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錢之俊
來源 | 《中華讀書報》2013年8月
1938年11月,錢基博接受國立師範學院院長廖世承邀請,輾轉來到湖南藍田。一直到1946年秋季,他才離開當時已遷往南嶽衡山的學校,偕女兒女婿前往湖北武昌,出任私立華中大學歷史系教授(次子錢鍾緯此時任漢口申新四廠副廠長)。
1938年9月,錢鍾書回國,赴昆明西南聯大任職。1939年夏,他受父親之命,不得已離開西南聯大,來到國立師範學院出任英語系主任,兼顧照料父親。這是錢氏父子第二次在同一所學校就職(第一次在光華大學),也是錢鍾書一生中最後一次這樣長時間的照料父親。吳忠匡《記錢鍾書先生》:
1941年6月,錢鍾書回到上海,準備暑假後繼續回聯大教書。從錢鍾書在國師的時間來看,他應該是知道石聲淮這個人的。
錢鍾霞(1916-1985),錢基博四個子女中唯一的一個女兒,比大哥錢鍾書小六歲。錢鍾書的母親最疼的就是小兒小女,本來錢家兒子極多,女兒極少,所以女兒非常寶貝,不同於一般的重男輕女。錢基博自己這樣評價女兒:
女霞中學畢業,老妻遂留自佐;以故無女大學生之頭銜,而亦無女大學生之習氣;治家奉母,勤生節用,飯能自煮,衣能自紉;足不履劇場,手不拊賭具,口不銜紙菸;應接賓朋,指麾傭僕,米鹽料量,胥女之賴!操作有暇,詩書以娛。吾家藏書多;吾女雜覽亦不少;線裝之書,耳濡目染;凡有涉獵,靡不通曉!然誦覽之書多,而寫作之功少;操管濡墨,楚楚大致,足以記姓名,寫家信而已,無才為女學士,然不害為良家女!
他是按「賢妻良母」的方向來培育女兒的,否則在當時在大環境下,錢鍾霞應該繼續去上大學。錢鍾書在清華剛畢業那會兒還專門寫過有關於妹妹的詩:「依娘小妹劇關心,髫辮多情一往深;別後經時無隻字,居然惜墨抵兼金。」寫妹妹幼時撒嬌不肯上學,梳著小辮子,沒想到別後再見時就愛好讀書寫字了。寫出了哥哥對妹妹成長的關心、愛護和欣喜。
1938年無錫淪陷之後,當年2月,錢鍾霞和母親與叔叔錢基厚一家就避居在上海。大約在1941年暑期,她隨二哥一家由上海來到國立師範學院,接替哥哥照顧父親。「抗日戰爭方殷,餘侍先父寓湖南安化縣藍田鎮(今漣源縣治)。」
有文章說,錢鍾霞此番來湖南是給老夫子送信的:
但錢基博說女兒是「間關數千裡,奉母命以來省疾,欲侍我以還江南」(《金玉緣譜》),就是來看病,並準備接他回江南的,並無特別任務。據當年國師租借地的主人李氏後人李忠忻回憶:因為身體不好,錢基博每天由被稱之為「錢小姐」的女兒提著公文包,攙扶著去上課。錢鍾霞因為容貌端麗,身材高挑,楚楚動人,遠近聞名,來求婚者絡繹不絕,錢基博一概婉言辭謝。
石聲淮,湖南長沙人。1938年考入國立師範學院國文系,1943年畢業留校任教,是國師首屆畢業生。1946年隨嶽父錢基博一起受聘於華中大學(即華中師範大學),後一直工作於此。在如今的華師大,他是作為文學院(前中文系)的「祖師爺」被不斷追憶、緬懷的。但當年這個人從外形上看卻很不出眾。李氏後人李忠忻的老伴康海初說起這位錢小姐,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婚姻。她說石聲淮,「長得醜」,一眼斜視,「還齙牙」。石聲淮畢業實習時的國師附中高三學生傅業葵也回憶說,石老師「長相奇特」:一雙鬥雞眼,一隻鷹鉤鼻,一張手掌寬的臉,一縷長發斜斜地遮住半隻眼睛;他那很少換洗的藍布長衫的前襟有一塊塊的稀飯漬印。」簡直就是邋遢不堪。更可怖的是,還有人說他患有皮膚病。
晚年石聲淮先生(左二)與學生們
