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第一冊648頁的楊絳畫像
《錢鍾書手稿集》裡封皮為「季康/ 碎金」、內封「碎金/ 默存拜題」冊是錢先生題予夫人的筆記本。因「廿五年二月起,與季約間日赴大學圖書館讀書,各攜筆札,露鈔雪纂」(《飽蠹樓讀書記》第一冊);而「我到了牛津大量讀,但沒像錢鍾書那樣做筆記」(畢冰賓《楊絳:撤消一次採訪的理由》)。錢先生在巴黎時用它記《石語》,1956年拿來札《容齋隨筆》《幽夢影》等典籍。
夫人自是日記題中應有。《起居注》1937年1月1日:「剪髮洗頭。季讀《論語》,因與言:孔子性情語笑,躍然紙上,而經生學究將此老說成不通人情,可恨之至。孔子於門弟子偏愛顏淵,人之所知也,亦偏愛子路,則非善讀書者不知。《論語》一書於三千弟子中,惟寫子路最生氣遠出。孔子之斥子路,皆所謂其實深喜者。有欲效Renan之傳耶穌作biographie romancée,則子路宜如聖保羅耳。蓋弟子三千,莫非威儀棣棣、文質彬彬,獨子路太樸不雕,美質未學,猶存本色,最得師憐。孫行者謂唐僧獨偏愛八戒,五臺山僧怨智真長老袒護花和尚,此物此志也。作筆記。欲留頰鬚,為季斥妝模做樣而罷。」「孔子性情」可參看張申府(《穢乘》論《晚清四十家詩鈔》謂《繡像小說》中《雲萍影傳奇》「插圖中旦貌大似張申甫」)《民族自救的一個方案》:「照我的青年朋友錢默存先生的解釋,孔子很近乎鄉紳。」乃翁則麾叱之曰:「又見汝與張杰書云:孔子是鄉紳,陶潛亦折腰。看似名雋,其實輕薄」(錢子泉《諭兒鍾書札兩通》)。《談藝錄》亦曰:「竊謂欲揣摩孔孟情事,須從明清兩代佳八股文求之,真能栩栩欲活。漢宋人四書註疏,清陶世徵《活孔子》,皆不足道耳。其善於體會,妙於想像,故與雜劇傳奇相通。」本色得憐之理仿佛Tassoni所謂醜女亦能姿媚動人。「老錢最願意讀本色的書,也願意寫本色的文字。他自己喜歡本色,他也求人本色。」(顧憲良《錢鍾書》)
《起居注》1937年1月7日:「晚飯後與季出散步。疏星爛然,微風和如。心境恬適,蓋如此矣。」之前一葉的「During the walk, talking of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novels, I made the following observations which won her approval」云云,該是另一夕文學散步。參看《湘日乘》1940年1月24日:「月明如晝,與雪交暉,惜無可人共此良宵耳。」可闡Kant「接觸美好事物輒惆悵類羈旅之思家鄉」,前者可釋Amiel「風景因心境而改觀」。「可人」可參看前兩行日乘:「徐復祚《投梭記》演謝鯤事,為鴇母投梭折齒。是夜,餘假齒墮地折為二;其亦有縹風之豔福、欽取之恩容乎?一笑。」
