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園子裡全是荒草。有一個鐵藝柵欄和臨街的人行步道相隔。園子的兩側,東邊是公廁和垃圾處理廠,西邊是一個叫陽光美園的小區。
我每次去單位拿郵件、取雜誌,都會從園子的邊上經過。不過我從未想過這個園子為什麼荒廢了,為什麼有這麼多茂盛的、半人深的雜草恣意生長,卻無人打理。直到有一天,深秋的某一個周末,我看到一個老人在收草,於是停下腳步,站在柵欄外邊,觀察了一會兒。雜草很深很密,個別的蒿類比老人還高。老人白髮、駝背,像收莊稼一樣,一把一把地割。被割倒的草,一堆堆地碼放在一邊。我看到那些碴口下,草的根部粗碩、壯實。看來這塊地的地勁足,如果用來種莊稼,一定是一塊好田。
草香味很濃鬱,很好聞。我踟躕良久,不願離去。新鮮的草碴上有一些螞蚱或者昆蟲在跳動,它們還作短距離的飛翔。這塊地歸宿何處呢?垃圾處理廠的,還是另有主人?我的目光越過園子,躍向對面,能看到有條河,對岸河堤上還有排排大樹。這真是個得風得水得太陽的好地方啊。
一個小女孩,大約五六歲的樣子,穿著好看的花衣裳和小粉鞋,白白胖胖的很可愛,在園子裡玩。肯定是老人帶她進去的。從年齡上看,像是他的孫女。她大約跑累了,就坐在柵欄裡側一堆新割的草上,面向柵欄的墩臺。我看她在墩臺上放了一排葉子和枯枝,靜靜地看著。
這有什麼好玩的呢?
隔著柵欄,我也蹲下來。我驚異地發現,她玩的不是草葉、樹葉,也不是枯枝,而是幾隻昆蟲,幾隻經過巧妙偽裝的奇異昆蟲:一隻螳螂,偽裝成兩片不同形狀的草綠色樹葉,脖子和頭部的葉子是五邊形的,腰和肚子部位的葉子是橢圓形的,只露出頭部的一點額和兩根細細的觸鬚,連腿都被樹葉遮住了。還有一隻我們叫「草婆婆」的昆蟲,身上披著一片老葉,葉上還有蟲蛀的痕跡,有兩處葉脈呈網狀白色,像經歷了百般滄桑。那條叫不出名的、顏色如泥土的蟲子,則偽裝成一段枯樹枝,尾巴還鼓起一歪一扭的樹瘤,幾隻細長的腿更像是枝須。更有趣的是那隻小昆蟲,約一點五釐米長,像一簇花蕊,頭、兩隻前爪和後腿部位,分別是粉、白、嫩黃、粉中帶條紋的,若不細看,真以為就是一朵鮮豔的花蕊。更絕的是,一隻約兩釐米長的昆蟲,把自己裝扮成一片慄色的枯葉,如果和枯葉混在一起,還真的分辨不出來。
可能已是深秋,它們的生命也即將結束,幾隻昆蟲已經不太活躍了,任憑小女孩擺在柵欄的墩臺上,曬著太陽。我仔細地看著它們,驚嘆於它們極其逼真的「偽裝術」。它們是怎麼做到的呢?葉子或花蕊已經和昆蟲們的身體融為一體,仿佛共享著彼此的生命。
陽光照在園子裡。
收割後的園子比較平坦,草梗齊齊的,大約有兩三寸高。那些成捆的乾草已經被運走了,園子顯得亮堂、利索了很多。草梗裡會遺落一些植物,我看到一種叫「泡端端」的漿果,植株已經被削去了大半,只在根部還掛著幾個小小的綠燈籠。我知道綠燈籠裡有一種小果果,青黃的,入口甜酸,還有點澀。這種漿果有人工培植的,產地來自東北、河北、內蒙一帶,超市裡有賣,叫「紅姑娘」或「姑娘果」,個頭比野生的大不少。這種果子,古今都有人吟詠過,納蘭性德就有一首《眼兒媚?詠紅姑娘》的牌曲,其中有「櫻唇微綻,靺鞨紅殷」的妙句。周作人在《小孩的花草》中,引《燕京風時記》書中的話:「每至十月,肆市之間則有赤包兒鬥姑娘等物。