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世界被一個微小的病毒改變了。
在與新冠病毒的博弈中,「生命至上、尊重科學」的精神使我們贏得了勝利,「科學防治、精準施策」的精細化管理使人民城市令人安心。
然而,疫情並未徹底結束,新冠病毒點燃的每一顆新「火苗」,都牽動著人們的神經。面對狡猾的病毒,以及將來未知的可能威脅生命的危機,我們該如何應對?
中國工程院院士、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瑞金醫院院長寧光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在醫院層面進行科學布局;在公共衛生治理層面完善應急機制;最根本的則是從源頭上鼓勵科學創新,在危機中育先機。
周日的早晨,瑞金醫院的花園一片寧靜。在10號樓內分泌代謝科的一間會議室兼辦公室裡,院長寧光正在與同事們商談網際網路醫療。與此同時,在另一座大樓的醫生辦公室裡,一個學術會議正在等著他。
等他回到辦公室,接受記者採訪,時間已近中午。
寧光習慣在這間辦公室裡工作。在複雜的內分泌代謝病領域裡鑽研了30餘年的他,曾獲得過國內外內分泌領域的諸多獎項,被譽為「為遺傳性內分泌病編寫家譜的醫生」。
成為瑞金醫院院長後,擺在寧光面前的,是比疾病本身更複雜甚至棘手的大小事務。做臨床醫生時,他憑藉縝密的科學思維練就了一雙慧眼,能看別人看不好的病。作為醫院管理者,他依舊本著科學家的精神,嚴謹細緻,科學布局。
我們的話題,就從如何用科學布局應對疫情開始。
偏見不會掩蓋科學
只會使科學更偉大
在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的戰役中,上海湧現了許多抗疫英雄。其中,瑞金醫院的陳爾真、胡偉國、陳德昌、瞿洪平、王朝夫被人們稱為「抗疫五虎將」。寧光曾在多個場合發自肺腑地說:「他們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好醫生。」
作為上海唯一獲評「全國抗疫先進集體」的三甲綜合醫院,這裡還發生了許多感人的故事。寧光最先談起的,卻是兩個有些陌生的名字:張欣欣與周敏。
今年1月8日和1月19日,瑞金醫院臨床病毒學家張欣欣與呼吸科專家周敏兩度踏上前往武漢的行程,成為第一批走進武漢病毒研究所和武漢金銀潭醫院的上海專家。面對當時還未命名的新發呼吸道傳染病,他們與瑞金醫院後方的研究團隊在72小時內,協助張定宇院長完成了99例新冠肺炎患者的臨床表現和流行病學特徵的總結。1月29日,這篇論文發表在國際知名的《柳葉刀》雜誌上。
在文章中,他們總結道:多數患者為中老年人和男性,約有一半有華南海鮮市場暴露史,並提出年齡較大、有基礎疾病的患者死亡風險較高等問題,成為較早以一家醫院為樣本描述新冠肺炎臨床特徵的論文,為此後的疫情防控提供了科學依據。
當歐洲等地出現零星病例後,瑞金醫院王衛慶教授率先進行了新冠病毒基因易感性預測。包括中國人在內的亞洲人是否特別容易感染新冠病毒?王衛慶和她的團隊經過基因研究,給出了結論:新冠病毒並沒有人群易感性,全世界的人都需要提高警惕。
「如果歐洲和美國及時接受最早發表的這些論文的警示,人類或許可以避免新冠大流行。」寧光感嘆,「他們太自信了。他們忽略了中國醫生早期發表在英文雜誌上的論文,沒有以科學的態度接受中國醫生的研究結果。偏見永遠不會掩蓋科學,只會使科學更科學、更偉大。」
一家三甲醫院,本不是抗擊疫情的科研中心,瑞金醫院卻在第一時間啟動了科研應急。在白衣戰士們紛紛奔赴抗疫前線的同時,陳賽娟、瞿介明、謝青、時國朝、嚴福華等專家組建的科研團隊也在悄然行動,在幕後為抗疫貢獻研究成果。
令寧光感到自豪的,除了這些科研論文,更是醫院多年來的科學布局。
早在20多年前,瑞金醫院就將傳染科與肺科病房建造在同一座「傳肺大樓」裡,並成立了呼吸—傳染病研究中心,還在其內設立了專門的呼吸重症監護室。經過多年的積累,當新冠肺炎疫情這一呼吸系統傳染病流行後,他們能夠在第一時間組建隊伍,奔赴武漢。而王衛慶教授的團隊之所以能夠在短時間內預測出新冠肺炎沒有人群易感性,則得益於瑞金醫院在人類基因組學的研究積累以及全國首屈一指的基因生物樣本庫。
「這次的疫情告訴我們,面對公共衛生突發事件,需要科學應對、精準防控,而任何科學應對其實都離不開前瞻性的科學布局與多方面的儲備。」寧光說,「一家醫院的科學布局是長久大計,這不僅是我們這代領導者的責任,更離不開我的前任們的工作。用科學的態度和科學的思維去做好布局,做好人才、技術等儲備,到了關鍵時刻,科學應對就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瑞金第四批整建制醫療隊136人前往武漢
