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刁麗俊 段秋雲 文學報
在我們關注脫貧攻堅現場、鄉村發展的欄目「新鄉村·視野」的新一篇中,作者走進了青藏高原的高黎貢,那裡的人們,從一個地州到另一個地州,從橫斷山系的怒山、碧羅雪山來到高黎貢山,他們跨怒江而來,在政策的幫助下,用3年的時間,完成了脫貧的計劃。
作者講述了三個故事:想要擺脫「兒多母苦」宿命的波二妞,帶著夢想從深山裡走出去的青年和離不開山裡的家的11戶村民,這些樸素的人們無論是出山還是入世,應了句:此心安處是吾家。
新鄉村
視野
此心安處是吾家
文丨刁麗俊 段秋雲
青藏高原的餘脈伯舒拉嶺到達怒江大峽谷後,從貢山、從獨龍江到保山,綿延600公裡的地球褶皺,就被稱為高黎貢。
我無數次從雲南滇西怒江大峽谷經過的時候,抬頭看著兩岸懸掛在半山腰或山頂蜂巢似的杈杈房,就忍不住想,村裡的人究竟是怎麼爬上去的?遠遠看去,進山的路彎彎曲曲,顫顫抖抖,蜘蛛腳一樣一不小心就會折斷在石縫裡。
朋友高歌講故事說,有人問當地傈僳族老人,你們陡坡上的包穀是怎麼種上去的呢?老人幽默地回答:「我們世世代代喜歡打獵,擅長用弓弩,種包穀時種子是用弓弩射上去的。」「那包穀熟了怎麼收下來呢?」老人說:「我們喜歡與動物為伴,收包穀的時候,請幾隻猴子把我們收下來。」
就是怒江州瀘水、福貢這些請猴子收包穀的地方,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開始,有950多戶5000餘人翻山越嶺,來到保山境內的高黎貢東坡「二半山」區域,包穀撒種一樣找塊空地立個窩棚就安了家。他們中更多的是傈僳族、怒族,少量的是白族的勒墨人和漢族。他們的生存狀態是什麼樣的呢?雖然叫「二半山」,卻是與高黎貢原始森林相伴相生的廣闊區域,上千平方公裡的原始密林,足以讓幾千人在某些時候藏匿得無影無蹤。所以,常常是隔山喊娘未見人,跨箐尋蹤腿斷筋。這就出現了「飛人飛地」。
△煥然一新的村寨與橋梁,貢山發布 / 圖
2015年,保山市政府組織公安、民宗、計生、衛生、教育、扶貧等十多個部門進行前期摸底調查,在省委省政府的協調下,與怒江州進行多次協商,2017年制定了3年脫貧計劃。
高黎貢的雪按季節在下,高黎貢的花按季節在開,這個脫貧計劃也在按季節的更替開花結果。從2018至2019年,這5000多人放下弓弩,放下砍刀,先後搬進了潞江、芒寬、楊柳的8個安置點,住進了漂亮的新房。
△山脈中的村寨,貢山發布 / 圖
銜泥燕,聲嘍嘍,尾涎涎。銜泥雖賤意有營,杏梁朝日巢欲成;
鳥擇良木而棲。一對喜鵲築巢,每銜一根樹枝,就要失去一滴血。
何況5000人的大移民!
三年的扶貧攻堅,省、市、區共投入9個億。
吃飯,穿衣,住房,讀書,看病,「兩不愁三保障」,每一個從高黎貢下山的少數民族兄弟,都感受到了濃濃的情。他們跨怒江而來,從「猴子幫自己收包穀」到自己租種幾十畝土地吃飽飯,用了24年;而從「月亮升起來,星星升起來,我們在風中唱起來」,到「電視亮起來,手機唱起來,我們在廣場跳起來」,只用了3年。
從一個地州到另一個地州,從橫斷山系的怒山、碧羅雪山來到高黎貢山,他們究竟有怎樣的心裡落差,有怎樣的心境改變,其實我很想走到他們中間去,看看他們的一日三餐,看看他們的田間勞作,看看他們是否異鄉似故鄉。
01
波二妞:我的女兒不能「兒多母苦」了
35歲的怒族婦女波二妞很胖很黑,頭髮天生捲曲,儘管生了9個孩子,卻一點不顯老,樂呵呵地招呼我們進客廳裡坐。見我們驚嘆她幾乎一年生一個,靦腆起來,「我是不是像一棵麻蒼蒲(木瓜)?」我趕緊說,你挺能幹的,好厲害。
過去很多當地老百姓都比喻生孩子很多是「兒多母苦」,看看那幾十個密密麻麻的麻蒼蒲果子綴在一棵樹上,那腰都直不起的樣子,確實讓人心生可憐,怪不得叫兒多母苦樹。
可波二妞一點都不愁苦的模樣,「生都生了嘛,總要一個個養大,還要都讓她們讀書」。在她身邊左擁右抱的是老三科玉梅,老四科玉芳,一個初三,一個初二,感冒了請假在家。緊挨在旁邊的,是丈夫和鄧波,老九在他懷裡被逗弄得眉開眼笑。41歲的和鄧波長得很帥,面前的幾個女兒都清清秀秀,討人喜愛。其他幾個都上課去了,有讀高中的,有讀小學的,牆上掛滿了各個孩子的獎狀。
△波二妞與女兒們
