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絲文化從誕生、崛起到成為主導娛樂圈的「半邊天」,其意義不僅在於打破了明星和大眾間不平等的權力結構。
沒有任何一個時代像今天這樣,粉絲成為一種如此引人注目的社會現象。
一方面,粉絲背後代表的是不容小覷的經濟增長點。
數據顯示,中國的追星族超過5億人,其中36%的人表示願意每月為偶像花100—500元,年市場規模高達900億元!
靠粉絲起家的直播帶貨也愈發風生水起,薇婭、李佳琦已經被奉為「行走的種草機」。據淘寶直播榜單顯示,薇婭和李佳琦在今年「雙十一」預售前一晚直播總銷售額分別錄得32.21億元和33.27億元,總額逼近70億元,銷售定金超10億元。
真可謂「古有電視購物鍋碗瓢盆一應俱全,令人眼花繚亂;今有直播帶貨柴米油鹽包羅萬象,讓人嘖嘖稱奇;橫批:粉絲才是經濟支柱。」
另一方面,成也粉絲,敗也粉絲,在快速擴張、積累原始流量的潮起後,也不得不面對流量「反噬」的潮落。
典型如轟動一時的肖戰「227事件」,肖戰粉絲與同人愛好者之間「決戰光明頂」。在這場粉絲髮起的「大戰」中,去年九月剛晉級為頂級流量的肖戰被粉絲扯了後腿,成了眾矢之的。黑歷史頻頻被扒,個人形象、代言以及作品等都受到嚴重影響。對肖戰來說,從頂級流量到全網黑,只用了三天。
可以說,討好粉絲猶如走鋼絲,稍有不慎則「粉身碎骨」。如今的粉絲圈,不僅人設崩塌引發脫粉、回踩的現象屢見不鮮,前幾年流行的「流量明星+知名IP+花式宣傳」內容模式也逐漸被觀眾排斥,甚至許多觀眾對粉絲劇先天反感、憑空牴觸。
「愛你時捧你上天,恨你時踩你下地獄」已成粉圈的不二真理。
01粉絲文化儼然已呈攪海翻江之勢。究其根源,在偶像與粉絲這架天平上,重心正逐漸從偶像這端轉移至粉絲那端。
偶像崇拜自古已有,譬如,杜甫是李白的真愛粉,李白則是謝靈運的忠粉,葛清又是白居易的骨灰粉……又如,左思一首《三都賦》造就洛陽紙貴,如韓娥唱一曲,錦段鮮照屋。
很長一段時間內,明星一直是一種稀缺資源,無論是顏值、演技、抑或才華,只有少數佼佼者才有機會進入大眾視野,成為頭頂光環、眾人膜拜的偶像。
偶像、明星的稀缺決定了偶像和粉絲之間猶如雲泥之別,追星也呈現出一種宗教化傾向:
法國社會學家埃德加·莫林在《電影明星們:明星崇拜的神話》一書裡指出,明星宛如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粉絲是他的信徒,信徒把自己關於美好生活的期待寄托在神身上,並追隨他的一切行為。
同時,限於信息渠道和傳播模式的單向性,偶像與粉絲間的橫向勾連十分微弱。粉絲與偶像相隔千山萬水,粉絲只能被動地接受偶像的訊息,能做的也僅限於對偶像作品的追隨。
那時,車馬慢信件也慢,粉絲專情且熱烈,他們購買偶像的海報貼在房間裡,裁剪偶像的劇照粘貼在日記本裡,四處搜羅偶像的錄像帶和公開資料與朋友分享,真可謂「我喜歡你與你無關」,粉絲充其量只是娛樂文化的局外人。
換句話說,儘管粉絲的好惡會影響到一個明星的知名度,但更多時候,粉絲都是一種事後幹預,他們處於這個行業鏈條的末端,對於這個行業的遊戲規則,他們並沒有多少話語權。
例如,1926年全世界的情人魯道夫·瓦倫蒂諾在紐約病逝。當時,瓦倫蒂諾的不少影迷自殺了,他們不相信沒有瓦倫蒂諾的股市還能繼續開盤。他們無力改變沒有瓦倫蒂諾的演藝圈的格局,無力撼動一個沒有瓦倫蒂諾的世界,只好以自己的肉身獻祭。
02如今,時移事易,當粉絲文化成為一門生意,偶像與粉絲的關係也隨之走向另一個極端。
當下量產式的偶像赤裸裸地揭示了當代偶像的本質,他們或者帶有歌手、演員的部分屬性,但實際上是流水線產品。
就像本雅明曾經論述過的,在一個機械複製的時代裡,藝術品沒有了那種閃耀著某時某地獨一無二的光暈,因為一切都是仿製,無所謂原作。
明星也是如此,在娛樂工業的生產線上,已經有一整套現成的模具,而明星只需要按照經紀公司的打造,一個蘿蔔一個坑地填到那個模具裡,也就是所謂的「賣人設」。
當明星從職業時代進入流量時代,其工作重心逐漸也從專注於自身業務向主動討好觀眾轉移,粉絲與偶像兩者的權力關係發生逆轉。
偶像們再也不是隔著屏幕,只貢獻銀幕形象和作品的「神」,他們自願走下神壇,主動縮短與粉絲之間的距離鴻溝,實現直接平等的對話溝通。
粉絲活動也不再是一切唯明星是從,粉絲越來越多地參與到了明星的事業上,明星個人品牌甚至影視作品宣發,都越來越倚重粉絲的力量。
