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翟星理編輯|劉海川
一
致命的疾病以隱蔽的方式來到阿龍身邊。2017年6月,女友阿彩開始發高燒,輸液退燒沒幾天又會高燒。
阿龍帶她去佛山市順德區龍江鎮的醫院檢查,醫生說沒有大問題,繼續按發燒治療。兩人都以為,阿彩是開美妝店常年操勞,積勞成疾,休息一陣子就能恢復。但阿彩的身體在一步步被摧毀。她幾乎每周都要發高燒。折騰了三個月,這個美麗的女人徹底垮了。
阿彩二七那天,阿龍去觀音堂祭拜。攝影:翟星理阿龍從房地產公司辭職,帶阿彩去廣州看病。診斷結果是肝癌晚期,阿龍腦袋一片空白。
「去旅遊,好好走完這一程。」他勸阿彩。
他們去爬廣州白雲山。廣州塔上,城市的夜景一覽無餘。阿龍讓阿彩許願。阿彩始終沒有告訴他許的什麼願,阿龍對阿彩說,他許的願是希望奇蹟發生,阿彩能恢復健康。
阿龍載著阿彩,從廣東陽江出發去廣西桂林,玩了一大圈才回到順德。阿彩在撐著,想為阿龍留下最後的美好回憶。阿龍也在撐著,在阿彩眼前一副興高採烈的樣子,自己找個沒人的地方偷偷哭。2018年年初,阿彩陪阿龍過春節。阿龍的父母都在順德打工。團圓飯上,阿彩擠出笑容,陪阿龍的父母聊天。
往年春節,阿龍的父母常與阿彩談她和阿龍將來結婚後的生活。那次,他們什麼都沒談。
阿龍想,過完初一就和阿彩去燒香拜佛,但他擔心敏感的阿彩會認為求神不吉利,便沒有再提。
自從2012年相識以來,每年春節阿龍都要帶阿彩去遊玩。陪阿龍的父母過完年,阿龍開車去阿彩在佛山周邊玩了一圈。他對阿彩承諾,過完年他會努力掙錢,給阿彩治病。
阿彩沒有應聲,阿龍說,現代醫學很發達,「前提是你自己不能放棄。」
阿彩不辭而別。她帶走了絕大多數私人物品,留下一張字條。阿龍至今倒背如流:「我愛你,所以我不想連累你。這個病花再多的錢也治不好,你找個好人結婚吧。」
二
廣西全州人阿龍12歲輟學,在家瘋玩了一年。2004年,13歲的阿龍告訴父母,他想去廣東打工。
阿龍一家在廣東並無親友。他帶著父母給的2000元,自己到全州火車站。他問售票員:「到廣東的火車哪趟開車時間最近?」
售票員說湛江。他便去了湛江。
湛江的景色與家鄉完全不同。工廠林立的海濱城市沒有他的安身之地。他是童工,沒有老闆敢僱他。
阿龍回到湛江火車站,在網吧過夜,手機、財物全部被偷。他在海邊流浪兩個月,「謀生的手段就不算光彩了,我得活下去。」
他在農場裡偷水果吃,被保安抓住。臺灣老闆可憐阿龍,收留他做工,一個月工錢300元。阿龍在農場打工一年多,掙到人生第一筆錢。
阿龍發育迅速,十五六歲就長成成年人的身板,有一膀子力氣。他告別有恩於他的臺灣老闆,到湛江的甘蔗產地做搬運工,兩個月就能掙6000元。
但他沒有儲蓄、理財的概念,工錢到手就開始盤算如何消費。他決定到廣州學拳,了卻童年時期的心願,做個武林高手。
從一個普通人變成格鬥機器有多難?大概是每天上千次跳繩、幾百個臺階的深蹲、擊打沙包數千次、抗擊打訓練中被師兄弟重擊上百次。
阿龍還會時常練拳,一百二十斤握力的霹靂棒他能握30多下。在拳館時,他能握120多下。攝影:翟星理素能吃苦的阿龍身邊有一群更能吃苦的人,多數師兄弟出身貧寒,身體是他們改變命運的唯一工具。他見過骨折的師弟尚未痊癒就出現在訓練場上,也見過民間比賽中被KO的拳手要求繼續比賽。
他在拳館學會兩件事,硬扛到底和講究情義。「成年人在社會立足,拳頭要硬,真心朋友要有。」他總結道。
三
阿龍騎摩託出了一場車禍,右臂、右腿骨折,三年的訓練付之東流。他成為一個無法使用右高鞭腿的散打手,稍有經驗的對手不斷攻擊他的右腿。有明顯缺陷的散打手無法在擂臺上生存。
但拳手生涯終究是有用的。阿龍告別師兄弟,離開了廣州,四處打工。
