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線子弟老章下崗後,一頭扎進了古玩圈。他幻想著自己能撿漏一件古董從此翻身,可玩了二十年,連兒子的彩禮錢都沒湊齊。
一
星期天的古玩地攤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章哥一米八五的個子和一頭花白的長髮格外醒目。
章哥是邯鄲古玩收藏圈的標誌性人物,幾乎每周日在古玩市集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天亮前就來市場,在古玩販子從箱子裡往外拿東西的第一時間上手挑揀。時間一長,經常來擺攤的外地古玩販子也都認識了他。
搞價時死纏爛打是章哥的另一個特點。按照古玩行不成文的規矩:買家拿在手裡的東西不往攤上放,別人是不能出價的。章哥就經常拿著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撒手,而他出的價格比別人的都低,往往經過一番拉鋸戰,最後攤主為了趕快打發他做別人的生意,才低價把東西賣給他。所以「每集必到」和「買東西不出高價」是他身上最明顯的標誌。
以前我和章哥住同一個老家屬院,我們這個國營單位是七十年代支援三線建設,從天津搬過來的,差不多一半都是天津人。章哥生在天津,不到十歲就隨父母來到這裡,也算在我們這座小城長大。但章哥和所有三線二代一樣,認為自己是大城市天津的人,尤其一口改不了的天津口音,還有隨口蹦出的俏皮話,彰顯著與本地人的不同。
十八歲時,章哥像大多數單位子弟一樣,在本單位的技校混了畢業證,進單位當了一名焊工。1996年的時候,單位效益開始滑坡。那時有一句話叫」減員增效」,但整來整去,人沒減下去幾個,工資確實減了不少。恰逢我們這座小城剛開始有第一批計程車,很多人開一天出租就可以賺到二三百元,這在那時絕對是高收入了。
章哥的小舅子就整了一輛計程車,為了早點把車款還清,他動員章哥去考了個駕駛證,兩個人好替換著白天黑夜地跑出租,多掙幾個錢。那時的駕駛證比較好考,章哥花一千塊錢考了一個證。反正廠子沒什麼活。章哥就白天報個到,在宿舍睡會,晚上出去跑出租。到1998年,章哥下崗,正式開始了自己的的哥生涯。
二
第二年春天,和章哥一起下崗的二林子從北京回來,跟著一位北京老闆,包了幾天章哥的車,開始下縣收古董。尤其去一些偏遠山村,這在古玩行叫」鏟地皮」。九十年代我們這裡對於收藏還沒什麼概念,最多玩玩郵票錢幣,對於真正的古董,沒人認也沒人買。
開始章哥也弄不懂二林子和這位老闆為什麼要這些破爛老東西,和他同樣不明白的還有山村裡的老人。那些閉塞山村的老人對於人家掏幾十塊錢買自己家的瓶瓶罐罐驚訝不已,二林子和老闆解釋說是拍電影要用,一套說辭忽悠得山村人民往往不要錢就把東西給他們了,他們則給人家買些菸酒糖茶表示感謝。就這樣,他們幾乎每個月都包章哥的車去收東西,再把這些東西拿回北京。
開始章哥認為他們這生意不過和收廢品一樣,掙得有數的錢。直到有一次晚上下雨沒回來,二林子和他老闆還有章哥住在村裡。吃飯喝酒時二林子多喝了幾杯,晚上和章哥一屋睡,章哥問他這麼辛苦能賺多少錢,二林子醉醺醺的炫耀說那趟自己也得分大幾萬塊錢。
章哥不信,二林子不屑的說:「我這幾萬算啥,我老闆把東西賣到香港國外,得在後面加幾個零。」「掙那麼多錢咋不自己買個車?」聽到章哥這樣問,二林子笑了,「人家早就有車了,大奔,但那玩意太招搖,幹這個不行,還是計程車低調,本地人路也熟。」
章哥這才恍然大悟。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從此章哥開始留心古玩收藏的知識。那時網絡還不普及,章哥買了不少雜誌書籍進行學習。直到有一天,他看到雜誌上介紹某拍賣行拍賣的一件瓷器,就是他和二林子一起從山村裡買的時,才知道這些古董的經濟價值遠超他當時的想像力。於是章哥無心再開小舅子的計程車,幻想著自己也能撿漏一件古董從此翻身。