但這些回憶者都會話鋒一轉:石聲淮這人多才多藝,人不可貌相!康海初說他「有才華」,擅長國文、英文、德文和聲樂。傅業葵說他說得一口純正的德語,他同數學系主任李達教授的德國太太用德語交談時,不但言語流利,而且談笑風生,揮灑自如。他還彈得一手漂亮的鋼琴。國師舉行音樂會,別人都是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只有他仍舊是那件汙漬斑斑的藍布長衫,兩隻手交叉著插在袖筒裡,聳著肩頭,慢吞吞地走上舞臺,走向那碩大的平臺鋼琴。看著他那模樣,許多人忍不住要笑。然而,當他的指尖一陣清風似的掠過琴鍵時,半閉著眼睛的聽眾仿佛徜徉於藍天白雲、垂楊流水之中;當他重重地叩擊著琴鍵,那粗獷豪邁的樂音在人們的意念中,描繪出了一隻在暴風雨中翱翔盤旋的海燕。一曲終了,人們如夢初醒地慢慢睜開眼睛,一瞬間的寂靜之後,緊接著的是聲震屋瓦的掌聲。石聲淮從琴凳上站起來,微微地一彎腰,一縷頭髮滑下來,遮住了他的半邊臉,還是很瀟灑的。
他不僅鋼琴彈的好,繪畫也很精,上課時有邊講邊畫的本事。他的古典文學修養很好,記憶力強,有「活字典」、「活辭海」的美譽,尤其擅長背誦經典。他的學生回憶道:
作家唐浩明也是石聲淮在華師時的學生,他對老師當年隨手畫在黑板上的古代服飾與器物印象深刻。在他看來,石先生雖然致力於歷史文獻的研究,卻有詩人藝術家氣質,「有音樂和繪畫的天賦。」
石聲淮沒有留過學,也沒有讀更高的學位,青年時期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就有如此難得的表現,怎麼不讓錢基博賞識?更何況他對老夫子亦步亦趨,模仿他文章風格已到亂真的程度。日常生活中他對錢基博更照顧有加,「在湖南一住八年,到了最後,行動需人照顧,全仗同學們對我愛護,石聲淮就是其中的一人。」錢基博甚至認為石聲淮在「諸生之中,性行特類我!」給予極高的認同。老夫子看人一向重德才兼備,而不重身家外貌,曾明確說選婿「人才第一要緊,其次職業與環境。」。因此石聲淮在那時他的視野範圍內就是理想的東床之選——更重要的是,他覺得石是個可授受其學術衣缽的合適人選,在他的培育下日後必能成材。再說,嫁個書生,雖然清貧,「粗茶淡飯足矣」。他決定把女兒嫁給石聲淮。
晚年石聲淮先生(右)
自從錢基博決定把如花似玉的女兒許配給石聲淮後,國文系的男生都用嫉妒的眼光審視石聲淮,暗暗地問自己:「我哪一點比不上他?」女生們憤激得眼睛裡噙著淚花,憤憤不平的漲紅了臉,差點兒上門去質問老先生:「為什麼親手把一朵千嬌百媚的鮮花插在牛糞上?」錢鍾霞本人也不中意父親替自己的選擇,但又不敢違拗父親的意願,心中十分苦悶。
這樁婚事更多的、更直接的是遭到了錢家人的一致反對。當時在漢口的老二錢鍾緯,來信報告母親,說爹爹已將妹妹許配給他的學生某某,但妹妹不願意,常在河邊獨自徘徊,怕有輕生之想,並且說爹爹選的這個人並不合適。老夫人只因為石聲淮是外地人,就認為不合適,就讓錢鍾書寫信勸阻這門親事。錢鍾書代母親委婉陳詞,說生平只此一女,不願她嫁外地人,希望父親再加考慮。錢鍾書自己也私下單獨寫信給妹妹,給她打氣,叫她抗拒。不料錢鍾霞不敢違抗父親,就拿出哥哥的信來,代她說話。老夫子見信更加惱火,回信說,儲安平是自由結婚的,正在鬧離婚呢!(當時儲在國師任職)他譏誚說,現在做父母的,要等待子女來教育了!老夫子在這件事上,充分展現了封建家長制包辦婚姻的獨斷專行。
錢基博夫婦