《偶像粉絲平等,追星「宗教改革」》一文中這樣形容粉絲地位的變化:
「粉絲與明星共同組成了網際網路時代的社會化族群。粉絲的各種活動不再是以偶像為中心,而是基於自身的喜好進行自由聯合與協作,將社會化網絡,尤其是微博的賦能轉化為實實在在的權益。」
03粉絲文化從誕生、崛起到如今成為主導娛樂圈的「半邊天」,其意義不僅在於打破了原本橫跨在明星和大眾間不平等的權力結構,更是文化主體回歸到個人、回歸到群眾的一種典型表現。
在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文化的主導權和話語權更多地掌握在少部分精英手中,精英文化成為主流代表文化。
在西方的學者眼中,大眾的形象往往是負面的,甚至是群氓,最著名的莫過于勒龐的《烏合之眾》,以及奧爾加·加塞特《大眾的反叛》中對於大眾政治興起的擔憂可見一斑。
美國記者沃爾特·李普曼還將公眾比喻成「坐在劇場後排失聰的觀眾」。
顯然,普通群眾話語權的失落、媒體的表達限制塑造了所謂的「精英文化」,而與之相對的大眾文化、通俗文化等只能面臨著被擠壓、被邊緣化的局面。
而網際網路的出現徹底打破了這一局面,網際網路所創造的賽博空間成為新的公共領域,這種公共領域可以突破統治者的話語霸權而實現自由信息的傳輸與製造。
同時網絡技術造就了嶄新的媒體平臺,門檻超低、傳播速度極快、受眾面達到最廣。這樣的媒體孕育出的文化真正成為了「大眾文化」——所有的人都可以發表自己的作品和言論,無需特別的技術手段也可以流傳到世界各個角落。
可以說,人民群眾在文化領域的角色身份得到充分的延伸與拓展,既是文化的參與者,真正成為文化主體,又是生產者,還是消費者。
如此一來,一方面,精英文化的壟斷局面被打破,大眾文化、通俗文化水漲船高。
「平凡敘事」、「草根敘事」模式取代了往昔文化中單一的「英雄敘事」或「輝煌敘事」模式,突出了平常事、平常心的文化意義。
在對日常現象的描述中表達對草根生活的關注,對大眾情懷的關懷,這恰恰為大眾抵禦精英們憑藉資本優勢與認知優勢侵蝕其真實意思表達提高了基石。
另一方面,網絡打開了大眾文化的釋放口。
正如美國著名波普藝術家安迪·沃霍爾曾經預言的那樣:「每個人都可以成名15分鐘。」
偶像泛化的趨勢開啟,娛樂明星不再是被追逐的唯一對象,人人都可以成為他人的粉絲,也有機會擁有自己的粉絲。
正如人民網曾這樣評價楊超越的走紅,她的逆襲是一種被忽視的草根力量,她的背後有大量「努力卻得不到關注」的普通人,他們渴望發光,相對精英階層,日常充滿了壓力和焦慮,看到楊超越在節目裡放聲大哭,理直氣壯地釋放自己的害怕和不安,他們有著同感,從中獲得壓力的釋放。
04文化的本質在於自由、流動與包容,而只有開放才能釋放多元、靈動的文化。比如,古羅馬文化的開放源自疆域擴張帶來的流動,而美國文化的開放源於移民帶來的思想融合和碰撞等。
當文化主體回歸到人民群眾,文化產業也將進行一場深刻的供給側改革。
一來,文化的多元化、創新化成為大勢所趨,粉絲文化等根植於網絡的亞文化豐富了社會文化產業,打破了傳統的傳播話語體系。
這有利於社會文化生態的多元化發展,推動社會文化的進步,對文化產業大有益處。
二則,文化的籬笆和圈層在一點點拆除,同樣也是積極跡象。
當文化突破了時間和空間的阻隔,它所攜帶的信息的能量就能夠具有這樣一種非常神奇的力量,可以凝聚共識,可以煥發情感,能夠形成一種強大的社會動員力量。
甚至於,粉絲們如此團結,動員能力如此之強,在網際網路表達和文本創造上如此活躍,那麼,粉絲有沒有可能從「圈地自萌」的狀態中分離出來,去關注社會議題,比如宏觀經濟、養老和生育率?
畢竟,在粉絲文化集結下,一些粉圈在網絡性和執行力上是非常完善的,並且已經表現出一些積極的行動,比如為環保、慈善事業聚集力量,發出聲響。
尤其是所謂的「飯圈女孩」在此前馳援武漢等行動中表現出的超強執行力,也令外界對粉絲文化積極性的一面及其公共價值有了更全面的認知。
更重要的是,在豐富多樣的文化產生、碰撞、融合的過程中,勢必將進一步打開文化輸出的大門。
正如李子柒憑著一系列古風美食視頻在海外備受追捧,在Youtube上收穫735萬粉絲,影響力堪比CNN,無數外國粉絲留言「她讓我愛上中國文化」「求英文字幕跟進」。
未來這種以民間形式、個人方式來輸出文化的現象或將更為普遍,而且是以網友自發傳播、粉絲主動接受的方式進行,這是海外市場的自主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