在下一場危機來臨前
科學布局
今年除夕前,瑞金醫院緊急購置了一臺CT機,從決策到投入使用,只用了短短24小時。這是一臺普通的CT機,卻牽動了許多人的神經,因為它要安置在一個不普通的地方———發熱門診裡。
就在除夕前幾天,一位從武漢來瑞金醫院就診的患者被確診為新冠肺炎。儘管這位患者全程佩戴口罩,在就醫過程中沒有傳染他人,但寧光和副院長陳爾真意識到,患者的整個就診流程中存在一個巨大的隱患———CT檢查。CT機是診斷新冠肺炎的必備武器,而在過去,發熱門診的標準配置裡並沒有CT的配置要求。
緊急採購一臺CT機並不難,難的是如何讓機器儘早在發熱門診裡運作起來。
擺在面前的第一個問題是:買一臺怎樣的機器?CT機的排數越高,意味著影像的精度越高,但放射科嚴福華主任和呼吸科時國朝主任認為:40排CT足以用來診斷新冠肺炎等呼吸道疾病。精度越高,意味著機器的體積越大,而發熱門診的空間並不適合使用體積大的機器。更重要的是,如果購置精度更高的CT機,需要申請特殊醫療器械購置證,這無疑會耽誤機器實際投入運作的時間。
機器買來了,如何放置也有講究———既要考慮發熱患者在檢查過程中的密閉問題,還要兼顧陪護人的需求。
除夕夜的凌晨,一臺國產聯影低劑量CT機在瑞金醫院發熱門診正式裝機。瑞金醫院成了上海第一家把CT機搬進發熱門診的醫院,使發熱患者在就診過程中真正實現了「六不出」,即掛號、檢驗、檢查、取藥、治療、留觀全程閉環管理,瑞金醫院的發熱門診由此成為上海發熱門診標準化建設的模板。今年5月,發熱門診的「上海方案」獲國務院應對新冠肺炎疫情聯防聯控機制醫療救治組的推薦,向全國推廣學習。
發熱門診「樣板間」的出現,來源於一場及時的反思。寧光坦言:「我們既要總結得益於科學布局所獲得的成功經驗,但也不避諱這個由於布局不完善而可能產生的『教訓』。必須本著科學的態度,不能心存一點點僥倖。假如那個病人沒有全程戴口罩就診,假如因為她使用過CT機,而將病毒傳染給其他人,後果不堪設想。」
今年7月,在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舉行畢業典禮前夕,寧光思考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面對臺下的年輕學子,他這樣說道:
「是誰改變了世界?竟然是一個僅以納米計的世界上幾乎最小的生物體———病毒……我們可以靠勇氣和有效的社會組織能力,打一場漂亮的阻擊戰。但真正的殲滅戰,不僅僅是勇氣和豪言壯語,更不會是蠻力,能夠改變病毒肆虐局面的是什麼?一定是科學。我們應該相信科學的力量。在人類與病毒、與疾病的博弈中,取得最終的勝利,決定的力量一定是科學。科學的方法在不斷進步,但科學的精神永遠不變,希望你們在今後的醫學生涯中,堅守科學精神。」
疫情尚未結束,人與病毒的戰爭仍在持續。下一個可能危害人類健康的,除了病毒,還有可能是意外的災害。當上海這樣的特大型城市面對突發的威脅人民生命的災難時,應該如何科學應對?這是寧光正在思考的下一個「科學布局」↓
「我建議,在中心城區建立一個公共衛生應急加災害應急救治中心。這個中心要與位於郊區的公共衛生中心形成真正的對接,就地實施急救,並儘早啟動轉運,減少轉運病人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問題。儘早實施並全程持續有效救治是我們的追求,救治鏈條中哪一個環節不能銜接,就要改進。我還建議在醫院成建制地建立醫療應急預備隊,並定期演練。在整個社會空前重視突發公共衛生應急事件時,我們還應當考慮到其他的突發災害性事件。這是兩個不同的應急體系和隊伍,應對公共衛生事件往往以內科為主,而災害應急救治以外科為主。只有進行提前的科學布局,才能實現科學應對,避免在健康應急事件中的無謂浪費。」
瑞金醫院領導在機場迎接援鄂醫療隊凱旋
對話
原始創新,無問西東
上觀新聞:在今年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的畢業典禮上,您對科學精神的詮釋打動了許多人。「在批判和質疑中追求科學的真諦,在實踐和實證中獲得科學的靈感,在定量和定性分析中建立科學的方法」,這些話不應該只是醫學生畢業時的座右銘。作為醫院管理者,如何幫助他們踏上繁忙的工作崗位後,不忘掉「批判和質疑」,不磨滅「科學的靈感」?
