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朋友圈裡熱傳網紅女主播素顏曝光的視頻。一個經營著膚白貌美人設的網紅女主播不小心露出了素顏,「皮膚黝黑,素麵朝天,臉型微胖」,直男粉絲紛紛脫粉。
這是一個看臉的時代,雖然顏值不見得真成了正義,但顏值確實決定了很多印象分。這讓我想起了民國的一位女子,楊蔭榆,她的不幸似乎便從顏值開始。
楊蔭榆這個名字,對許多人來說,大約並不熟悉。
最早的記憶也許來自於語文教材裡魯迅先生的《紀念劉和珍君》。開除「常常微笑著,態度很溫和」的劉和珍的「廣有羽翼」的女子師範大學校長就是楊蔭榆女士。
這些年,人們也越來越知道她的另一重身份:楊絳先生的親姑母。
楊絳寫過一篇《回憶我的姑母楊蔭榆》,講述了姑母「坎坷彆扭的一輩子」。這篇回憶錄是應邀之作,事實上楊絳本人「不大願意回憶她」。姑侄雖是至親血脈,卻也「感情冷漠」,這其中,大抵是因為楊蔭榆的孤僻古怪的個性。
楊蔭榆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1.不討喜的女兒和不幸的新婦
託爾斯泰曾說: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家庭這樣,人也是這樣。
幸福的人大多相似。不管富裕還是貧窮,他們大都有著柔軟豐沛的心靈,被世界所愛,也愛著這個世界。他們既能感受著這個世界的溫暖與善意,也自覺不自覺溫暖著世界。
不幸的人則各有各的不幸,生活以千奇百怪的方式奪走了他們愛與被愛的能力。楊蔭榆也是如此。而且這最初的緣起就是顏值。
楊蔭榆出身在書香門第的無錫楊家,她有一個美麗的大姐,深得雙親疼愛。大女兒珠玉在前,二女兒和三女兒因為顏值低不討父母歡心。
楊絳曾經為三姑母的顏值鳴不平,「三姑母皮膚黑黝黝的,雙眼皮,眼睛炯炯有神,笑時兩嘴角各有個細酒渦,牙也整齊。她臉型不錯,比中等身材略高些,雖然不是天足,穿上合適的鞋,也不像小腳娘。我曾注意到她是穿過耳朵的,不過耳垂上的針眼早已結死,我從未見她戴過耳環。她不令人感到美,可是也不能算醜。」
照此來看,楊蔭榆顏值至少也是中人之姿,不至於醜到天怒人怨父母都疼不起來。
可她的長相偏偏入不了父母的眼,「顯然從小沒人疼愛,也沒人理會」。
不討喜的孩子,大都有兩種選擇:要麼無師自通學會撒嬌賣萌看人眼色,形成討好型人格;要麼倔強叛逆,引得父母的關注和鎮壓,變得牛心古怪更不討喜。童年時期的簡愛,幼年的賈蘭都有幾分這種性格。
小時候的楊蔭榆有沒有期盼自己更美麗更可愛,讓父母像喜歡姐姐一樣喜歡自己?也許是有過的吧。可惜父母依然如故,她也在沉默和倔強中長成了一個不討喜的女兒。
因為受忽視,楊蔭榆的婚事定得草率。她被父母嫁給門當戶對的常家少爺。「那位少爺老嘻著嘴,露出一顆顆紫紅的牙肉,嘴角流著哈拉子」,智商還有嚴重缺陷。
新婚之夜成了楊蔭榆的噩夢。
這樁荒唐的婚事得以成立,這裡面有男方刻意隱瞞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楊蔭榆的父母不甚用心。
常家少爺的痴傻在無錫本地知道的人不少,當時楊蔭榆的二嫂(也就是楊絳的母親)就聽說過常少爺的情況,楊蔭榆的母親不以為然。這個不受寵的女兒的終身幸福哪裡比得過楊、常兩家的門當戶對?她的今後人生哪裡值得讓父母去打聽周旋甚至受點委屈擔點風險解除婚事?
說到底,這個不討喜的三女兒分量太輕,父母對她的婚事也太漫不經心。
新婚那夜,楊蔭榆抓破了丈夫的臉,第二天就逃回娘家。
那是晚清時期,蔣家楊家都是無錫當地有頭有臉的人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蔣家少爺再不堪,楊蔭榆都已是蔣家婦了。蔣家來接人,天經地義。縱然躲得了一時,又能如何?
