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驗主義聽起來似乎是比理性主義更合理、更切合實際的認知方法。我們不再需要依賴於某種神秘的理性能力來認識獨立於日常經驗之外的世界。我們不需要為了獲取對世界的認知而脫離日常經驗。我們的認知是來源於日常生活中的體驗和觀察的。可是,儘管這種方法有其吸引人之處,也有人不斷提出與之相關的問題。最重要的問題之一涉及「日常經驗」本身的概念。經驗主義法非常重視經驗,因為它認為經驗才是認知的來源。經驗自身被認為是基本的、無爭議的以及沒有問題的。我們直接體驗到的東西怎麼會有問題呢?經驗是被賦予我們的,並且我們可以完全藉助它來證實我們對世界的認識。至少,經驗主義者是這樣認為的。當然,我們有時會產生錯覺、夢幻或幻覺,而那正是由於我們的經驗誤導所致。但在大多數情況下,經驗還是可靠的。它為我們對世界的認知提供了堅實的基礎。但問題是,是否真的有這種直接的基礎。許多評論者認為在我們獲得認知之前並沒有可供我們藉助的基本經驗。換句話說,從來沒有「眼見為實」這麼簡單的事。相反,我們經歷的事情總會受到由我們的信念構成的框架的解釋或判斷。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就不再能說認知直接來源於經驗,因為我們知道的、我們相信的東西首先就會影響到我們看到的東西。
「眼見」似乎肯定是一個比我們當初認為的複雜得多的過程。我們並不僅僅是經驗的被動受體。比如,我們可能會看錯東西。比如說一個人看到了一隻貓蜷縮在角落裡,但走近細看卻發現那只是一條捲起來的圍巾。如果不對我們看到的東西進行判斷,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自認為看到的東西(貓)不是實際上經過某種與我們的信念和期待相一致的判斷而得出的認知,這種錯覺就不可能發生了。但接下來的問題是,是否有些感知沒有經過任何判斷而直接傳達給了我們,沒有任何誤差地表現出它們真正的本質?還是說所有的感知都要根據我們的信念進行判斷?
經驗主義者會說,世界上存在一種對事物的基本認識,它可以充當我們的原始數據,這些認識毫無誤差地展示事物的真實面貌。這是洛克和休謨,以及更近期的經驗主義代表人物如伯特蘭·羅素(1872-1970)的觀點。羅素把這些基本認識稱作「感官數據」。根據這種觀點,純粹的感知經歷是存在的,我們直接感知到的與我們對感知的判斷之間的明顯差別也是存在的。但是這種差別的可信度有多少呢?比如說,我們首先真正看到的是形態變化,然後再繼續判斷正在發生的是一個微笑,還是揮手打招呼,這種說法太做作了。難道我們不是簡單地看到一個微笑或者打招呼嗎?引發歧義的圖像也給經驗主義裡純粹經驗的概念提出了問題, 因為這些圖像表明,正常情況下觀察者在相同情況下看到相同的東西但是卻有不同的視覺經歷。許多經驗主義的批評者認為,我們永遠不能將我們真正表面上看到的東西與我們對它的判斷分開。我們唯一能直接接觸的只有我們的經歷,而這些經歷隨著觀察者認知和期望的不同而發生變化。因此這種觀點認為,每一個感知行為都涉及判斷。我們感知到的東西總是「理論依賴」或「理論負載」,並不可避免地被我們知道的事物塑造或影響。因此,我們不能像經驗主義者那樣說認知直接來源於我們的經驗。
這個理論依賴問題的出現與電影有著明顯的聯繫。電影是一個視覺媒介,是向觀眾展示故事而不是給他們講故事的,但我們所看到的展示在很大程度上經過了電影製作者的塑造和修改。電影並不是簡簡單單地記錄事件,而是引導我們如何去看待這些事件。正如喬治·威爾遜所說,電影製作者的最主要目的是把一個設想中的重要事件展現給觀眾看,使得他們能從某一特定角度來看待問題。 例如,導演希望引導觀眾認為一系列的事件是有因果關係的,某個角色的行為反映了他特定的心理狀態,或者角色的命運是受機遇或社會力量的驅使的。接下來要提出的問題就是,我們感知到的是什麼以及我們是如何「深入解讀」我們所看到的東西的。理論依賴性的支持者認為,經驗主義提出我們先有一個基本經歷,然後再去判斷,這種說法是很不可信的。要想能夠看清電影裡究竟發什麼,觀眾必須了解電影製作的各種技巧和常用方法,以及對電影之外的世界的本質和運作有一個更廣泛的認識。
鑑於看一場電影會引起各種各樣關於觀眾真正看到了什麼的問題,有些電影直接針對這個問題就不足為奇了。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的《後窗》就是以「我們真正看到了什麼」為中心。在這部電影裡,L. B. 傑弗裡斯(詹姆斯·斯圖爾特 飾演)由於一條腿瘸了而一直坐在輪椅上,每天靠觀察住在他公寓所在街區的鄰居們來打發時間。他就像電影觀眾,因為他也是靜止的觀察者。由於這部電影幾乎完全以他的視角拍攝,我們很快便和他一起成為了「窺視者」。在接下來的所有情節裡,我們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一切。我們隨他一起慢慢熟悉了住在這個街區的人—雄心勃勃的作曲家、迷人的金髮女郎、「寂寞小姐」、新婚夫婦和託瓦爾特(雷蒙德·伯爾 飾演)。託瓦爾特是出差途經此地的推銷員,還帶著他臥病在床的妻子。然後那位臥床不起的女人一天晚上突然消失了,斯圖爾特逐漸堅信自己所目擊的是一場謀殺。但真的是嗎?他的管家、女友和偵探朋友都紛紛給出不同的猜測。然後新的信息出現了(託瓦爾特收到了一張明信片,很明顯是他在鄉下休養的妻子寄來的),這就對謀殺事件提出了質疑,也提供了某種解釋。更深入的觀察又為主角的懷疑提供了依據(當一條狗被發現死了的時候,託瓦爾特是街區裡唯一沒有跑到陽臺上看發生了什麼的人)。事情漸漸明了,傑弗裡斯是對的,的確發生了謀殺。但他並不是直接通過他看到的街對面發生的事情做出這樣的判斷的,他的判斷源自他所看到的和他對這件事情的解讀之間的相互作用。
在希區柯克的電影裡,由於傑弗裡斯所看到的以及我們觀眾隨他一起目睹的事情存在不確定性,戲劇張力由此而形成。並不是我們看不到發生的事情,而是我們需要對我們所看到的事情進行解讀使之變得有意義。
本文摘選[英] 克里斯多福·法爾宗著《電影院裡的哲學課》新華出版社出版。
《電影院裡的哲學課》
[英] 克里斯多福·法爾宗|著
新華出版社
ISBN:978-7-5166-2791-4
定價: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