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有關中草藥導致肝、腎損傷的報導屢屢見諸報端。不同統計均顯示,致肝損傷藥物中,中草藥佔20%-50%,其中包括了知名的補益藥何首烏以及「疏肝瀉熱」的川楝子。而關木通因其包含的馬兜鈴酸可導致嚴重的腎毒性,被撤出藥典,相關中成藥限期改方,也成為近期受人關注的中草藥安全性事件。
為何許多人心目中「天然無害」的中草藥,時至今日卻成了「有毒有害」的呢?
天然植物並不希望自己被吃掉在諸多非法食品添加劑被曝光後,民眾對「化學成分」可謂風聲鶴唳,視其為毒蛇猛獸的同時,轉而擁護一切天然成分,卻忽略了「天然植物往往有毒」這一常識。
除了烏頭、曼陀羅、斷腸草這些眾所周知的有毒植物外,事實上我們常吃到的一些食物,在一定條件下也是有毒的。例如,發芽馬鈴薯中的龍葵素可麻痺呼吸中樞致死,未煮透的四季豆中的皂素和紅細胞凝集素可致頭暈嘔吐,新鮮山藥所含生物鹼容易使人過敏,未去皮浸泡的木薯所含氰化物毒性極強可致人死地。
曼陀羅是著名的藥用植物,含莨菪鹼、東莨菪鹼和曼陀羅等藥用活性成分,但全草有劇毒。這些食物為什麼會有毒?因為人類「強行」把有毒植物變成了食物。事實上,各種植物體內都含有「次生植物物質」,這是一類在植物生長、發育及繁殖過程中非必須的天然化合物。其中,有些物質可以協助生長調節,有些可以引誘昆蟲等協助授粉,其他則發揮了「拒食」功能。
要知道,除了甘美的果實吸引動物吃掉以傳播種子之外,植物極力避免自己的任何一部分被吃掉,於是「心機深重」地合成了各種物質。植物靜默不語,但不是好欺負的,它們遠比我們想像的聰明和有能耐。有些次生植物物質的拒食機制非常複雜。比如多種豆科植物種子中的非蛋白胺基酸,看起來和能夠正常組成蛋白質的胺基酸十分類似,但用前者「造」出來的蛋白質並不能正常工作,會導致吃下種子的動物生存受到不良影響。
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人類不僅會用各種手段將植物去毒,變成食物,還會把一些植物用作藥物來治療疾病。於是,各種實際上含有次生植物物質的植物都被人吃進了肚子。
植物就此輸給人類了嗎?並沒有。這場戰役比我們以為的艱難。現有的技術不但無法將次生植物物質全部去毒,而且一部分次生植物物質在用於治病的同時也產生著毒副作用,這就是植物對人類的「報復」。
藥理活性和毒性是一把雙刃劍單純地從植物中攝取糖、蛋白質和脂肪能填飽肚子,但這些元素並不能用於治病。人們真正能用來治療疾病的,正是前文提到的「次生植物物質」,它們在人體內發揮功效,調節人體生理功能或殺滅病原體、癌細胞,從而達到治病功效。
像甾體、萜類、類黃酮、生物鹼等等,都屬於次生植物物質。這些名字聽起來有些抽象?那我來舉些具體例子。讓屠呦呦榮獲諾貝爾獎的青蒿素,就屬於倍半萜內酯;傳教士治好康熙瘧疾用到的金雞納霜,是一種生物鹼;而歷史上最著名的植物來源藥物阿司匹林,就是由有機酸為基礎合成的。如果您認為這些都屬於西藥,那麼可以看看中藥的有效成分:人參有效成分是人參皂苷,大黃有效成分大黃素屬於蒽醌,綠茶的抗氧化功效則來源於茶多酚。無論西藥或是中藥,諸多來源於植物的藥物,其有效成分都是次生植物物質。
瑞士羅氏公司推出的抗流感特效藥「達菲」,由調味料八角中提取的莽草酸為原料合成。從本質上說,中草藥只是全世界天然藥物中的一個分類,了解其傳統的應用歷史,並不能表明其特殊性,更不能說明其無毒無害。不論中藥還是西藥、天然的還是人工合成的化合物、有機物還是無機物,只要吃到嘴裡塗在身上,有毒與否,關鍵還是取決於用途和劑量。
要說清楚這個問題,還要提出一組對立概念:「治療作用」VS「毒作用」、「副作用」。以金雞納霜中的奎寧為例,用於治療瘧疾時,用量過多會導致心律失常。心律失常是一種中毒現象,所以它有「毒作用」;同時也是治療目的以外的藥理作用,因此它還有「副作用」。
這種毒副作用,卻可以從另一個角度進行利用。奎寧有一種異構體奎尼丁,調節心律的作用和奎寧類似但更強,它就可以用來對失常的心律進行矯正,此時奎寧的毒副作用卻起到了治療作用。
再舉一例,雷公藤有抗腫瘤及免疫抑制作用,是非常有前途的治療癌症及類風溼性關節炎的中草藥。然而它毒性也很強,服食根皮30g-60g即可致死。因而用藥劑量需要嚴格控制在毒性劑量範圍之下,仿佛天平的指針,左偏為藥物,右偏即為毒物。
