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探索宇宙會發現什麼。但我覺得那絕對不是只為探索而探索。那更是讓我們看到很久以前我們就該看到,但時至今日才能看到的東西。——尼爾阿姆斯特朗
關於人類登月,你會想到什麼?
是一組組令人震撼的數字和一串串如雷貫耳的名字。
還是一直尾隨其後行至今日的「騙局」陰謀論。
關於第一個踏上月球的阿姆斯特朗,你會想到什麼?
是他那句著名的:這是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
【That's one small step for (a) man, one giant leap for mankind.】
還是那張在月球表面留下的腳印照片。
這些數位化符號化的抽象概念似乎把登月只濃縮成了一個醒目的歷史節點。
站在這一重大事件前面的人也不容置疑地被概括為「英雄」形象。
二者不論何時被談起,都自帶一種「不接受任何反駁」的正能量光環和愛國主義氣概。
從美國擴散到世界範圍,切斷了背後的政治動機,被定格為全人類的壯舉載入史冊。
而這部根據尼爾阿姆斯特朗傳記改編,聚焦其1961年到1969年經歷的影片——《登月第一人》,第一次從個體角度呈現了一段不僅不夠振奮激昂,甚至充滿緊張壓抑的航空歷史。
《登月第一人》
如果想看全程無尿點的航空奇蹟,可以出門左轉搜索最新紀錄片《阿波羅11號》。
如果選擇留在這裡,那請承受它帶來的生理和心理的雙重顛簸翻滾。
影片起始就是阿姆斯特朗試飛X-15噴氣式飛機的場面。
一連串高速的抖動,急促的呼吸,爆炸般的轟鳴,刺目的光線,在高空處一片短暫的靜謐過後,儀錶盤上的數字驟然下降,無法控制的快速俯衝,搖晃到幾乎模糊的臉部特寫,令人頭暈目眩,極度不適。
這便是導演選擇手持拍攝的緣由,增加了浸入感和強烈的現實主義風格。
而膠片的顆粒質地也進一步渲染了年代特色。
飛機著陸在加利福尼亞的莫哈維沙漠中,阿姆斯特朗拖著疲憊的身軀,籠罩在橙色的夕陽中,步履維艱。
這種艱難,不僅體現在他因屢次試飛失敗而將面臨的停飛上。
更是在他患有惡性腫瘤的年幼女兒身上。
不論一個人將會成為擁有多高成就的社會性人物流芳百世,在疾病和生死面前,同樣也握不住它的轉瞬即逝,同樣也只能是痛苦而無力的。
於是,女兒凱倫的死,成為了一枚印記,烙在阿姆斯特朗內心深處,成為他所有恐懼不安的縮影。
在NASA航天員的多軸椅訓練中,他昏厥後,腦海裡是撫摸女兒髮絲的畫面。
在同事兼好友艾略特的葬禮上,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女兒肉嘟嘟的臉龐。
鄰居在後院安裝了鞦韆,也會讓他想起曾經搖蕩其上的女兒。
甚至,在踏上月球的片刻,他眼前閃現的還是女兒在世時,一家四口的歡樂場面。
這樣看來,還真是與印象中航空英雄的身份不符啊,一次死亡就給他造成了如此持久深刻的創傷。
死亡確實給他造成了創傷,只是次數不止一次。
阿姆斯特朗早在愛德華茲空軍基地服役時,曾有一年基地連續犧牲了4名飛行員,他與妻子珍妮特不斷地穿梭在葬禮中。
來到休斯頓,加入了NASA的雙子星計劃,沒過幾年,艾略特希和查理巴塞就因駕駛教練機墜毀而犧牲。
著名的阿波羅計劃開啟之時,愛德華懷特,格斯格裡索姆和羅傑查菲又在艙內的「拔出插頭」測試中全部喪生。
他曾與艾略特,愛德華共同把酒言歡,共同仰望神秘遙遠的月球,共同期待太空之旅的勝利。
而如今,他眼見著同事們一個個如流星般剎那命隕,真不知該悲嘆他人的不幸還是該慶幸自己的命硬。
他的存活興許真是的命硬。
在執行雙子星八號任務時,我們都清楚地看到了安全扣裡取出的不明凝膠物,聽到了那隻盤旋在艙內嗡嗡作響的蒼蠅。
感受到了軌道對接後突發的高速旋轉,又一次看到了飆升的指數和阿姆斯特朗大汗淋漓的特寫所帶來的極度眩暈感。
而此時,他的隊友大衛斯科特,早已在高達每秒一周的轉速中陷入了昏迷。
他像開頭那場試飛一樣,又一次有驚無險地回到了地面,也同樣又一次接受了調查。
只是這一次,還多了一場記者會。
在無數個關於機械故障、推進器,甚至上帝的提問之後,終於有人提出了最尖銳的問題——
無論金錢還是生命,這個項目是否值得如此代價?
代價的問題在兩年後的1968年,鮑勃吉爾魯斯也問過阿姆斯特朗。
當時他進行登月實驗飛行器失敗,又是一次死裡逃生。
吉爾魯斯擔心失敗會造成不好的政治影響。
阿姆斯特朗則認為「我們需要失敗,這裡的失敗,才能讓我們上去後沒有失敗。」
吉爾魯斯突然拽住他問代價是什麼?
代價是什麼?