在巴黎讀《景德傳燈錄》:「卷二十四:文益禪師指竹問僧:『見麼?』曰:『見。』師曰:『竹來眼裡?眼到竹邊?』按《隨園詩話》卷十六引鮑氏女聞鐘聲云:『是聲來枕畔,抑耳到聲邊?』子才以為有禪理,與朱子南安聞鐘相似,不悟機鋒出此也。『聲邊』宜改『鍾邊』較妥。」邊上增訂:「季謂『竹眼』語尚妙,『鍾耳』語遜其精微。蓋有聲為媒介,竹不動,聲流動,『來枕畔』無足奇。聲無邊際,『到聲邊』不成語。甚有理解。」按此乃《談藝錄》初稿:「《隨園詩話》卷十六引鮑氏女聞鐘聲詩曰:『是聲來枕畔,抑耳到聲邊?』子才以為有禪理,與朱子南安聞鐘相似。亦屬道聽塗說……然『鍾耳』語遠遜『竹眼』語之妙。竹眼不過二物,鍾耳得聲而三,鍾耳之間,有聲為介。竹貞固不移,聲流動不居,聲來枕畔,了不足異。聲本無涯際,而曰『耳到聲邊』,語意皆欠妥適,鮑女誠為者敗之也。」楊季康嘗言:「在牛津和巴黎,我們交流很多,十分相投。他讀到好書,知道我會喜歡的,就讓我也讀。我有些小小的『歪學問』,常使鍾書驚奇。我讀Shelley詩,有一句也是『鳥鳴山更幽』的意思,他十分贊成,記在日記上;現在《管錐編》裡還存此句,但未提我名」(Shelley詩已見採於《冷屋隨筆之三》)。此亦一例。「歪學問」的文語就是錢先生譽兒詩所謂「穎悟」。手稿同葉「騎驢覓驢」為行草,旁有楷體細字「驢」,堪證「我也讀」。又「卷二十六:護戒神告志逢大師,師有一小過:凡折缽水,亦施主物,師常傾棄,非宜。師自此洗缽水盡飲之,致脾胃疾。凡折退飲食、涕唾、便利等,並宜鳴指默念,發施心而傾棄之。」插補:「季曰:何其吝嗇?較楚弓楚得尤拘。」
《傳燈錄》筆記前一葉為錢先生學位論文草稿,中有畫像,即楊絳《錢鍾書與圍城》所記「他給我畫了一幅肖像,添上眼鏡和鬍子,聊以過癮」者。
1987年札錄《東萊先生詩外集》,卷一《離行在即事》:「到家傳吉夢,歸使下燕山」,「吉」,初作「□」,再作「昔」(槐聚《心》:「舊遊昔夢都陳跡」),錢先生識「絳勘出」。實則原本本來就作「吉」,「勘出」是看到錢先生的誤摘。
方鴻漸的情信是一天天的隨感雜記,其生產者的家書想同之也。《湘日乘》1939年12月20日:「發季書。」12月21日:「得季書,知已得予抵校後發電。渠釋念,我亦釋念矣」(前一葉有《自浙入湘道中偶成》)——「相信還會發現錢鍾書11月1日去滬、12月4日抵藍田的文獻」,餘《錢鍾書去滬入湘時間考》之言驗矣,呵呵。12月22日:「作書致季」;12月23日:「作書致季」;12月24日:「侍父親散步,即赴梧封招。今日為基督誕辰,念在牛津與季圍火爐聽窗外唱讚美詩,怦然心動。作書與季」;12月25日:「得季書,即復」;12月26日:「作書致季」;12月28日:「作書致季」;1940年1月8日:「作書致季」;1月14日:「作書致季」;1月19日:「得季書、孝魯書,皆復。」
《湘日乘》1940年1月4日:「梧封招吃火鍋。安得季與健共享之?」《魚眼鼠須錄》第三冊有錢先生1941年初兩篇想念妻女詩。《對月感書》末云:「有家不可歸,不歸思如麻。為夫不見婦,有女不作爺。有家亦何為,牽愁而已耶!」《歲殘》末云:「知有嬌茶同此盼,盼能新正試新衣。」朱寨《走在人生邊上的錢鍾書先生》:「三年困難時期,《外國文學名著叢書》編委會在東四某飯店設宴,別人都把面前菜碟中的小點心吃光,惟有錢先生一動未動,散席時用紙包好帶走,帶給誰不言而喻。」也餉女兒,朱寨未喻。去湘返滬不久,徐燕謀請錢先生一家三口赴父親生日宴;錢先生回家做了一首詩送來(《燕謀尊人生日招飲》,見《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筆記),一以致謝,二以記愧——「吾親客病尚淹留」。同時,「吾兒鍾書來書,欲為我撰年譜」(錢子泉《金玉緣譜》)。投其所好,空口補過,未可以「訃告性的作品」反唇相稽。