由這兩個例子我們可以得出粗淺的結論:藥物和毒物並沒有嚴格的分界,區別只在於劑量。而如何掌握用藥劑量以避免毒副作用發生,或者通過藥物炮製等手段使得毒副作用降低,成了醫藥學界數百年來的工作重點。
未曾進入現代毒理學軌道,就無法正確認知毒性東方西方都在探究藥物毒理方面經歷了漫長的實踐。
傳統中醫基於用藥經驗,已經初步總結了一些中草藥的毒性及配伍禁忌,比如在《本草綱目》等本草著作中就標明了「小毒」、「大毒」及「十八反、十九畏」等。與此同時,奠基於古埃及、古希臘醫學的西方醫學,也對藥物毒性及毒物進行了分類研究。
「現代毒理學之父」Paracelsus(1493-1541)。16世紀,西方毒理學研究的裡程碑事件誕生了。瑞士醫生Paracelsus在其著作中提出了一個觀點:劑量決定一種物質是不是毒物。也就是說,沒有絕對的毒物和非毒物,而是由劑量的多少決定。即便是水、鹽、氧氣這樣的生存必需物質,一旦過量也會造成毒害。這就是現代毒理學的奠基,也是傳統中醫始終沒有邁出的一步。
既然毒性可以量化,那麼如何量化就成了新的問題。隨著藥理學、藥物化學在理論和實驗兩方面的共同發展,現代毒理學試驗逐漸脫離了單純通過觀察人體用藥反應的階段,發展為:首先通過藥物本身化學性質來初步判斷其毒性,然後通過大鼠、小鼠、兔等動物作為人體替代品,觀察其毒性反應,確定其毒性級別,初步確認安全性後,再進行各期臨床試驗。
動物實驗如何確定毒性級別?舉最常用的方法之一為例:選取批量動物,依不同劑量給藥,記錄各劑量下的死亡數量,即可統計出藥物的半數致死量——讓一半受試動物死亡的劑量。以半數致死量同藥物最大用量相比較,即可確定毒性級別——藥物最大用量距離半數致死量越大,則可粗略視作安全性越高。
事實上,現代毒理學的發展早已超越了經典毒理學。劑量閾值統計方式在更新,基因敲除(knockout)動物被用於試驗,DNA晶片等分析手段不斷推陳出新,臨床前安全性評價也逐步成為新藥上市前的慣例。因此,當我們拆開西藥的包裝盒取出說明書,往往會看到上面寫著林林總總的不良反應和禁忌,令人觸目驚心;而中成藥的說明書上「不良反應」、「禁忌」兩欄卻常常是「尚不明確」。
也許很多人以為,這正是中藥「沒有副作用」的明證。可其實這樣才是令人擔憂的。中成藥及其來源中草藥的成分極為複雜,本應條分縷析、進行多重臨床前實驗及臨床試驗。然而出於種種原因,這項工作並沒有完全開展,中草藥帶著「天然無副作用」的光環不明不白吃到了患者肚子裡,結果卻產生了各種毒性作用,令人措手不及。
正確認知中草藥毒性之路阻礙重重如果中草藥不納入現代毒理學的軌道,其毒性認知水平恐怕只會停留在《本草綱目》的水平,甚至還不及。現代毒理學是一門舶來品,在中國落地不過數十年。在浩如煙海的天然中草藥和各地民族民間藥面前,儘管有些高校和科研院所進行了長期而艱巨的研究工作,有相當大比例的中草藥尚未獲得充分研究,毒性仍未明確。
換言之,當前的中草藥研究,還未能完全納入現代毒理學軌道,有大量中草藥和民族民間藥的毒性尚無章可循。
與此同時,中草藥的應用卻未曾因毒性研究滯後而停步,如同一輛剎車失靈的老舊汽車在高速狂奔。中草藥方劑仍然照常開出,還被製成各種中成藥和保健品——採用現代製劑工藝,其內在卻不遵循現代藥品研發程序,僅憑「長期應用」就未經臨床試驗投向市場,這就進一步加劇了用藥安全隱患。
由於利益驅使,衛生部門既不會主動推動中草藥規範化,也沒有壓力要向公眾普及中草藥毒性知識。而從中藥種植到加工,再到中成藥、保健品廠商,經由銷售渠道流向廣大藥店和中醫院,並由中醫藥院校提供人力保障的這條產業鏈,牽扯了太多利益相關,誰都想從中分一杯羹,誰都不願意將中草藥毒性的事實公之於眾,故而中草藥的毒性只能轉嫁到患者身上。
普通患者通常並不具備完善的醫藥知識體系,獲得相關信息的主要途徑無非是電視、報刊、廣告、熟人以及朋友圈。這些未經科學閥門過濾的信息源,充斥著各類商業廣告、醫託、偽科學及民粹。儘管許多患者平時非常注意身體調養,信賴有機食品,反對化學產品,然而在蒙蔽中卻把有毒中藥當作天然無害成分大把大把吃了下去。
這種亂象不應發生在科學昌明的當代,也與醫者仁心相背。正視問題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而邁開這一步我們仍有很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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