那些為此犧牲的人們,曾經意氣風發的笑容永遠停留在了黑白照片上。
他們的妻子,從幸福開朗的家庭主婦變成了對著汽車後備箱發呆的寡婦。
他們的孩子,不再自由地玩耍嬉鬧,小心地躲在窗簾後面,滿臉的驚恐迷茫。
從甘迺迪到詹森,NASA一度拿走了整個聯邦預算的4.41%。
幾萬家研究機構、幾十萬人參與,幾百萬億美元的投入。
高密度流水線研發,發射間隔得以縮短,卻也導致三枚火箭報廢。
美國在用舉國之力換取時間,趕超蘇聯。
連巴茲奧爾德林都說,「這是政策趕工。」
不可避免的,社會上對此的反對質疑聲音也愈發激烈。
面對還未解決種族歧視和貧窮饑荒,太空,應該是優先選項嗎?
在國家政治聲譽面前,似乎沒有什麼應該不應該。
按計劃,登月將由阿波羅11號來完成,阿姆斯特朗「有幸」成為了領航員。
與奧爾德林所表現的輕鬆不同,阿姆斯特朗緊張而嚴肅。
在記者會上如此,回到家中也是如此,坐立難安。
甚至在妻子的強烈要求下,他才肯坐下與兩個兒子好好「道別」。
而此時,NASA也已經將登月失敗的悼詞準備妥當。
後面的故事我們就都知道了。
1969年7月16日,阿波羅11號順利發射。
7月20日,鷹號登月艙成功著陸月球。
7月21日,阿姆斯特朗的左腳踏上了月球。
影片中,當鏡頭從侷促的艙內轉向月球時,一切聲音戛然而止,許久才傳來阿姆斯特朗沉重的呼吸聲。
65mm Imax膠片很好地展現了月球的荒涼與疏離。
球形面罩的反射和充滿空曠感的配樂,給場景增加了一份超現實質感,仿佛一場清醒的夢境。
導演在此處設計阿姆斯特朗將內心的孤寂帶到了月球上,隨著女兒的手鍊一起飄向了深邃的太空。 黑暗,無聲,卻永恆。
與這場極致夢境體驗相對的,是地球上人群的歡騰。
從羅馬尼亞到日本到法國,代表了東歐、亞洲、西方,代表了美國在世界範圍內的勝利。
在隔離區,阿姆斯特朗看到了電視屏幕後,已故前總統甘迺迪的經典演講——
為什麼選擇登月?我們決定登月。我們決定在這十年間登上月球並實現更多夢想。並非因為他們輕而易舉,而正是因為它們困難重重。
為什麼選擇登月。
我們可以說這是人類對未知領域的大膽探索,是推動科技進步和社會發展的重大舉措。
但更深層次的原因,甘迺迪也早已道出。
「我們要領先世界。」
而這個世界中最大的對手,無疑是蘇聯。
結尾,阿姆斯特朗的妻子珍妮特來隔離區探望他。
整整2分鐘,他們對視,坐下,環顧,嘆氣,低頭,抬頭,再次對視。
珍妮特眼神中有怨恨,有焦慮,有關心,有無奈,複雜而激烈,一股腦地全部壓在一起,反倒一時間堵塞了出口,無法排解,她只得無力地垂下眼帘。
直到阿姆斯特朗將吻用手指印在了玻璃上,珍妮特嘴角閃過一瞬向上的趨勢,才伸出手掌抵住玻璃,兩人似乎才又重新建立起了連接。
是的,重新建立起了連接。
因為整個登月計劃的實施過程,也是阿姆斯特朗與家人漸行漸遠的過程。
珍妮特只是這次計劃中所有太空人妻子中的一員,她在擔憂中整整煎熬了十年,然而一次任務的成功,也只是暫時的休憩,還會有更多個十年在等待著她。
現實也確實如此,最終在1989年,珍妮特再也無法忍受極度的壓抑和疏離,阿姆斯特朗夫婦宣告離婚。
影片所運用的鏡頭、光線、配樂,都在傳達著沉重和焦慮,都在鋪墊太空之旅的致命和莫測。
而對於這場上世紀空前絕後的太空競賽,導演也似乎報以了一定的批判態度。
展示出在那場激烈的政治對峙中,登月也不過是「太空大躍進」的結果。
對國家而言,這是可以贏得主導權的較量,是可以改寫歷史的舉措。
對個人而言,和那些硬邦邦的火箭一樣——阿姆斯特朗也好,阿波羅11號也好,只有活到最後取得成功的,才能名垂史冊。
多年以後,誰還會記得雙子星1-11號,阿波羅1-10號。
誰還會記得艾略特希、查理巴塞、愛德華懷特,格斯格裡索姆、羅傑查菲……
他們永遠只能以一串字符的形式沉睡在如星空般浩瀚的數據中。
當我們仰望夜空,凝視月亮時,希望能夠想到的不再僅僅是傳說和英雄,而是以上,更多。
【完】
阿姆斯特朗腳印
1969年,時代雜誌
《登月第一人》海報
著陸的阿姆斯特朗
沙漠中的阿姆斯特朗
在女兒葬禮上悄悄哭泣的阿姆斯特朗
艾略特葬禮上看到女兒
一家四口歡樂場面
珍妮特回憶
得知艾略特和查理犧牲
接到噩耗電話
三人把酒言歡
不明凝膠物
大汗淋漓的阿姆斯特朗
任務評估
記者會提問
吉爾魯思
犧牲人員照片
媒體質疑
公眾質疑
登月前的記者會
與兒子「道別」
NASA準備好了悼詞
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
登陸月球
在月球上行走
阿姆斯特朗將女兒手鍊拋向太空
甘迺迪演講
珍妮特與尼爾對視
珍妮特複雜的眼神
二人重建連接
漸行漸遠的夫妻二人
擔憂的珍妮特
仰望月球的阿姆斯特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