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的是很羅曼蒂克的名字呀,閉上眼睛想像一下,一隻雄壯的鹿,頭上有著一對完整健壯的犄角,而這角又很像玫瑰的根莖,在一個個節點,開出一朵朵玫瑰。
這些玫瑰有著世界上最美好的顏色:在清早晨露未退,樹林裡濃霧未去,暗淡卻又充滿希望的光輝,透過樹杈撒向草地上的露珠,那頭鹿低著頭,在輕輕地親吻草地上的蒲公英,呼喚它們早點醒來;這個時候,鹿角的玫瑰是雪白色的,白得有些透明,白得有些稚嫩。
在下午三四點的時候,勤勞的太陽烤暖了樹上的小鳥,它們嘰嘰喳喳地叫著,在樹梢上走動著,它們的叫聲隨著光斑的移動時而明亮,時而感人,樹下的石塊不再散發著逼人的寒氣,它們也從外向內地暖和起來,它們的身邊往往伴隨著、依靠著這樣一頭擁有玫瑰花的鹿;而這時候的鹿角正在打著瞌睡,他們的氣息平穩——呼、吸、呼;鹿角上的玫瑰微微地隨著氣息的吞吐顫抖著;花瓣微微地張開,仔細看會發現,這是粉紅色的玫瑰花呀。
到了晚上,當我再看向擁有美麗玫瑰的鹿角時,我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銀色的月光下,在樹林裡斑駁交錯的陰影與亮光之間,站著一頭昂首挺胸的鹿;鹿角上的玫瑰殷紅如血,熾熱如炎;我一直沒懂,究竟是怎樣的生靈,能夠擁有這不斷變換的顏色。
那頭鹿在夜晚的林子裡信步跺著,在我看起來,他好像走得非常漫無目的,但或許他的確是知道自己需要什麼的,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在樹林的邊緣望著這頭越走越遠的鹿,我知道幾乎每一天,我都能到他們,看到這些名為『鹿角玫瑰』的生靈。
真正與鹿角玫瑰的對話是等我長大了以後,等我的肩膀與他們的下顎同高,等我的手能觸摸到他們角上的玫瑰;而等他們走遠了,走得如此遠,變成了我世界裡一個小小的圓點了,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其實在很早之前,我們就已經相遇了。
在我還小的時候,我經常做噩夢,夢到的東西很雜亂,有時候想醒過來,卻醒不過來;頭天晚上如果做了記憶深刻的夢,當天晚上就不想去睡覺了,覺得只要能保持清醒,就不用做噩夢了。我這樣想著,但眼皮總是敵不過瞌睡。
阿婆告訴我,其實每一個孩子睡覺的時候都有大天使在守護著,以床為中心,前後左右中,一共有九個大天使環繞著我,保護我能夠安穩地睡覺。她這樣說了,我便不再那麼害怕了,睡覺前往四周看一眼,好像在和大天使們打個招呼,在心裡說句『我準備睡覺了,你們應該在的吧。』便可以關了檯燈。
熄燈了的房間依然被透過玻璃鑽進來的月光照得清楚,我閉上眼睛,又撐開眼皮;左看看,右看看,說不定能看到大天使的翅膀,或者看到彩色的雲朵呢。睜開閉上來回幾次,就不小心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又仔細回想,的確沒有做噩夢;阿婆說的果然靈驗呀。
再長大一些,我有一次在夢裡看到了他們;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阿婆說的大天使們,我想可能不是的,但有一點我很清楚,這些稱自己為『鹿角玫瑰』的生靈們,也在守護著我的夢境。
他們是一群很害羞的生靈,在和他們還不相熟的時候,我只在站在原地,遠遠地觀望著在樹林中自由穿梭著的他們;他們不多,三三兩兩,不多結伴,也不孤行。有時候能看到相互親暱玩耍的鹿們,也有時候能看到低頭相向,好似正卯著氣力,相對相持的鹿們。我在書中看到過,雄鹿會為了心儀的母鹿爭相而鬥,但我不知道這些玩耍式的『卯氣力』能不能算得上是書上所歸類的求偶式爭鬥。