他時常感到空虛。「不知道打工為了什麼,也不知道打工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就是過得很迷茫吧。」
直到阿彩出現在他生活裡。阿彩比他大兩歲,在佛山順德勒流鎮開了一家美妝店。2012年年初,阿龍去美妝店打耳洞,阿彩對他一見鍾情。
但阿龍不喜歡阿彩,他連口罩都不願意摘。阿彩約他吃飯,買了阿龍愛吃的水果,他才摘掉口罩。
阿彩經歷坎坷。她一出生就被送到奶奶家,後來父母離異,各自重新組建家庭,父母都不算重視她。但她每個月都給母親寄700元的生活費。
嘗遍生活的苦澀,她仍然保有一種少見的樂觀。
阿彩鼓勵阿龍,活著要有目標,她的目標就是勤勞致富,讓自己活得有尊嚴。她督促阿龍學習理財知識,讓他多尋找投資機會。為了改善阿龍的生活,她學會做飯。
「她就像黑暗中出現的陽光,讓我知道正常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阿龍發現,他已經離不開阿彩。
阿龍在房地產公司做後勤,收入穩定。他和朋友合資成立一家廣告公司,工作之餘自己去跑業務。
阿彩的美妝店也有不錯的收入,她開始試水服裝批發,阿龍幫她進貨。阿彩收了徒弟,教他們如何擺地攤。
晚上,阿龍回到出租屋,阿彩已經煲好湯。阿龍看到阿彩為他構建的另外一種生活。他們努力工作,賺到足夠多的錢,風風光光結婚,將來養育一對兒女,兒子隨他學拳,女兒隨阿彩唱歌。
阿彩說,沒房沒婚禮也可以結婚,領證就行。阿龍說,這樣太委屈你。
2013年年初,除夕前,阿龍騎摩託車,帶著阿彩從廣東佛山走國道回廣西全州老家。
600多公裡路走了十幾個小時。山間公路涼風習來,阿彩是廣東江門人,沒出過遠門。阿龍走走停停,還在路邊生了幾次火,讓阿彩取暖。
阿彩以準兒媳的身份去阿龍家過春節。賢惠的阿彩博得了阿龍親友的認可。她悄悄告訴阿龍,她想結婚,她願意和阿龍在他的山村生活一輩子。
阿龍卻說,他還要回廣東打工,「掙夠錢要大操大辦,風風光光娶她回家。」
自從2004年隻身到廣東討生活,這是阿龍唯一一次回家過春節。阿彩病逝之後,他最後悔的,也是當時沒有答應阿彩。
四
婚事被提上日程。阿龍的父母也到廣東打工,常住順德。他們對阿彩很滿意,她賢惠又勤快,對阿龍的付出算得上毫無保留。
2015年,阿龍回全州老家建婚房。建房用了整整一年,阿彩白天看店,中午去阿龍父母家吃飯,陪阿龍的媽媽聊天。
阿龍難忍相思,每個月都偷偷到順德去看阿彩。他帶阿彩四處旅遊,外面的風景看膩了就帶阿彩去西江邊釣魚。阿龍買一堆零食,在草地上鋪好墊子。阿彩曬太陽,為阿龍買飯。傍晚,阿龍將小魚放生,大魚帶回出租房,給阿彩煲湯。
阿彩身高一米六五,體重100斤。阿龍發福得厲害,體重接近200斤。阿彩逼他減肥,早上帶他去公園跑步,下午陪他登山。
阿龍爬到山腰體力不支,阿彩活蹦亂跳。阿龍說,阿彩體力很好,比他最能打的那幾年都要好。
阿彩給阿龍取了外號,叫「咪咪豬」,以此敦促阿龍減肥。但她捨不得控制阿龍的飲食,導致阿龍的減肥計劃無疾而終。
阿彩帶阿龍回江門見過父親,也去廣州見過母親。她對阿龍說,父母很滿意,她想儘快結婚。
後來,臨終前幾個月,阿彩才告訴他,父母都反對這門親事,父親說她嫁得太遠,母親則提出一筆高昂的彩禮。但她不在乎。
2016年,建房歸來的阿龍買了一輛十幾萬的車。建房、買車兩件事,阿彩都拿出積蓄支持。
阿龍對阿彩說,我可以娶你了。他們開始選購家具,約定2017年挑個好日子辦婚禮,最遲2017年年底,無論如何都要結婚。
阿龍說,他們清晰感知到親手搭建一個家庭的成就感,「在這個過程中人是感覺不到累的,唯一的感覺是幸福。」