赤包兒蔓生,形如甜瓜而小,至初冬乃紅,柔軟可玩。鬥姑娘形如小前,赤如珊瑚,圓潤光滑,小兒女多愛之,故曰鬥姑娘。」這裡的「姑娘」,就是「姑娘果」,「赤包兒」就是瓜蔞。周作人接著又說:「這兩種草中國大概到處都有,不知道為什麼別處都不注意,只有北京的小孩拿來玩耍,而且攤上還有售賣的。叫兒童多與植物接近本是好事,只可惜流行得不普遍。」我想起老人割草那天帶進園中的小女孩,她只顧被好看的昆蟲吸引去了,還沒有注意這「姑娘果」,不然她也會拿來玩耍,長大後,會成為她美好的回憶。
雜草下有一個枯樹根,大約有碗口粗。枯樹根基本被草梗掩蓋了,如果不是緊挨著樹根那裡撐破一塊枯樹皮,鼓出一塊泥土,頑強地鑽出一叢慄色的蘑菇,我還不會發現它。這叢蘑菇細細瘦瘦的,互相擁擠,頂著的一簇簇小傘也有些萎靡,但卻非常新鮮。
我放眼望去,一片逶迤、起伏的草梗,像是修剪過的草坪,只不過不像草坪那麼青翠盎然。但是,它堅硬的碴口和蒼黃中泛著的綠意,何嘗不是另一種風度和姿態呢?更讓人期待的是,你不知道草梗下還藏著什麼,還有著怎樣神秘的世界。
又過了幾天,我照例從園子邊經過,看到一隻喜鵲落在草地上。在城市裡,很難看到喜鵲的,我便好奇地停下腳步,看看它。
說起來我對喜鵲還真有過研究。南方的喜鵲身體相對瘦長,而北方的喜鵲則要大一點,看起來圓且肥。這隻喜鵲正是這樣,它看上去很強壯,在草梗上尋找吃食。它很專注,對我這個離它幾米遠的「偷窺者」並不上心,偶爾小幅地跳躍一步,很是矯健。喜鵲一般都是成雙成對的,現在又是秋天,並不是孵化的時候,它的伴侶呢?也許是它剛剛發現這個不錯的食物供給基地,還沒來得及向伴侶報告;又或許,它還是單身呢。
一株野菊花開了,細而瘦,只開三朵小花,花朵不大,花瓣也是細瘦的。離黃色的野菊花不遠的地方,還有一株小花,是白的,只一朵,從草梗裡探出頭來,似乎有點害羞,仿佛不該現在開花似的。如果放眼遠處,還能看到一星半點這樣的小花朵,藍的、粉的、紅的都有。這幾天氣溫持續升高,那些原被雜草遮蔽的小野花,可能以為春天來了;或許是慶幸霸道的雜草終於不在了,才煥發了新的生命;又或者是風也來了,陽光也來了,這才有機會舒舒身子,喘口氣了;再或許呢,荒草下的它們,生命本來就很頑強,只要氣候適宜,總能開花。
除了小花以外,有的草根處還生出了綠色的小芽,似乎是在響應花兒們。
我想到了十多天前看到的那個美麗的小女孩,如果她還來玩,肯定會被這些花草所吸引的,還會像觀察那些昆蟲們一樣,睜大好奇的眼睛。
正想著,一抬眼,嚯,那個割草的老人從河那邊過來了,他沒有帶來小女孩,但帶了一條毛色很雜亂的小土狗。狗兒在老人身前撒歡奔跑著,像是在追逐什麼,又像是自己跟自己玩耍。我想,這個園子裡,這塊草地上,可能要發生另一個故事了。
(陳武,作家,曾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鐘山》《花城》《十月》等雜誌發表小說數百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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