每個星期所有孩子在學校的生活費最少要五六百,這是筆不小的支出。雖有低保,加上和鄧波當生態護林員的工資,兩口子還是覺得壓力山大。面對壓力,他們很捨得下力氣,在山上租了20多畝地,種咖啡,種包穀,還養了10多頭豬。經常早出晚歸,中午就吃冷飯包,特別忙的季節帶著老九天不亮就出門,黑透了才歸家。
其實披星戴月對於他們並不算什麼事,和鄧波12歲就隨父母從瀘水縣洛本卓鄉瓦然村來潞江打熊寨的山地,波二妞十來歲也隨父母從福貢來這裡包地。沒機會讀書,他們的成長時光,都與一棵棵包穀一起抽穗,與一季季甘蔗一起拔節。骨骼,都長成了莊稼的模樣;皮膚,都浸透了大地與陽光的黑亮。
波二妞與女兒們說的是怒族話,跟我說的時候,又換成了夾生的漢話,猜與比劃之間,我大致知道了她以前在山裡的生活。一家十幾口人,就在一間竹篾笆房住著,雨季,頂在漏,四面也在進雨,被子溼到會長黴;每天晚上,包穀稀飯或者洋芋稀飯還沒煮熟,孩子們等不及門檻上趴一個,凳子上倒一個,都睡著了,甚至因沒電,黑黢黢的看不到,哪個孩子吃了哪個沒吃都分不清楚。
為了孩子們能吃飽,夫妻倆跟附近的村民包了20多畝地,不分白天黑夜地幹活。為了孩子能吃上肉,買了只小豬拴在樹底下。前面幾個女兒到了上學的年齡,沒有戶口上不了,她就去山下的村子裡求親戚幫忙辦借讀。
2018年,波二妞根據與怒江、保山兩地州政府籤訂的合同,搬到山下叢崗安置新村,與傈僳族鄰居們相處了兩年。這兩年,波二妞與其他所有移民搬遷戶一樣,在生活習慣、衛生習慣上鬧夠了笑話。電飯鍋不會用,電磁爐不會用,上廁所不知道用紙,碼了一堆小木棍在衛生間,需要用紙的時候就用木棍刮一刮,而且還順手丟進蹲坑裡;爛菜葉,掃地的垃圾,習慣性地也倒進蹲坑,導致廁所堵了無數次,駐村的扶貧幹部也來幫他們通了無數次下水道。
作家阿來說,脫貧達標是相對容易的,改造社會,也就是改造人,提升人的素質,這個更難。但這也許才是扶貧的終極意義。
△芒合安置新村的傈傈族女孩
搬下山兩年,在叢崗安置新村與各族的鄰居們相處了兩年,也許波二妞兩口子自己沒感覺到自身的變化,但我卻真的很欣賞波二妞憨厚中透出的對教育的信任和對女兒們的厚望。她最想的事,是女兒們能好好讀書,不要像自己只知道種包穀生孩子。為此她與丈夫從不吝嗇自己的力氣。這是一種想靠知識改變命運最樸素的願望,先不管孩子們的前途如何,將來的命運如何,這對從沒讀過書的少數民族婦女來說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我想這也應該是脫貧攻堅最功德圓滿的一個方面。
我看到的是,大量高黎貢搬遷移民的第二代,無一落下地都在合適的年齡走進了學校,他們的人生、理想、命運,或許都將得到改寫。
叢崗移民新村每一戶的牆上,都畫著一副弓弩。過去,無一例外,每一家傈僳窩棚裡,自然懸掛著一副弩子,獵與不獵,那是一種力量的象徵;現在,牆上的弓弩,抑或只是一種林中民族的隱喻。
02
阿堅:傈僳寨孩子們遙望的一顆星辰
阿堅,是上千名移民二代的佼佼者,才聽到他的故事,我就覺得心中一亮,如一顆耀眼的星辰,在高黎貢下西亞村的黃昏裡閃著橘黃色的光芒。
我們與阿堅的聊天,是在視頻裡進行的。那時,他在山東青島一個琴行正給學生上完鋼琴課。
回望成長路,1997年,七歲的阿堅跟著父母和兩個哥哥從瀘水縣古登鄉亞碧羅村來到芒寬麻慄山安家落戶,他有了自己的學名胡魁星。
初到麻慄山的時候,住的是窩棚,全家有三畝五分地,放牛、割草、餵豬這些山裡人的勞作他都曾經歷。麻慄山有個好處是村裡有學校。學校離家有一個半小時的路,霜重路滑,摔跤是常有的。阿堅成績好,還當了班長。
△傈傈族青年阿堅
2004年,二哥到新疆烏魯木齊葡萄溝打工種西瓜去了,媽媽覺得家裡的五頭牛需要有人來放,便堵在門口讓他退學了,阿堅很難過。一頭牛養兩年後賣了八九百元,給孩子十塊錢的辛苦費作為獎勵。
遙望山外的遠方,阿堅再次向父母提出讀書的要求,這次媽媽沒反對。阿堅坐了七天火車來到山東威海,「哇,太陽很大,也很近,遠方真遠,沒有山只有平地……」遺憾的是語言交流比較難,普通話不會說,沒日沒夜地練,他自己覺得發音很標準了,同學們還是說聽不懂,很受打擊。幾個從雲南過來的孩子都比較刻苦,同學們休息的時候,他們仍然自己偷偷地學。