一次又一次的接回蔣家與逃回娘家的拉扯中,楊蔭榆以死相逼。
她和常家斷絕關係的具體時間,已經不太清楚了。據楊絳推測,應該是1902年,楊蔭榆的兄長楊蔭杭留學回國創辦文理會,楊蔭榆能進男女同學的補習學校「想必已經離開蔣家了」。這是認為退婚在求學前。
在1905年《女子世界》第2卷第3期「國內記事」欄目上刊登著一則《離婚創舉》,記有「無錫楊女士蔭榆,曾在上海務本女學。及蘇州景海女塾肄業,自嫁於蔣某後,即不得自由入校。女士深銜翁姑及其夫之專制,即行離婚。復入務本肄業雲。」按這個說法,楊蔭榆與常家斷絕關係的時間要晚於其讀書時間。常家婆婆「有名的厲害」,想必不肯輕易放過這個門當戶對能為自己的傻兒子傳承後人的兒媳。
那年的楊蔭榆不過十七八歲,正值青春年少,卻有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2.開啟時代風氣的女學霸與嚴厲戇直的女留學生
上帝關閉一扇門的時候,打開了一扇窗。
清光緒二十八年,也就是1902年,楊蔭榆的兄長楊蔭杭留學歸來。這開啟了她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接受教育,獨立自強。
那個年代雖然有些新式學校,但是學制並不統一,女子教育也只是被歸併在家庭教育中。不過有識之士已經開始重視女子教育;楊蔭杭便是倡議者之一,他創辦理學會是一個男女同校的補習學校。這在當時,足以讓世人側目了。
楊蔭榆也得以掙脫家庭的藩籬,每日「不坐轎子,步行上學」,她看到了另一個廣闊的世界。
這個裹著小腳、被包辦過婚姻的女性,頂著世俗的眼光,邁著艱難的步伐,行走在求學路上,心中一定是快意的吧?這個開時代風氣之先的女學生,對常家的種種阻撓,對市井間流傳的風言風語一定是不屑的吧?
她對命運給予自己的讀書機會,拼盡全力百般珍惜。她一定也很感激那個可以讓女子走出家門讀書的時代。
女子教育救贖了她,也成了她日後的使命。
她勤奮刻苦,在蘇州和上海輾轉求學。1907年,江蘇省舉行留學考試,這是女生官費留學的開始,最終考取男生十名,女生三名,楊蔭榆便是其中之一,妥妥的學霸一枚。
那年,她23歲,正是風華正茂,開啟了在日本的長達6年的求學生活。她先就讀青山女子學院。後來轉到東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是現在的御茶水女子大學的前身,也是現在日本國內最頂尖最難進的女子大學)的理化博物科學習。這兩個學校都只招生女生,比較重視培養賢妻良母的女學生。理科的課程設置中除了數學、化學、物理外,也包含了英語、家政、倫理這樣的課程。
楊蔭榆學習刻苦,成績優異,畢業時獲得了學校的頒發的獎章。
1913年,楊蔭榆以優異的成績從日本東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畢業。歸國後她在江蘇省立第二女子師範學校教生物學課程並擔當教務主任。1914年出任北京女子師範學監。她受過全面系統的高等教育,「辦事認真、樸實」,對學生起居、著裝、交友都有要求,「回校按時,出入必告……不飾金珠,不穿綢緞」,不僅得到了師生的認可,還受到了上層的賞識。
1918年,她被教育部選派赴美留學。
楊蔭榆在美國的顏值,我們可以從徐志摩1919年8月的日記中得以窺見。他們在哥倫比亞大學同過一年學。
「他年紀大概四十左右,所以他的顏色,可以置諸不論。」當年楊蔭榆的真實年齡35歲,不過對於彼時才22歲的徐志摩來說,35和40歲無甚差別,都是不需要探討顏值的「老女人」了。
楊蔭榆的裝扮,徐志摩是不敢恭維的。
「但是他從前來吳城看董(即董任堅)時的時候,倒居然自忘年老,著意修飾:面上塗著脂粉,身穿齊腰的花洋紗短褂,頭戴緋花的笠帽,手裡還張著花綢洋傘。我當時看他步步蓮花,何嘗不當他是一二八佳人。」
服裝是一個人最生動的語言。35的楊蔭榆因為塗著脂粉、穿著花洋短紗褂、打著花綢陽傘被徐志摩嘲笑。對她自己來說,這身裝扮應該是極其鄭重也非常罕見的出門做客的姿態。那時候的她有一顆青春之心,肯打扮自己,想來還沒有變成後來「從來不會打扮自己,也瞧不起女人打扮」的光景。
「從到衣色加(註:地名,美國康奈爾大學所在地)後,他還真反(返)樸,一味本色,到是有自知之明,中國人見了沒有一個不說他是國粹保存家。」
楊蔭榆的大部分服裝偏保守,被稱為「國粹保存家」,這服裝也是其思想的體現。這與她的成長經歷和學校教育有關。楊蔭榆生於舊時大家庭,雖然退婚、讀書都算是開時代風氣之先,但這有著開明兄長的大力支持,人生道路算是溫和的改良道路。她讀書的上海五本女中反對學生崇尚奢華,她就讀的東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培養的是賢妻良母。她的思想和服裝偏保守也就可以想像了。