可惜章哥沒有這個運氣。等到他去鏟地皮收貨時,電視上開始有了鑑寶節目,而且經過高人的掃貨,再撿大漏的機會已經基本沒有。村裡的百姓也在一批批的古董販子造訪中知道古董收藏是咋回事,不再低價把自己的東西賣給他們。
於是章哥跑了一年,東西過手只是落個吃喝。慢慢地,下村的人越來越多,市裡有了自發的古董舊貨市場,每周六日交易,鏟地皮的古董都在這裡集散。於是章哥不再下村,開始了自己二十年的地攤淘寶生涯。
三
幾乎每個周末,章哥都在古玩販子們出攤前來到市場。雖然他學歷不高,但他一門心思鑽到古玩知識裡,博物館是每周必去的。慢慢的,他的收藏知識豐富起來,在古玩圈裡也小有名氣。
作者圖 | 在古玩市場挑貨
我時常寫點文章,進了本地的地方藝聯。在幾位老學者的影響下,對於本地民俗有著濃厚興趣,於是我也常去逛地攤,認識了章哥。但我只抱著學習的心態,單看不買,遠沒有他那麼執著。
後來我聽說章哥的媳婦經常和他吵架,說他啥也不幹,不上班不掙錢,光往家倒騰破爛。我後來再遇到他時,表示可以給他找個工作,他卻說掙那點錢不如不幹呢,自己收這些東西碰著一件就夠了。
但迫於媳婦的壓力,他也開始也在古玩地攤擺攤,賣點小東西。但他看攤的時間遠沒有他轉別人攤的時間長。有一次他讓我幫他看一會,說去趟廁所,結果一去四五十分鐘,買了幾個小瓶才回來。就算擺攤賣了點錢,也會馬上買東西花了,於是家裡的東西還是越來越多。
我那時在一家私企供應科上班,是個採購員。一次董事長看到我們面向高速公路的一棟樓有面牆面積很大,就想在上面做我們公司的廣告。考察幾次後,覺得塗料或者噴幕布價格都不便宜,而且頂不了幾年,於是就讓我去瓷廠找定燒壁畫的,要定製陶瓷壁畫廣告。
我找到一位陶瓷研究所的技師老楊,他用小窯燒仿古瓷器,很是掙錢。在他的工作室,我見到很多仿古瓷器,想著燒這個壁畫幾萬塊錢,跟他要個仿古梅瓶當回扣總不成問題吧。我提出來後,他為難的說:「外面那些茶具酒具隨便拿,這個真不能給你。」
「為什麼?」
「這是專門的高仿,人家買斷了,出多少件就是多少,人家全要。多的可以摔壞,但不能給別人,幾年之內決不能再燒同樣的東西,這是規矩。」
他看我不大高興,連說不好意思,中午又請我和司機吃了一頓,臨走時給我裝了十幾套茶具酒具,讓我回去送給領導。
過了一段時間,我去逛古玩地攤,碰見章哥滿面光彩,說要給我看個好東西。他從包裡拿出一個梅瓶,我心裡咯噔一下,這不是老楊燒的嗎?
「你這是在哪兒買的?」
「剛才地攤淘的,你看這剔花,看這底足,還有開片,我用放大鏡看了,宋代的無疑,完整無缺。」
他的話裡帶著興奮,這種興奮我只在一個中了二十萬彩票的同事臉上看見過。我又問多少錢,他說一千多。我在心裡琢磨要不要告訴他這是上周老楊剛燒的。
「這東西到北京最少十幾萬,我他媽這次可算翻身了。」
我看著他的表情,實在沒有勇氣告訴他真相。於是我委婉的說道:「下周末北京專家來鑑寶,你可以報名讓人家看看。」
「這東西絕對沒問題,不用看。」
「你要是想出手就得讓人家看看,這樣等於有了身份證,能多賣個錢。」我繼續勸他。
「也是。」他想了想說。
到了下周六,博物館門口擠滿了抱著各種瓶瓶罐罐的人們,都在排著隊等待專家鑑寶。半中午的時候,章哥氣呼呼的抱著裝梅瓶的盒子來到古玩市場。
「怎麼了?」我問道。
「什麼專家,狗屁不懂,愣說這東西不對,是現在燒的,我跟他們差點吵起來。保安把我拉出來了。」
心知肚明的我不好說什麼,只能勸他別聽一家之言,讓別人再看看。他說不看了,直接去北京賣去。於是我又猶豫該不該告訴他,但一想專家的話他都不信,我就更別說了。
等到再下個周六,我在古玩市場看見章哥出攤,神色凝重的蹲在地上,攤布上擺著那個梅瓶。他看見我沒吭聲,我先開口問道:「咋把這個梅瓶拿出來賣了?」
