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能否有成就,只看他是否具備自尊與自信兩個條件。」這是蘇格拉底的名言,當年蘇格拉底為它付出了鮮血。在蘇格拉底所處的古希臘,「自尊」還不是一個可以用現代英語的「Self-esteem」(自我評價)來定義的時候。
如同20世紀英國倫理哲學家黑爾(RichardM.Hare)謹慎指出的那樣,當處於現代的我們試圖以現代語彙去理解古希臘的心智時,必須銘記被現代語境直白化的某些詞語在古希臘可能具有更複雜因而也更神聖的意味。在蘇格拉底的詞彙表中,「self」很可能同時包含「ego」(自我)各種後來分解到拉丁語中的主格、屬格、賓格、與格乃至奪格的種種變形,而「esteem」很可能會是一個在蘇格拉底看來過於宏大的詞語:即便不考慮我們是否有能力,也應首先問詰我們試圖評價的對象究竟是什麼。
文藝復興時代的人們以「尊嚴」(Dignity)這一概念籠統了蘇格拉底嫡傳弟子柏拉圖對於人類在天地間地位的猜想,也許我們今天對於「自尊」的認識已經與蘇格拉底的定義有所偏差,但言及相關的「自信」與「自知」,我們仍不得不認同美國學者塔納斯(著有《西方思想史》)對蘇格拉底的讚譽:「他的談話與思考均帶有一種智力與道德上的自信,這種自信雖然紮根在他心靈深處,卻是建立在極為自知的基礎上——正是由於這一事實,他才有能力表達在某種意義上普遍存在的、以神聖的真理本身為基礎的一種真理。」
問詰檢驗和自由意志
現代人回首古希臘那個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接踵登場的年代,很容易為它罩上一層「黃金時代」的光暈。然而早在蘇格拉底誕生4個世紀前,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已經在感慨:「唉,假如我不是生在現今第五代的話,那該多好啊!因為現在正是黑鐵時代,這些人完全墮落了。」
1930年,奧地利維也納,弗洛伊德在家中看稿件
赫西俄德生活在公元前8世紀,古希臘有史料記載的第一位哲學家泰勒斯出現在公元前6世紀。塔納斯認為,體系龐雜的古希臘神話為古希臘哲學「提供了一個有益的基礎;希臘哲學不僅在最初出現時,而且在柏拉圖哲學發展到頂點時也帶有其神話世系的明顯痕跡。」最早的古希臘哲學被後人稱為「自然哲學」,研究的核心問題是用自然本身來解釋世界的生成。不過,早期古希臘哲學家們在某種程度上堅持源自荷馬的觀念——相信存在一種非個人的命運在各種變化中保持世界的平衡,亦即有一種道德秩序在支配宇宙。
但「荷馬準則」本身也發生過變化。美國比較神話學家坎貝爾(JosephCampbell)說,甚至在荷馬時期,古希臘人的神話感覺力就已經發生非常重要的變化:「更為泛靈論的、神秘主義的、重視大自然的母權神話已經服從於奧林匹亞的父權神話,而這種父權神話的特徵則是:更為客體化的、超驗的、相互連貫的、英雄的、支持自治的。」
「父權」的確是適合形容蘇格拉底所處時代的詞。蘇格拉底出生於公元前469年、歿於公元前399年,前半生正逢大名鼎鼎的伯裡克利主政。在史籍中,伯裡克利被記載為雅典奴隸主民主政體的完善者,同時也是變「提洛同盟」為「雅典海上帝國」的強權者。依照普魯塔克(羅馬道德學家、歷史學家,著有《傳記集》)的記載,屬於「智者派」的達曼教授伯裡克利政治學。「智者」是公元前5~前4世紀古希臘一批收徒取酬的職業教師的統稱,主導學說是:所有的認識都是主觀的,真正的客觀是不可能的;承認個人才智有限將是一種解放,因為只有這樣,人類才會設法使自己的思想憑藉自身的力量成為主宰、為自己而不是為一些虛幻的絕對存在服務。
智者派中最負盛名的是普羅泰戈拉,他的名言是:「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這句話經常被後人簡化為響噹噹的「人是萬物的尺度」,掩蓋了其中蘊含的道德相對主義的危險。正如塔納斯指出的,儘管智者派促成了古希臘從神話時代到實踐理性時代的過渡,但是對所有價值觀的極端懷疑態度造就出一種沒有是非觀念的機會主義。學生們得到的傳授是:「如何設計出表面上似乎有理的論點,實際去支持任何主張。」
這種道德崩潰的間接後果卻造就出蘇格拉底的「問詰法」(Elenchos)。在柏拉圖筆下那個「沒有節制和正直,相反到處充斥著港口、船塢、城牆、貢金以及諸如此類的廢物」的雅典,蘇格拉底試圖用另一種方式去探索道德語詞或它們所蘊涵的更為可靠的定義。
蘇格拉底宣稱:「沒有用批判檢驗過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經過全面而徹底的論證和深思後,蘇格拉底提出自己的基本假設:如果有什麼事物是善的或美的,是因為該事物分有善或美的一種原型本質,人類可以通過哲學來發現和認識這些永恆的共相。「美德即知識」、「看護好你的靈魂」。他認為,只有在靈魂提升的過程中,人類的尊嚴才不致獨立無助,才能找到某種更為基本的東西,作為自信與確信的堅實後盾。
蘇格拉底時期的古希臘人仍普遍抱有這樣的觀念:高層次道義上的美德只有對那些出生高貴的、至少出生於相對富裕家庭的人來說才是可能的。在出生於20世紀的希臘哲學家沃拉斯託斯(GregoryVlastos)看來,蘇格拉底對於人類最重要的貢獻之一在於拒絕了這一看法,認為「無論對手工業者還是有閒貴族而言,靈魂的提升都是一種強制的要求和一種可能性。他重新定義了諸種美德和美德本身,由此使美德不再是某個等級的特徵,而成為人類的普遍特性」。在黑格爾看來,蘇格拉底代表了一種更高的主體性原則,但由於當時古希臘人的「自我意識還沒有脫離它的靜止的風俗習慣和它對風俗習慣的固定信賴而回復到自身……即個人對於他的特定存在的局限性感到滿意,並且還沒有理解到他的自由的自我之無限制」,所以蘇格拉底所倡導的新原則被原本無處展開的個人私利利用,最終破壞了希臘的倫理生活。
公元前2世紀時西塞羅曾讚譽:「蘇格拉底第一個把哲學從天上呼喚下來,把它放在城邦、引進家庭,用它省察生活和道德、好與壞。」不過,說這番話時,西塞羅是把蘇格拉底當作「政治哲學之父」來看待的。時至20世紀,邁爾(HeinrichMaier)說:「蘇格拉底為之奉獻一生的所謂哲學不是形上學、不是倫理學,也不是修辭學。它根本就不是普通意義上的科學,而是追求完美的道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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