除了顏值,徐志摩還點評了楊蔭榆的氣質。
「他在中國女界,自然總算頭排二排的人物了。他到美國來,自然自命不凡,以教育家自居,所以在船上就同任堅(董時)說得絲絲入扣,非常投機。他的性情頗為嚴厲戇直,大概他是教訓慣了小學生,所以就是見了我們大學生,也不免流露出來。」
楊蔭榆的年齡在當時的留學生中算是大姐,又有留學日本和學監的工作經歷,這使得她在一群青春洋溢的留學生中未免格格不入。多年的教師生涯,使她流露出一些自覺不自覺的教訓人的教師腔,總歸有幾分不討喜。
「他既然以教育家自居,自然比平常女學生,多留意國事世界事以及美國家庭狀況。他的主見,是溫和保守派。他極不願意叫舊道德讓路,不贊成歐化中國,主張局部的變通……他存了這派心理,一看小鄺等那樣活潑,羅剎庵開跳舞會,就覺得老大的不自在,以為他們是變本加厲,太過火了。他甚而至於向董時說:』衣色加的中國學生,心裡都是齷齪的。』也許有幾位存心不狠老實,但是說話決計不可這樣籠統渾括。況且「齷齪」二字的定義,也狠難下。這句話就是我聽了,也覺得不能過分為楊監學恕。大概他生性戇直,也是有的,或者當時董時逼得他急了,一時未能擇詞,隨口就淌了出來。」
楊蔭榆主張保留舊道德的基礎上進行局部改良。她不大看得慣年輕學生的輕鬆娛樂,甚至於說了一句重話:「衣色加的中國學生,心裡都是齷齪的。」她心裡未必有什麼惡意,可這話說出來極容易樹敵,又招人反感。
徐志摩的《留美日記》裡還提到楊蔭榆曾經做過一次演講,主張中國人「堅強體格好替國家出力;臥薪嘗膽,不可歌舞遊樂」,主張並不錯,也是發自肺腑一腔真情,可是「他說得太囉嗦了-他罵人了-他於是觸怒人了!」
徐志摩雖然對楊蔭榆的顏值打扮評論不太客氣,其實他對楊還是頗為欽佩,頗能理解的,所以後來楊蔭榆的演講生出許多閒話,徐志摩「始終與楊氏同情之一人」。他對楊的觀感尚且如此,他日那些更年輕更激進的莘莘學子呢?
3.不合時宜的女校長與晚節彪悍的死亡
1922年楊蔭榆獲得了哥倫比亞大學的教育碩士學位並歸國。1924年2月她被任命為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校長。
這是她榮耀的頂點,中國第一個女大學校長;也是她恥辱的頂點,不過九個月她就遭到了學生的驅趕。
1924年11月,部分學生秋季開學未能準時報到,楊蔭榆決定整頓學風,對這幾個學生做退學處理。事實上,這部分學生因為江蘇軍閥齊燮元與浙江軍閥盧永祥開戰,江浙一帶交通受阻,天災人禍不得以哉,將其退學未免有點不近情理。更何況,未能準時報到的學生中,楊蔭榆也未能一視同仁。這些微末之火,輔之以她平日裡思想僵化、管理過嚴、識人不明等積攢的各種矛盾,最終醞釀出了「驅楊運動」。其中種種詳情不必細講。
1925年8月楊蔭榆在《晨報》上發表了《辭職感言》,「矢志以女子教育為職責,毀之勞怨,所不敢辭……維持之於今日者,非貪戀個人之地位,為徹底整飭學風計也」。這應該是真心話,不過她的舉措不合時宜也是事實。
離開北師大的楊蔭榆生活也還是離不開教育。
她在蘇州中學裡教授數學和英語。據她的學生回憶,1934年她在蘇州中學教英語時,「常常夾一個特大的公文包,披一件黑色博士大擎,戴眼鏡,舉一柄飯碗大的放大鏡,上課極其嚴肅,課堂內只準說英語,不準說中文」。
1935年,她創辦了二樂女子學術社,「招收己經服務社會而學問上尚想更求精進的或有志讀書而無力入校的女子,援以國文、英文、算學、家事等有用學問」,自任社長。學生基本都是家境貧寒、年齡不一的女工或女童。
蘇州淪陷後,她住在盤門,「據那裡的傳聞,三姑母不止一次跑去見日本軍官,責備他縱容部下奸淫擄掠。軍官就勒令他部下的兵退還他們從三姑母四鄰搶到的財物。街坊上的婦女怕日本兵挨戶找花姑娘,都躲到三姑母家裡去。」
1938年1月,日軍將楊蔭榆誘出家門,在盤門外吳門橋將她開槍擊殺,並拋入水中。那年,她54歲。
小時候看電視劇,最喜歡問這是好人還是壞人?明白了好壞雙方的陣營,電視劇才能往下看。可生活比電視劇複雜得多,也殘酷得多。
楊蔭榆也是如此。
有時候想想,她若不做校長,應該會是一個稍有嚴厲但不失合格的教師和學監。命運將她推到校長這個位置,成也因他,敗也因他,倒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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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洋風,高校教師,文藝學博士,寫作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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