「我去北京了,有個老闆說不對,我不信,後來他把我領進倉庫,操,那有十好幾個,都一模一樣。」
「打眼也正常,交學費。」
「我哪還交得起學費啊。」他嘆了一聲氣。
四
經過這次事件後,章哥買東西的熱情稍減,但還是像上班一樣準時出現。不料有一個周六居然沒見到他的身影,大家都感到詫異。我以為他出遠門了,下午我接到他的電話,說他現在被派出所扣著,支支吾吾地問我借五千塊錢。我一聽有點暈,就問咋回事,他說沒啥事,罰個款就能走。
我以為是嫖娼被抓了,不好意思說,就取了五千塊錢送到派出所,辦了手續。填單子時我偷眼一看,寫的是盜挖文物,我大吃一驚。他出來時派出所長照例對他訓斥道:「以後不要到大坑去了,這次是從輕處罰,明白嗎?」章哥連連點頭。
作者圖 | 老章在擺攤
我和他出了派出所,問他怎麼回事,他說就挖了幾個箭頭,讓文物局看到了。我心想沒這麼簡單吧,但也不好再問。
後來圈裡的另一位年輕哥們曉明告訴我,老城開發,蓋高層商業大廈,地基挖的很深。邯鄲畢竟是戰國七雄趙國的都城,老城裡的地下文化層從戰國堆積到民國,從未動過土。
於是從這工程動土第一天開始,玩古玩的老炮們聞風而動,每天站在工地大坑邊蹲守。隨著地層一層層揭開,越往下年代越久。挖出的土被自卸車傾倒在外環的建築垃圾填埋場,這些玩家拿著鐵鍬像打了雞血一樣在裡面淘。
開始只是些民國晚清的瓷片之類,後來逐漸到了明代元代宋代,每天都有人挖到撿到意想不到的收穫。據說有人撿到一個完整的宋代瓷罐,裡面是滿滿一罐大觀通寶,還有人撿到完整玉器,反正消息真假莫辨。
這些人裡勁最大的就是章哥了,別人撿到瓷片都問他,他馬上告訴你這是哪個年代的。於是他們戲稱自己為大坑收藏協會,稱章哥為秘書長。後來大坑挖到了戰漢地層,開始出一些箭頭等小件青銅器,大坑協會的熱情也到了頂點。
那天夜裡,章哥和一個姓杜的藏友一起在外環蹲守,自卸車剛倒了一車新土,他倆在裡面撿了幾個箭頭,突然兩個人幾乎同時看到一件東西。章哥拿到手裡,感覺沉甸甸的,兩人用帶來的水洗了洗,刮掉綠鏽用手電一照,居然是一件青銅戈,而且上面居然有銘文!
頓時老杜和章哥眼中都冒出了貪婪的光,兩人沉默一陣。老杜率開口:「這東西得算咱倆的吧?」
「行。」
「這樣吧,我給你一千塊錢這東西我拿走。」老杜又說道。
「你以為我小孩啊,東西我先拿著,出手了咱倆錢一人一半咋樣?」章哥提議。
「你要自己賣了咋辦,我去哪找你?」老杜自是不同意。
就這樣,兩人說來說去鬧僵了。章哥直接拿著戈騎車回家,老杜一氣之下跑到派出所報案,章哥還沒回到家就被警車追上直接帶派出所了。
五
經此一役,章哥元氣大傷。雖然這周六早晨又準時出現,但是基本只看不買,欠我的那五千塊錢成了他的心病,一見到我就說想法儘快還,我說不用著急,讓他先拿著。
作者圖 | 古玩大集
「就當我入股了,萬一你撿到啥大漏,算我一份。」我半開玩笑地說。
他苦笑著,「誒,那好事輪不到咱呢。」
正說著,一個藏友老元捧著一個大硯臺氣喘籲籲地過來。
「老章快給我看看,你玩硯臺多,這硯臺對不,我一千剛買的。」
章哥掏出隨身帶著的放大鏡,拿到陽光下仔細看了半天,說:「這是塊端石不假,就是不太老。」
「我感覺像塊唐代端硯。」老園說。
「不對,應該是新端石仿的唐代硯臺。」
老元聽完懊悔不已,「這咋辦,扔了一千塊錢啊。」
這時逛地攤的藏友們圍過來輪流拿著硯臺端詳,有人說找賣家退去,老元說沒這規矩,打眼只能打落牙自己咽。這時那個年輕的藏友曉明擠進人群,伸手從老元手裡拿過硯臺,看了看,問道:「元叔,多少錢拿的?」
老元說:「一千,這東西不對,砸手裡了。」
曉明從兜裡掏出十張大紅票,遞給老元,說他要了。
老元吃驚地問:「這東西不對,你也要?」
曉明卻說:「我們領導愛寫字,市書法家協會的副主席,我給領導送禮用正好,您別管了。」
