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晚上出門逛了逛。久坐不動,走路的時候膝蓋都疼了。如今晚上的上海讓我想起了麥迪遜,燈火通明、人跡罕至。大街上稀稀拉拉有幾個行人和車輛。本想去家裡附近的大賣場逛逛,卻發現7點多超市已關門打烊了。
初春的晚上還是有些寒意,小區門口倒是熱鬧,電子屏幕上閃爍著螢光色的眾志成城字幕,不知道製作者的審美是哪個朝代。幾個看門的保安在登記返鄉住戶,給進出的人量體溫。
我伸出手腕,一個20多歲的寸頭小哥拿著測溫儀掃了一下,眼都不抬地說:「35度」。
我說:「怎麼會這麼低?」
小哥抬起頭,嘴往門口一歪:「外面冷,溫度低。」
「外面溫度低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變溫動物。」我嘟囔著走了。
人不是變溫動物這件事,難道不是常識嗎?現在看來並不是。但是我也不想拉著小哥跟他普及什麼叫常溫動物,什麼叫變溫動物。人家大冷天的夜裡還要值班也很苦逼,犯不著聽我上課。
只不過我最近總感覺疲乏,我媽說我是躺多了。可是家裡房子小,不躺著也沒地方走動。我感覺也有可能是憤怒過頭了之後,身心有點疲累。
前陣子我南京住所的小區健身房整天給我發瑜伽網課套餐,說在家也能運動,但家裡連個瑜伽墊都沒有。我想著這個冬天這家健身房的日子也不好過吧。
今天,我居然收到它給我發了一則送餐廣告,原來它現在已經從一家健身房變成送外賣的了,開始給小區居民送餐。人為了生存真是可以很有創造力了。
前幾天在課上提到一句話,人本主義心理學家卡爾·羅傑斯說:「當我看著這個世界時,我是悲觀主義者;當我審視這世界的人們時,我是樂觀主義者。」我也沒核實過這句話是他說的,還是後人杜撰了。反正賈寶玉說,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我只在想,那些令我感到疲累的、悲觀的東西是什麼?我挺佩服方方的,每天都堅持寫作。我也佩服網上認識的一些小夥伴。佩服他們把說了一百遍的話再說一百零一遍。
而我就覺得,人們很難再寫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來。最有價值的東西,就是常識。前幾天讀到導師和同學寫的文章,看完後就覺得洩氣。他們寫了幾萬字,其實都在說一個最最基本的常識,就是一個健康的社會需要事實作為根基,需要開放的信息環境。
他們引經據典寫了那麼多,就是為了說明這個小學生也應該明白的道理。我不知道我們還有什麼必要把這樣的道理再說一遍。你就算說出花來,它也仍然是一個——小學生也應該明白的道理。
但卻也是一個連天才都無法令它實現的道理。語言無法令常識成為現實。
就連我自己的生活裡,四角天地,三口之家,常識都是稀缺的。每天吃晚飯都是我們家艱難的時刻。老爸天天霸佔著電視機看他熱愛的央視新聞。老媽就只管吼他:一天到晚聽這些東西,一遍兩遍三遍都要聽過去,我隔夜飯都要嘔出來了。
老爸不相信一切對政府不利的信息,認為都是假的。今天看到泉州賓館坍塌的新聞,證據確鑿,老爸也無法抵賴。他喝了口黃酒說:「這是一件好事,能夠暴露黑社會,抓幾個人。」
老媽對老爸的一切觀點都是反對的:「哦,那就要用血的代價嗎,死了這麼多人呢。」
老爸高瞻遠矚地說:不用血的代價你怎麼把他們搞掉?那些黑社會不要太猖狂哦,只有用這種辦法才能把他們搞掉。
我只是埋頭吃飯,並不想跟他們普及什麼誰的命都是命。我猜想如果祖國要老爸獻出生命,他一定會義無反顧。他是一個很好的好人,為人從不刻薄。他的好處我一點也沒學到。
我經常腦補這樣一個畫面:下一次又來了瘟疫,老爸感染了,我死氣八賴要帶他逃跑去人少的城市找醫生,但是他死氣八賴要為國捐軀,寧可死了。這時我不知道到底該恨誰。
很多人都會想,事情如果發生在我身上該怎麼辦?今天群裡一個還在大學學醫的小夥伴說,看到《人物》那篇稿件就一直在想,如果是她她該怎麼辦?
「我不僅要擔心我的親友患病,我還要擔心他們會不會因為我的發聲受影響,我還要待在急診室治病救人,我還要面對越來越糟糕的情況,我還會反反覆覆地想——本不該如此啊!」她說光是想想她都要瘋了。
今天《人物》那篇稿件被刪了無數次,然後被眾多自媒體帳號接龍轉發。我想這篇文章是有些情緒化,不夠客觀的。但是,一個正常的社會,當面對這樣的災難,當事人背負巨大冤屈,感到心力交瘁的時候,「情緒化」難道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人之正常反應嗎?這樣的「情緒」,難道不正是這次疫情「事實」的一部分嗎?
一百年後,一千年後,當那時的歷史學家在史料中研究人類歷史上的這次瘟疫時,他們該看到的,難道不包括這些痛苦、怨懟、情緒化嗎?
人吶,不是AI啊。人是有七情六慾的呀。在巨大的絕望之下,你不讓人控訴,不讓人表達失望,你還是人嗎???
媒體的客觀性是為什麼服務的?是為公正啊,它不是為了做做樣子,擺擺pose啊!你一天24小時,國家媒體滾動播出正能量還不夠嗎?還不允許這個社會的某個角落有一點點的控訴來平衡一下整個輿論的不公正和不客觀嗎?
我覺得給感到冤屈的人一個「擊鼓」鳴冤的機會,這就是常識,和人不是變溫動物一樣的常識。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把這麼淺顯的道理說一萬遍,再刪除一萬遍。
當看著這個世界時,我也是個悲觀主義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