《燕巢日記》1950年10月8日論《西遊補》以錢健汝興起:「圓女看董若雨《西遊補》,謂餘曰鯖魚影射滿清,頗有見。」旋復圓足之:「然諷世之微詞,尚兼出世之寓言,君國之悲與空無之法,交互錯綜,不可執一以求。鯖魚指清人,亦復指情魔。」十四歲小茶「竟能通」。1949年摘錄《朱子語類》,其中「古人詩中有句」至「曾文清詩」五行半,疑出錢瑗手。《容安館日札》記女兒讀書,1953年第一百八則《兒女英雄傳》,1954年第一百九十二則Diary of Nobody,1954年第二百三則《野獲編》。
《魚眼鼠須錄》第三冊有詩題:「婦書來言,鳳瑑、覲虞自故都寄聲存問。二君與予誼如骨肉,而宣南又魂夢所戀地也。三年去國,百事全非。憶少年遊,賦詩遠寄,俾知斯人亦復憔悴。」《槐聚詩存》簡括為「十月六日夜得北平故人書」。常鳳瑑《和錢鍾書同學的日子》記錢先生嘗與曹覲虞同宿舍。
《且住樓日乘》論《改亭詩集》後有一行未及塗抹:「過薰琹處談。絳於夜九時自蘇州歸。」時為1949年,錢先生和龐薰琹同寓滬瀆蒲石路蒲園,同為傅雷家常客,相識於滇——《朱自清日記》1939年3月27日:「參加聞一多倡議的龐薰琹西洋畫展覽會,地點在羅念生家。據錢鍾書意見,龐畫顏色鮮明,然線條不夠穩定。」
1951年《穢乘》論《倚霞宮筆錄》:「卷一《諭瑜詩》:『能作館甥知己否』,因曰:『不容易。知己二字不易當。』按此言有味。絳之於餘蓋知己也,他人皆浮慕耳。」所節似未信達,原作:「父因母詩知己二字,自述與母生平,以告琮瑜;母令告父云:『不容易,不容易,恐知己二字不易當也。』」盧思道有《知己傳》二卷,君相、父兄、妻子、友朋以及鬼神、禽畜皆錄入(1943年札《甲乙剩言》、日札第七百九十七則);「An almost impossible combination of 3 incompatible things: wife, mistress, and friend」,錢先生贈婦語雖誇飾,《知己傳》倘他年續,夫婦二人固當大書特書不一書也。
1978年札《賭棋山莊詞話》,「餘見絳錄餘詩《苦雨》冊」;錢先生後來抽去冊首夫人錄副的以《苦雨》起始的詩作,今編為「大本十七」。1962年錄《笠翁十種曲》,「餘見《中書君詩冊》」;詩亦裁卻,後易名為「《三十五舉》冊」。《湘日乘》1939年12月21日:「寄印詩與若渠」,12月23日:「寄印詩與景淵」;「印詩」想是《中書君近詩》——吳忠匡《記錢鍾書先生》:「他從上海來湘西,路途所經都有詩作。到了藍田,就把這一冊旅程詩稿交給了我,我給他在小鎮上印刷所用摺子本印行了二百分,他自署《中書君近詩》。」1950年錢先生曾出《中書君詩存》稿本與朱錫沅閱。在電視裡看到錢先生自書詩冊,有溢出《槐聚詩存》者(《居湘一年》即《魚眼鼠須錄》第二冊之《居湘一年矣賦此》),想有影印行世的一天。