在我的印象中,鹿角玫瑰們不曾真正地會為什麼去生氣而爭鬥;更多的時候,他們如此含蓄、如此內斂,或許他們內心如同夜晚月光下殷紅如血的玫瑰,他們渴望能夠像盛開的花瓣那樣熾熱、那樣奔放地表達內心的情感,但也或許正因為他們同樣背負著守護者的使命,這一層牽絆,使得他們終究是內向的、害羞的。
很多個沒有烏雲的夜晚,我站在樹林的邊緣,看著鹿們的身影;我一直在思索一個問題:究竟是他們之中的哪一位,才是徹夜守護著我的夢境的那一個天使。
我的夢境相當險惡,有很多令人傷心、難過、緊張、揪心的情節,很多次我以為我被困住了,出不來了,卻總能化險為夷,終究能在黑暗中看見那束光芒。這些驚險的故事我往往都會刻意地去遺忘,而當我遠望著鹿角們的時候,我會隱隱地替他們感到擔心,我不知道,為了守護夢中的我,他們會不會受傷;而在他們睡覺做噩夢的時候,又有沒有誰,在守護著他們。
有時候我在樹林的邊緣站得累了,便用乾枯落葉堆起一個溫暖的窩,背靠著年歲蒼老的大樹,和耷拉著眼皮的貓頭鷹相伴。我把頭埋在胳膊肘裡,用下巴支撐著腦袋,眼睛仍舊尾隨著遠處的鹿群,他們在月光下跳著,嬉戲著,追逐著,是那樣的開心,那樣的自由。
有一次,我在樹下的枯葉窩裡抱著膝蓋睡著了,暈暈乎乎地感覺有溫暖又溼潤的氣息噴在我的臉頰上,又感覺有毛茸茸的溫暖軀體,在我的身前圍成了半個圈;睡夢中的我覺得很暖和,便靠過去,就好像枕著溫暖避風的毯子;我聽到了咚咚的跳躍聲,有力又沉穩的跳躍聲。
我想,那個晚上,我應該是夢到了非常美好的事物,我一定是微笑著睡得很香。第二天清晨,待陽光重新喚醒大地,鳥兒叫醒在枯葉窩裡的我,我並沒有看到那想像中夜晚的麋鹿,只有一枝盛開的雪白玫瑰,躺在我的手裡。
又有一次,在半睡半醒中,我感覺到了那個溫暖的存在,便伸出手去環繞住他,我有意識地扣緊雙手,只是為了能夠在清晨醒來的時候,看清這隻一直守護著我的麋鹿。他應該是懂了我的想法,在太陽與月亮交替之前,他用溼潤的舌頭舔醒了我。
我有些迷惑又充滿困意地看著懷裡的這個奇怪生靈。他長得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樣:他並不高大,論個頭其實和我差不多;他的犄角還沒有像成年公鹿那樣長全,卻也已經有了鹿角的形狀;鹿角上的玫瑰花不多,只有三兩隻,也還是花骨朵似的。
我有些失望地鬆開了手,但看他並沒有責備我的意思,便又伸出手,去撫摸他的頭。這,或許不是之前留下白玫瑰的那隻鹿吧;或許,守護我的並不是同一隻鹿,而是很多隻鹿呢。
再次看到這隻小鹿的時候,應該是很久以後了。那一天的下午,我提著籃子在林子裡穿梭著,尋找樹蔭下的蘑菇;我看到了他,躺在樹下的石頭邊,好像在打盹。
我躡手躡腳地走上前去,想給他一個驚喜;而當我走進他的時候,我看清了,看清了他頭上逐漸成型的犄角,角上含苞欲放的粉色玫瑰,也看清了他睡夢中眼角流下的淚水。我不是夢的守護者,並不知道他為什麼而哭;我只能猜測他或許像我一樣做噩夢了,夢到了不開心的東西。
我放下了手裡的籃子,收集了一些枯樹葉,給自己在小鹿旁堆了個坐墊,又貼著小鹿坐下來,我不知道我在等什麼,或許我只是在等他醒過來吧;或許他並不需要我的等候,但或許我的陪伴能夠讓他感覺到溫暖。等待的過程是靜謐的,風帶著蒲公英在我的身邊旋轉,當很多很多蒲公英一起跳舞的時候,我想起了漫天的大雪,想起了有一年的雪地。