為了減輕阿龍的經濟負擔,阿彩白天邊開店邊做網絡兼職。但2014年之後,生意越來越難做。在中國製造業最早起步的珠三角地區,阿龍打工過的工廠紛紛倒閉。
他曾目睹一個工廠高管因被裁員而跳樓討說法。阿龍就站在樓下,看到消防員把他救起來。
他跟過的一個老闆,以前開百萬豪車,2015年資金鍊突然斷裂,連房租都交不起了。與退股、跑路的老闆相比,這個老闆人品無可挑剔,他貸款為工人發工資。
「這世道怎麼了?」阿龍納悶,為什麼錢越來越難賺。
五
阿彩不辭而別後,整整兩個月,阿龍飲酒度日,瘦了三十多斤。
廣州拳館的師兄看到阿龍朋友圈裡深夜買醉的視頻,打來電話訓斥他。師兄說,無論是否習武,人活一口氣,你可以被打到,但只要比賽還沒結束,你就不能認輸。
阿龍找遍佛山和江門,沒有消息。他設法打聽到阿彩的母親在廣州的住處,終於見到被癌症疼痛折磨得脫形的阿彩。她瘦了,黑了,頭髮也沒有以前多了。阿彩說,父母都重新組建了家庭,對她的幫助並不多。她的積蓄已經花光,沒錢治療。
阿龍把她帶到醫院。阿彩的家人沒來陪護,阿龍為她請了一個護工。他為阿彩刷爆7張信用卡,負債近20萬元。
阿龍的車牌是佛山籍,只能在佛山營運。他不捨得讓阿彩回佛山治療,把她安頓在廣州,自己回佛山跑滴滴。
他每天開車超過15個小時,嚴防信用卡斷供。可錢還是不夠用,他只能找朋友借錢。
每個月他都開車去廣州陪阿彩幾天。有一次,他看到去世的病人身上蓋著白布,頓時聯想到阿彩被蓋上白布的樣子,站在醫院走廊裡嚎啕大哭。
阿龍還保存著那段時間兩人的微信聊天記錄。阿彩說,患癌之後在自家親人身上看到人性的黑暗幽深,想找個地方自我了結。
阿龍勸她,實在勸不動了就說,他要和阿彩一起離開人世。私下裡,阿龍找阿彩的父母、哥哥都溝通過,沒有太多實際效果。
阿龍已經無法開辦新的信用卡。他瞞著阿彩,四處舉債。他甚至向聊得來的滴滴顧客開口借過錢,一到帳就轉給阿彩讓她交醫藥費。
六
2019年1月7日,阿彩的奶奶去世,她由奶奶撫養長大,執意回江門奔喪。阿龍要開車送她,阿彩不讓,讓他回家休息。
但直到11日,阿龍聯繫不上阿彩,阿彩的父母和哥哥都沒有回覆阿龍的信息。阿龍想去找阿彩,自己卻病倒了。超負荷的開車時長讓他疲憊不堪,發起高燒。
這天晚上,高燒中的阿龍夢到阿彩回到出租房照顧他。阿龍問,你生著病為什麼還亂跑?阿彩說,她已經痊癒了,再也不用去醫院了。
阿龍醒了,收到護工的微信。1月12日凌晨,阿彩去世。
阿龍給阿彩的哥哥發微信,問阿彩在哪裡。他說,在去火葬場的路上。阿龍讓他在路上停車,他要去見阿彩最後一面。
六十多公裡的路因為堵車走了兩個多小時。阿龍一路都在聽阿彩最喜歡的《海闊天空》。他一直在哭。
火化完,阿彩的父母說,骨灰就留在火葬場吧。
阿彩去世後,阿龍經常一個人到出租房的天台上看遠處的山。攝影:翟星理1月21日,阿龍把阿彩的骨灰安置在一個觀音堂裡。他把阿彩最漂亮的一張照片洗出來,貼在格位上。照片上,略施粉黛的阿彩長髮披肩,圍著一條鮮豔的紅圍巾對著鏡頭嘟嘴。
阿龍在西江邊坐了整整一天。他聽著阿彩愛聽的歌,對阿彩說了一天的話。他問阿彩,為什麼不讓他送她回江門,為什麼不接他的電話,為什麼這麼快就走了。但無人應答。
阿龍說,阿彩給他的是家的感覺。他在廣東漂泊十五年,終於找到家,如今又失去家。
阿彩陪阿龍度過了六個春節,這是第一個沒有阿彩的春節。她留給阿龍為數不多的遺物中,有一條兩人蓋了多年的被子。
阿龍每天就蓋著這條被子睡覺。他打開微信,一遍一遍地聽阿彩的語音,在黑暗中無聲地流淚。
1月25日,阿彩的二七。上午,阿龍去祭拜。按照江門風俗走完儀式,阿龍給阿彩燒紙:「春節想要什麼,託夢給我。如果有天堂,希望你在那裡。」
(應受訪者要求,阿龍、阿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