寧光:科學不是醫學的全部,但醫學應該是科學的。堅守科學精神並不意味著需要每一個醫生都成為科學家,但科學精神一定是醫生所必備的品質。
在某種程度上,醫生是科學靈感的提供者。他們的科學靈感來自病人、來自臨床工作,但真正的實證研究是由科學家或科學家醫生完成的。比如,王振義院士就是在臨床工作中首次發現了全反式維甲酸治療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進而對其遺傳學基礎與分子機制進行研究,奠定了誘導分化理論的臨床基礎。
在醫生群體中,有一批像王振義院士這樣的獻身者。他們在做醫生的同時擔負起了科學家的責任。這些醫生非常辛苦,往往也非常孤獨,在研究過程中,可能不被人理解,甚至還會遭受非議。所以我對科學精神的理解還有一句話,那就是「在孤獨和獻身中堅持科學的精神,在欣喜和靜謐中享受科學的快樂」。
上觀新聞:既然不是所有的醫生都需要成為科學家,那是否應該將醫生的定位進行分類,讓擅長臨床工作的醫生專注看病,讓擅長科研的醫生做好研究?
寧光:這應該是一個自然發展的過程。醫生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分裂」的:在醫療工作中,他們必須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因為他們面對的是生命,容不得半點差池;而科學創新則需要天馬行空的創意與靈感。作為管理者,不能簡單生硬地區分誰屬於臨床型醫生、誰是科研型醫生,而是要去儘量發現醫生們的天賦。應該有意識地引導,讓這種分類自然發生,從而鼓勵醫生堅守科學精神,保護他們對科學的好奇心。
上觀新聞:做科研也是需要天賦的。
寧光:有人說科學家是培養起來的,事實上職業醫生是靠培養的,科學家在一定程度上是天性所致。作為醫院的管理者,我們的工作就是發現真正有天賦的人,給他們搭建一個好的科研平臺,並給他們提供利用這個平臺的可能性,這就好比伯樂與千裡馬的關係。
上觀新聞:好的科研平臺對有天賦的醫學科學家而言非常重要。
寧光:的確,我們在兩年前成立了瑞金醫院臨床研究中心。在新冠肺炎疫情發生後,這個研究平臺發揮了很大作用。我們醫院的黨委書記、呼吸科專家瞿介明教授,時國朝教授,以及感染科謝青主任通過這個平臺進行了硫酸羥氯喹治療新冠肺炎患者的多中心臨床研究。當醫學界都在討論氯喹藥物能否治療新冠的時候,他們想到了硫酸羥氯喹。醫生們都知道,氯喹是有可能會致死的,但加一個羥基進去,氯喹的毒副作用就降低了。那麼,硫酸羥氯喹到底能不能治療新冠肺炎?從一個科學靈感到一個科學假設,最終要通過科學的方法小心求證。
為此,我們迅速組織了一個國際專家諮詢團隊,並牽頭全國16家定點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醫院進行多中心的臨床研究。3位教授及他們的團隊僅僅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就完成了這項研究,並將結果發表在國際醫學雜誌上。這是全世界較早證明硫酸羥氯喹治療新冠肺炎是無效的論文,及時避免了這一藥物在中國無謂地鋪開。可惜的是,後來有些國家依然使用這類藥物,造成了浪費。
不無遺憾的是,我們證明了此藥的局限而沒有找到治療新冠肺炎的特效藥,但這就是科學,科學不應該誇大任何藥物的療效,必須實事求是地去求證、去描述。
現在回顧這項研究的整個過程,其實是考驗醫院科學布局與科學儲備的時刻。如果沒有臨床研究中心這個平臺和一支訓練有素的臨床研究隊伍,科學家們再有科學靈感,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這項研究。
上觀新聞:這樣的科研平臺對年輕醫生也開放嗎?還是只有高年資的醫生才有可能進入科學家的行列?
