你覺得他又是「無我」的,像在「聆聽景色」,和賈木許電影中流動的空鏡頭一樣蕭索且美。這個會彈鋼琴,會唱歌,會演戲,會喝酒的黑天使,我們的湯姆·威茲,站最後一班崗的夜班詩人。
記者問他:「什麼樣的人算紳士?」
「一個會彈手風琴卻不彈的人。」
作者 | 劉紹禹
編輯 | 李陽
校對 | 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