這期間,錢基博的同胞兄弟錢基厚同情他的嫂子,也寫信勸阻。他觀點開明,說家裡一對對小夫妻都愛吵架,惟獨鍾書夫婦不吵,可見婚姻還是自由的好。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鮮明對比。錢基厚的女兒錢鍾元(1914-1959)當初就是錢基博介紹對象的。錢鍾元是無錫國專最早的一批女生之一,也是伯父錢基博的學生。當時同鄉許建人之子許景淵,畢業於北平稅務專門學校,在上海海關工作,錢基博很賞識這位年輕人,便甘做月老,撮合兩人成就婚姻。雙方家長都表示滿意,只是錢鍾元有所躊躇,不很願意。錢基博為了讓侄女接受這場婚姻,態度和藹,極盡循循善誘。他數次致函侄女,勸其善體父母心意,打消顧慮;為便於相互考察了解,還特許鍾元與景淵約定「以三個月為猶豫期」,雙方無異議即可訂婚;奉勸侄女「勿自託大」,一定要聽從長輩意見;最後,他還拿出了「殺手鐧」,例舉錢鍾元長兄長嫂(即錢鍾書與楊絳)的故事來開導她。錢鍾元最後打定主意,同意了這樁婚事。其實錢鍾書夫婦當年是自由戀愛,只是結婚時走了老式婚姻的程序而已,本質上並不一樣。
1942年冬至日,錢基博不聽家人勸阻,堅持讓女兒與石聲淮訂婚。老夫子特編撰《金玉緣譜》一冊,權當證婚書,詳細記錄了嫁女兒的全過程,石印百部,貽送國師師生及親友,聲明當前國難深重,一切從儉,即時訂婚,他日合巹,均不舉行任何儀式。譜中略謂:「男子氏石;女出裔錢;錢從金旁;石為玉根;永以為好,堅如金玉。」在這本小冊子裡,錢基博繪聲繪色的描述了當時訂婚的情形,語句神情令人捧腹:
基博謂聲淮曰:「內子王生三男一女。十年之前,長次兩男,鹹遊英倫;季男鍾英,侍餘負笈。餘有四方之志,而不問家人生事誰何;門戶支撐,獨有老妻!女霞中學畢業,……知女莫若父,不敢不以誠告也!爾聲淮聞言,倘願得為偶耶!」 聲淮對曰:「女公子性行淑均,大懼聲淮之不足以辱!倘許下嫁,極所願也!特不知師母意若何?」基傅曰:「婦人以順為正;夫倡婦隨。吾之所為,老妻未嘗有異議!」顧語鍾霞曰:「汝間關數千裡,奉母命以來省疾,欲侍我以還江南;此汝之孝也!然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抑亦汝母之所同願!聲淮從學四年;吾相其人,相非富貴而秉德不回,持己以介,用情則摯;諸生之中,性行特類我!吾以汝歸;吾信聲淮必能以愛我者敬汝!汝意何如?」
鍾霞曰:「女惟父命!」
基博謂聲淮曰:「老夫僅此一女;走數千裡來省我,尤倍憐愛!吾今以愛女相託;幸汝終始善護持之!吾信吾女亦必能體汝意以事母夫人!」
聲淮曰:「唯!敬受教!」
基博謂鍾霞曰:「汝母之事我,汝所覩也!吾與汝母結婚三十六年,未嘗為制一首飾,添一新衣!汝母淡泊明志,勤儉持家;善撫我室,毋我貽罹!吾之讀書稽古以獲專志於學而不以家事為憂者,汝母之力也!願汝視汝母之所以事我者以視聲淮!聲淮厲學敦行;汝則約己勤生,善撫有聲淮以室;相與以有成,此吾之意也!」
鍾霞曰:「敢不率母教以如父意!」
基博起攜鍾霞之手以付聲淮曰:「汝二人願為夫婦,可握手以盟心也,吾為屍盟,有如天日!」聲淮、鍾霞握手如命;已而返坐。
老夫子頂著壓力把女兒許給石聲淮,也並非完全放心,故一再叮囑,萬般交待,希望兩位年輕人能永結同好。他把到湖南後寫成的《中國文學史》和《孫武書注》二書手稿,送給女兒作嫁妝,「凡二書之所獲,不論國家之學術著作獎金,抑書店之版稅稿費,惟爾鍾霞實有之!」錢基博還特別將二百餘冊日記贈予石聲淮,作為新女婿的禮物,也寓意授受老先生讀書治學之衣缽。「吾篋中日記二百餘冊,即以相付;以翁婿言,則覿儀也;以師弟論,則衣缽也!」這哪裡是在選婿,分明是在選學術接班人啊!