2012年,阿堅與幾個同學到韓國深造,韓國老師把他們接到家裡,對他們也特別好。這個時候的阿堅已是彬彬有禮的美少年。
△阿堅
阿堅還在八九歲的時候大哥就曾教他彈吉他,當時麻慄山的少年都有彈吉他的風氣,傈僳族人對音樂有天生的感知力,在家鄉在火塘邊隨便彈唱,很少有人跑調。此刻再到威海學樂器,他似乎如魚得水。鋼琴、貝斯、架子鼓、吉他,他玩得特嗨,之後指導樂手,培訓樂隊,天南地北地飛,像只青鳥。
在阿堅身上,藏著一顆不安分的心,一個不屈於現狀的夢想,「讀書改變命運」的美好願望在他身上開出絢爛的花。在我們這次接觸的傈僳年輕人中,很多很多沒進過學校的大門,想出去打工,因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所以望而卻步。阿堅,卻是那隻穿越熊熊大火衝出愚氓抵達現代文明的飛鳥。
03
尋找11戶躲進深山的人
這兩天我在潞江鎮、芒寬鄉的各個移民安置點轉的時候,聽得越多,看得越多,就越容易被感動。很多信息,很多東西,是平時在辦公室裡、在家裡、在朋友聚會中無法感受到的。陽春白雪很美,可有時候也需要在冒著熱氣的土地上捋一捋大地的紋理。
帶我們去移民家裡、去田間地頭的是市民宗局扶貧幹部穆忠賢,稍後還有芒寬鄉武裝部長祁福龍。扶貧路上的三年裡,穆忠賢、祁福龍與11戶搬遷移民戶的糾葛、無奈與妥協,也是我最想講的故事之一。
這些移民早在20多年前,就離開了掛在陡坡上的老家,來到保山高黎貢可以耕種的地方,多年過去,他們在這裡出生的孩子都已長大成人。前期籌備過程中,按保山、怒江政府及他們本人的三方約定,不久後他們將離開窩棚搬進移民新區。並且他們的戶口,按特事特辦的節奏於2018年遷到了保山。
但位於芒寬、潞江的各個安置點建好後,他們搬進新居不幾天,卻反悔了,害怕面對新環境、新生活,覺得各種不適,陽臺不能養豬,屋裡不能燒火塘,路邊撒泡尿也有人管著。租住地的窩棚經過清理已回不去,於是紛紛返回原籍,野山羊般消失在山林裡,再也見不到蹤影。
原本就是翻山越嶺如履平地的民族,想找到他們,那是萬分的不容易。為找他們,保山成立了50餘人的工作組,工作組成員100多天裡跋山涉水尋找這些野山羊般靈活的身影,遭遇泥石流、山體滑坡那是常事,穆忠賢說,現在想起那段經歷,腿肚子還在打抖。
△白族勒墨人千腳房
就說找開李思吧,前前後後可是找了兩個多月。
2020年3月14日,祁福龍帶著派出所教導員楊紹標、芒寬中心學校校長楊周、區教育局李老師,天不亮就從福貢子里甲鄉出發,到俄科羅村雙米底一組找開李思。雙米底一組在2800米的高山陡坡上,抬頭就是雪山。
據說,有的村民,村幹部三四年都沒見過,其神出鬼沒的本事叫人不得不佩服。四個人爬過一座又一座山,八九個小時後到達開李思家,可需要抱著一棵樹才能站穩的院子空無一人,院外的坡上羊倒是有一群。明明之前村幹部聯繫的時候他是在家的,可見他玩躲貓貓了。這一天硬沒找到,四個人只有失望而歸。等深一腳淺一腳到達鄉裡,已是晚上11點鐘。
後來,民宗局幹部又多次去找,找到後掏心掏肺做工作,他還是一句話,住新房可以,政府要在他原籍蓋房子!約好了似的,其他人家,也是這樣的要求,不答應就一切免談。
怎麼辦呢?只有妥協。他們的戶口是2018年統一落在保山的,在原籍蓋房子的重任只有落在隆陽區的肩上。在這雲霧瀰漫的高山,蓋房子的鋼材用騾馬馱都不可能,生生用肩扛,背工費兩塊錢一公斤,11棟鋼架房整整用了近百萬元。
出山,入世,此心安處是吾家。
心在,世界就在。搬下山的各族兄弟,心,也許慢慢就留在新居裡了。
巍巍高黎貢,滔滔怒江水,將為我們見證「安其居,樂其業」的溫暖時光!
新媒體編輯:袁歡
配圖:作者供圖、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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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在綿延600公裡的地球褶皺裡,他們飛山入世,尋找著理想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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