那一年的冬天,我在樹林裡和阿婆走散了,我找不到了回家的路,天卻又慢慢地染上了暗藍。餓,是肯定的;更多的是害怕,一個人的害怕。我在林子裡跌跌撞撞,好像在繞圈子,前面自己的腳印被更多的飛雪覆蓋住,有些坑坑窪窪,卻的確是走過的路。
我很想哭,卻又不敢哭,怕哭紅了眼會被說成『膽小鬼』;我的鞋子襪子逐漸地溼了,溼得冰冷,冷得我直打顫。終於我停了下來,不想再走,也走不動了;我坐在樹下少雪的土地上,望著天上清清亮亮的星星,又抱緊了自己,想著睡吧,挨到第二天,再找回家的路吧。
睡夢中,我感覺到了一陣溫暖溼潤的觸碰,是誰在舔我的眼睛?過了一會兒,我的身體好像離開了雪地,應該是趴在了一塊鬆軟的皮毛上吧;又過了很久,四周終於變得暖和了,亮得有些刺眼,我睜不開眼睛;被子很柔軟,透著青草的氣味。是到家了嗎?我這樣想著,便放心沉沉地睡去。
可能我睡了很久,也可能過去了很多天,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的確是在自己的床鋪上。我喊著「阿婆,阿婆。」她便急急忙忙地從隔壁房間跑進來,滿面欣喜地看著我。我也笑著看著她:我回家了,真的回家了。
我想問她,我是怎麼找回來的,但她卻搖頭說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因為我一直都在床上躺著,也並沒有在樹林裡和她走散。我聽著越發糊塗了,便也慢慢地淡忘了這個事情。直到漫天飛舞的蒲公英圍繞著我旋轉,就像漫天的鵝毛,我想起了那個找不到家的片段,那個在雪地裡睡著的夜晚。
小鹿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的黃昏,他略有些戒備似得看著我,探著頭又嗅了嗅我籃子裡的蘑菇。我也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枯葉子,準備往回走。沒走幾步卻發現自己走不動了,回頭一看,是小鹿銜著我的衣角,好像想把我拉向另一個方向。我拍了拍他的脖子,示意他放開我的衣服,他卻搖搖頭,有些倔強地看著我,並沒有讓步的打算。
我看了一眼樹林邊正升起冉冉炊煙的小屋,又看了看面前這隻眼角溼潤的小鹿,我終究還是心軟了。我對他笑了笑,用我的語言說道,走吧,你要帶我去哪裡。
我跟在小鹿的後面,往樹林的深處走去。樹,越來越密,天,越來越暗;沿途布滿不知名的小花,與在花叢裡飛舞的螢火蟲。我們淌過一條小溪,有些許玫瑰鹿們在低頭飲水;我們走過空曠的草地,有嬌小的麋鹿在嬉戲;當我已經快走不動的時候,小鹿終於停了下來,在一棵大樹前,樹下有一塊沒有青苔的地。那時候藍色的月亮灑下了銀白的雪花,我等在樹下,好奇地張望著四周。
那一刻,我看到了他。
當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時,我就知道,我一直在尋找的那隻麋鹿,是他。
他和我想像中的完全一樣,這是一隻健壯成年的麋鹿;他的皮毛是咖啡色的,在夜色中與四周的景物融為一體;他的頸下有著些許銀色,在月光下顯得尤為突出。我的肩膀與他的下顎同高,我的手能觸摸到他角上的玫瑰。他的鹿角上有著血色一般盛開的玫瑰,很是豔麗。
我見過你,對嗎,玫瑰麋鹿?
他點了點頭,靠近了我。我伸出手,環繞住他的脖頸,用手撫摸著他的皮毛,把臉貼在他的身上;我又聽到了,聽到了咚咚的跳躍聲,有力又沉穩的跳躍聲。
我閉上眼睛,他站著不動;我們就這樣在樹下站了很久很久,樹上的貓頭鷹耷拉著眼皮,咕咕地打著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