寧光:年輕人當然可以使用,剛才提到的這篇文章中有3位研究者就是30歲左右的年輕人。我們會引導那些希望解決臨床疑問的醫生利用這個科研平臺,既沒有限制,也不強迫。如果把科研看成一件需要硬性分配的事,那就違背了科學規律。
一般來說,年輕人頭腦中的念頭、想法和問題會比較多,但這些念頭不一定都能稱得上科學靈感。不過我還是要鼓勵所有醫生堅守科學精神,保持好奇心。
寧光院士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畢業典禮上致辭
上觀新聞:無論是臨床工作,還是科學研究,最終的目的還是為了造福病人。
寧光:是的。但我們也不要忘了還有一種研究與創新是不問目的,不問為什麼的,這就是原始創新。原始創新是建立在人類的好奇心之上,同時需要有深刻的底蘊積累,它源於想知道某件事、某個現象為什麼會發生,去探究其原因,但不一定能夠得到結果。
上觀新聞:這種基於好奇心的原始創新意識,應該從小開始培養?
寧光:是的。真正的科學精神起源於孩提時代那些天真無邪的想法。隨著年齡的增長,會有越來越多的社會經驗束縛好奇心和天馬行空的奇思異想,而科學靈感的產生一定是源於好奇心或探索性。科學是有趣的,但又是一個艱苦的歷程,無數個好奇心或念頭才可能變成一個靈感,無數個靈感才可能變成一個科學假設,無數個科學假設才可能變成一個科學實證,無數個科學實證可能只有一個被證明是對的,才能得出科學的真諦。這就是科學原創,在無數次探索甚至無數次失敗中獲得為數不多的成功。可見,科學創新的基數有多重要,而這個基數就是源於那份天真無邪、對世界的好奇心。
我們現在的問題就在於缺少對世界本源的天真與好奇心,缺少對本源問題進行探索的勇氣。我們每做一項研究都會考慮結果會怎麼樣,能夠被轉化嗎,而最本源的原始創新一定不會被功利性驅動。科學不問西東,原始創新更不問西東。我不問它實現了會怎麼樣,我就是去探求,可能過了幾年甚至幾十年後,突然發現這個創新是有用的,於是就進入了應用研究階段。
上觀新聞:在全球科技競爭愈加激烈的當下,應用研究也有著重要的意義。
寧光:我們當然要倡導應用研究,但應用研究可以更多轉化並依靠企業行為和市場行為。我們國家目前的應用研究和應用型產業比較發達,但在擁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後,還需要用更大的魄力去發展原始創新,鼓勵科學研究往源頭走。
上觀新聞:如何理解這種魄力?
寧光:原始創新是無法預計產出的,對原始創新的投入是一種沉沒成本,需要長期積累,並給予包容的環境。王振義院士當年在白血病領域的創新就是建立在其幾十年深厚的臨床積累和機制研究基礎上,其間也經歷過很多失敗,但有一天就豁然開朗了。
從這個意義上說,鼓勵原始創新是一種大國擔當。當今世界上,科技實力強大的國家始終都在鼓勵原始創新,鼓勵科研人員探尋人類需要知道的事物的本源。當在源頭上有一大批科研成果出來的時候,這些成果會自然而然在某個時期轉化為應用成果。科學成果的積累是解決「卡脖子」技術的最終辦法。所以,當大家都在講應用、談轉化的時候,我們應該看到,現在所缺乏的恰恰是看似不能轉化的研究、不知道如何轉化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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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俊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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