錢基博手稿
錢鍾書主要是站在妹妹的立場上,為唯一的妹妹著想,妹妹不願意,就是不合適。這是出於他對妹妹的愛護。本質上來說,他較全面接受過西方教育,從大學起讀的就是西洋文學,對自由婚姻的主張其來有自。晚年在名著《管錐編》中他闡述過對自由婚姻的推崇:
他和楊絳在清華園裡相識相戀,是最好的註腳。雖然他們最後結婚走了老式程序,但也只是走走過場而已,雙方父母都沒有過多幹預。
錢鍾書本人大概也不是很滿意石聲淮這個人。他在國立師範學院兩年,正是石聲淮在校做大學生的時候,有些介紹中說石「以學生身份兼任助教」(楊絳回憶錄中說他「曾和鍾書同事」,大約指的就是這個經歷),那麼他對石應該是比較知根知底。錢鍾書只比石聲淮大三歲,而他此時已從世界一流大學留學歸國,被清華大學破格聘為教授,在學界早已小有名氣,在學院裡也是年輕的系主任,你說他怎麼不會高標準嚴要求的選擇一個至少和他妹妹般配的妹婿呢?以他的眼光怎麼能接受一個據說「其貌不揚」、「邋裡邋遢」的人?從學術研究的能力潛質來看,他大概也不看好石。
從現在石聲淮留下的成果可以看得出來,他像樣的專著基本沒有,論文寫的也不多。唐浩明說,他不輕易著書立說,連論文也不多寫。如果有論文發表,他必定送他們這些學生一份。1950年他受聘為副教授,直到1980年才晉升為教授,時年67歲。如果一定要說石聲淮繼承了老夫子的衣缽,那他倒是繼承了子泉先生「篤學慎思」的學風。他的學生譚邦和教授說:「石先生的論文肯定沒有現在的教授那麼多,他最優秀的作品應該是一屆又一屆的學生。他自己就是一件作品,風範後人。」這個評價還是比較恰當與公允的。
1945年秋,石聲淮與錢鍾霞在湖南漵浦結婚。石定果教授回憶說:「媽媽爸爸是1945年8月15日結婚的。當天日本宣布投降,消息傳來,街上鞭炮齊鳴,熱鬧極了。媽媽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懷上了我。」
結婚後,他們隨錢基博一起來到武漢。解放前夕,老夫人也搬到了武漢,和女兒女婿一起住。錢鍾霞夫婦此後一共生了四個子女。楊絳認為,「爹爹一手操辦的婚姻該算美滿」。但從錢鍾書往來文字與談話中卻鮮見他對這樁婚姻再發表過看法,更很少看到他與石聲淮的交往記錄。石聲淮對那些來訪的「錢迷」,更隻字不提錢鍾書。錢鍾書和許景淵往來密切,有談詩論學的文字,雖然許還非文學圈內人。這也是一種態度吧。
因為父親和母親的關係,錢鍾書與妹妹一家一直保持聯繫。解放後,他在寒暑假多次去武漢探望雙親。據當年住在武昌樸園的人回憶,錢鍾書夫婦和女兒常前來小住探望老人,每次來都在屋前大樸樹下捏煤球。那時還沒蜂窩煤,都是自己買煤回來後,摻黃泥兌水和,然後用手捏成煤球,放在空場上曬乾。武漢的冬天,手沾著水生冷,可兩人邊捏邊有說有笑,捏完煤球,還幫著父親買菜。石定果教授也曾在文章中記述了錢鍾書夫婦到武漢省親小住的情形,以及舅舅關愛她們姐妹幾個的往事。
據石聲淮指導的碩士研究生傅道彬回憶,1984年4月,他們幾個研究生帶著石聲淮的書信來到北京拜見錢鍾書。石聲淮特地將一部清代著名學者譚獻的日記手稿託他們帶給了錢鍾書。錢先生高興地拿著手稿,大聲招呼楊絳來欣賞。
1987年,錢基博誕辰百年。時隔30年,華中師範大學準備隆重舉辦紀念活動,有意邀請錢鍾書參加。校方希望石聲淮出面相邀,石明確表示說:「他不會來的。」後來是通過錢基博的弟子彭祖年去函邀請的,得到的是錢鍾書那個著名的「六不」回函。1993年3月,錢鍾霞石聲淮夫婦先前整理的《中國文學史》終於付印,涉及合約及稿費處置,錢鍾書致函中華書局表示由周振甫先生全權處理。周振甫於是讓人把稿費寄給石聲淮,由他再分給四個子女。實際上,這筆稿費當年是給錢鍾霞做嫁妝的,只是此時她再也收不到了。
有一件事,錢鍾書去世前可能還一直蒙在鼓裡。錢基博生前兩次將其規模龐大的日記和筆記交付女婿保管使用,一次是訂婚之日,一次是1957年11月錢基博彌留之日。最後一次他將自1937年任教前國立浙江大學起,所著論學日記,歷時逾二十年,都數百萬言,及其他手稿,全部留給女婿保管(1937年前的日記,則因抗戰初未及運出而喪失)。沒想到「文化大革命」中,石聲淮鑑於筆跡留存之可怕,遂將其全部銷毀。而錢鍾書一直認為父親的日記是被紅衛兵所毀。你能說,錢鍾書當年反對錯了嗎?當然,這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