當「把刺刀磨尖當筆,蘸鮮血當墨水,寫在敵人的皮膚上當紙」的1966年,錢先生札《清詩紀事初編》,標「王隼《大樗堂初集》」,錄「吳根越角別經時」云云。一看,這不是《槐聚詩存》末尾《代擬無題七首》裡的嗎?大發現!大發現——
《當四愁歌》:吳根越角別經時,道遠徒吟我所思。呪筍不靈將變竹,折花雖晚未辭枝。佳期鵲報謾無準,芳信鶯通聖得知。人事易遷心事在,依然一寸結千絲。
《遠來》:遠來犯暑破功夫,風調依然意態殊。好夢零星難得整,深情掩斂忽如無。饒能後會身將老,猶有前盟死不渝。且住為佳歸緩緩,相思細了積年逋。
《七月十八夜作》:風裡孤蓬不自由,住應無益況難留。匆匆得晤先憂別,汲汲為歡轉賺愁。雪被冰床仍永夜,雲階月地忽新秋。此情徐甲頻傳語,成骨成灰恐未休。(皆見卷七)
京華憔悴望遠山,未辦平生白木鑱。病馬漫勞追十駕,沉舟猶恐觸千帆。文章誤盡心空嘔,哺啜忙來口不緘。絕倒厚顏叨薄俸,廬陵米與趙州衫一。同調同時託勝流,全弢英氣祓清愁。座中變色休談虎,眾裡呼名且應牛。慣看浮雲知世事,懶從今雨數交遊。宋王位業言猶在,贏得年華尚黑頭二。
《秋心》:樹喧蟲默助悽寒,一掬秋心攬未安。指顧江山牽別緒,流連風月逗愁端。勞魂役夢頻推枕,懷遠傷高更倚闌。驗取微霜新點鬢,可知青女欲饒難。
《得坡後人書知事解》:塞雪邊塵積鬢斑,居然樂府唱刀鐶。心遊秋水無窮境(方治漆園書),夢越春風不度關。引咎敢尤人下石,加恩何幸案移山。五年逋欠江南睡,瓶缽行看得得還。
《和答闢後》:病餘意氣尚騫騰,想見花間著語能。老手詩中孤竹馬,壯心酒後海東鷹。凋殘朋舊添情重,黯淡聲名免謗增。欲踏天都尋舊約,新來筋力恐難勝。
小「二」後加識:「此非王氏詩,鄧誤。」又用鋼筆圈畫了兩下。近二十年前我說(《槐聚詩存勘誤》):「《代擬無題七首》。考驗考訂家真本事的時候到了。楊老出面解釋何以『代擬』於1991年,可我驚奇地發現至少兩首竟早就流布丹青了:『辜負垂楊系轉蓬』,『愁喉欲鑿仍無著』。怎麼回事呢?容我鬥膽臆測。七首情歌全是錢氏『小時候幹的營生』,那意中人殆非曉芙即阿宓乎?錢先生一輩子寫得最好的情書正當壯年,料想文藝女神不會喜歡老頭兒的,最好的情詩不致於得自八十老翁罷——『不省白髮妄想,轉招嘲嗤,此亦元為解人情也』。纏綿緋惻好文章,不忍心拉雜摧燒,又怕人作箋,當恁時如何?於是乎錢先生擅場的小說家筆法派上用場,創造了『代擬』(Prosopopeia),復以『緣起』作補筆(recuperation)。那末,這三百字後序的捉刀人莫非也是錢氏自家(Rollenlyrik)?美人細意熨貼平,鴛鴦繡出從教看。」噯,今天,七首裡就頭尾兩首沒著落。「遠來犯暑」也,「七月十八夜」也,望而知非為小說中人擬,亦非空中傳恨——恨無人作鄭箋。「此非王氏詩」似非作張致弄狡獪。託庇於王集,得非懼獅吼而效雉藏?「千絲」通行本乖訛成「千思」。《秋心》以下是後來補錄的,想以紙有餘地。「坡後」,蘇淵雷,摘帽右派分子;「闢後」,冒景璠(「京華」二首亦為冒作;《燕巢日記》唯殘「真虛話賸得華年尚黑頭」一行),疑似汪偽漢奸。隱晦其題,所以免禍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