曉明走後,章哥不屑地說:「那傢伙一點眼力沒有,除了買假貨,就是弄點民俗舊貨,什麼石頭獅子、石頭馬槽、水缸鏡子破年畫之類,那些玩意也叫古玩啊?切!」
這事過去了半個月,我和章哥如常去地攤逛遊。碰見老元,他一見章哥就氣急敗壞地說:「操,老章,你他媽就是個窮命鬼,老子好不容易有一次發財的機會,也他媽叫你給攪了。」
「啥情況啊?」我詫異的問。
「那塊硯臺對,就是方唐硯,不是贗品。」
「不可能!我仔細看了。」章哥反駁道。
「你看頂鳥用,人家曉明把這東西送給了他領導,結果他領導認識一位高人,人家一看說這東西這麼貴重你哪來的,他領導說下屬送的,應該不值錢,這位高人說最好讓專家鑑定一下,這東西應該是唐代的,結果人家拿到北京一鑑定,就是方唐代端硯,人家領導告訴了曉明,上了小拍賣會給拍了,拍了多少錢不知道,就知道曉明回來就買了輛寶馬車,靠!」老元憤憤地說。
章哥聽完臉上的表情是沮喪加上後悔加上懊悔還有不服氣,我看到他的手在顫抖,臉上有滲出的汗珠。老元說,古玩行有句話叫真賽假,這回真領教了。
六
在那之後,章哥死看不上的曉明,在古玩城開了一家古玩店,據說還和人合夥在北京也開有一家店。依然是倒騰那些章哥死看不上的民俗老貨,什麼舊縫紉機、老門板、老影壁,就連老夜壺都要,統統通過他手賣到外地去了,很快發了財。
有一次請了我們幾個一起吃飯,說我們有什麼東西想出手都可以賣給他。
席間章哥多喝了幾杯,「你也就收點破爛舊貨。」
曉明也有點醉,脫口道:「是是,我就是收廢品的,那章哥你玩了這麼多年古董,有啥好東西讓咱看看,開開眼?」
過了幾年,章哥兒子要結婚,對象是個獨生女。新房人家女方買了,裝修家具電器婚宴這些怎麼也得男方出錢。而章哥除了一屋子淘來的古董,並無積蓄。在孩子終生大事的壓力下,他終於想把自己視為寶貝的這些玩意出手換點錢,於是圈內玩家一起去他家看東西。
他的收藏品有三個特點:一小件居多;二是殘的多;三價格便宜的多。小件居多是因為家裡沒地方,殘的多是因為他寧可要有殘的老貨,也不要完整的新貨,而便宜的多就是因為他經濟拮据。
曉明看完他的東西後,買了幾件,出門後悄悄對我說這些東西就算全是真的,一共下來五萬塊錢一大關。
「放了幾年不是升值了嗎?」我說道。
「那得看什麼東西,很多東西他當年二三十買的,現在能賣二三百,意義不大,而且那些殘器只有研究意義,並無經濟價值。章哥適合搞收藏,不適合作生意。搞收藏的有兩種人,一種人玩收藏,另一種人讓收藏給玩了。比如我,我從來不學什麼收藏知識,我只認便宜和完整,我就知道便宜買高價賣,管它什麼真假年代呢,只要錢是真的就行。」
我從章哥的藏品裡拿了幾件,說:「這就頂那五千塊錢算了。」
「這可能不值。」章哥說。
「咋能,應該是我撿漏了。」其實我知道,那幾樣東西也就三千塊錢的事。
章哥發現自己的藏品並不能賣到自己期望的價格,他不服氣的帶著東西跑鄰近城市,趕古玩大集出攤賣貨。結果依舊是沒人出他希望的價格,章哥失望至極,而孩子結婚漸近,最後還是他老婆借小舅子的錢辦的喜事。
作者圖 | 古玩大集
我後來從那家私企離職,再沒時間去逛古玩地攤。又過了幾年,偶然去一次古玩市場,依然看見章哥頂著一頭花白的頭髮,佝僂著腰眼睛盯著地攤上的寶貝轉來轉去。
我問他最近咋樣,他說找過幾個活,但沒意思,掙得還少,不想去了。
「沒事,也五十多了,混幾年退休了直接拿退休工資。」我勸他。
「咳,老婆和我社保醫保都十幾年沒交了,開始還想補上,現在越滾越多,我是沒辦法了,愛咋咋地吧。」
「那咋的也得補上啊,兩人都退休了每個月領大幾千,那是養老錢不能不要啊,不要這幾十年工齡不就白搭了。」
「我就不想六十歲以後的事,想開了,高興一天算一天,我就玩我的古董,愛誰誰。」章哥緊盯著地攤說道。
作者王振軍,國企職工
編輯 | 盧司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