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不可以不弘毅」,語出《論語·泰伯篇》。弘,寬廣也;毅,強忍也;弘毅意為寬廣、堅忍的品質。這一品質作為士人立身處世的守則,以其在精神層面對操守的堅持、對信念的完善和重然諾輕生死的慷慨豪情而成為中國古代知識分子集體性的價值追求。在這一價值體認下,出現了一個對於中國古代知識分子而言,堪稱尊榮的稱謂——「士」。這是「國士無雙」裡的那個士,它讓出身草根的普通人通過自身的作為以及源自精神價值高度上的修行而獲得了足以與權貴相媲美的歷史地位。
程嬰就是這樣的一個「士」。這個平凡的人,在趙盾一族被滅門時,冒死救下了趙氏唯一的血脈,亦即歷史上有名的趙氏孤兒。程嬰憑藉一己之力,隱瞞趙氏一族的滅門真相,將趙氏孤兒撫養長大,隨之開始了對元兇屠岸賈的復仇行動。歷史就這麼簡單,程嬰卻並不簡單。電影《趙氏孤兒》裡出於劇情的需要將程嬰的身份設置成大夫,在尊重歷史的前提下,對人物原貌做稍許更改,似乎也無可厚非,反而讓作為「士」的程嬰通過文藝作品的詮釋更加有血有肉,成為一個享譽千年的義士。
這個義士在屠岸賈的映襯下具有了「士」的代表性意義。與荊軻、要離一類刺客不同,程嬰手無縛雞之力,無法做到「流血五步、天下縞素」的壯舉。他也不同於朱亥、侯贏一類智勇超群之輩,擁有能挽國家於危難的那份智識與勇武。電影裡的程嬰就是個普通的大夫,因為醫術高明得以為趙朔的夫人莊姬把脈診恙。在莊姬臨盆之際,正值屠岸賈屠殺趙氏一族之時,此時的程嬰應莊姬所請,將莊姬誕下的孩子藏匿下來,保存了趙氏這唯一的血脈。
程嬰是個凡人,凡人的意義在於,他不該也不會有什麼宏大的志向,這是其一。其二,朝中爭鬥對一個凡人來說,他不該捲入其中,而應遠遠避之方為上策。程嬰不是沒有機會避開權鬥的漩渦,只要他把趙氏孤兒交出去,也許就能置身事外,繼續過老百姓的生活。程嬰交出了一個孩子,成功地撇清了自己與趙氏一族的干係,換來了長達十五年的平靜日子。在這十五年裡,一個孩子慢慢長大,識字、習武,經受了戰場的洗禮,煅造成了一把復仇的利劍,儘管稍欠火候,卻足以令元兇膽寒。在這一精心設計的關於復仇的故事裡,探析程嬰的心路歷程,不難得出,堅忍作為支撐程嬰將真相隱瞞下去的精神品質,鑄就了程嬰這一類「士」的典型特徵。
程嬰這一類「士」以堅忍為支柱,以對人性的洞察作為堅忍的觀照。程嬰明白,自己若把趙氏孤兒交給屠岸賈,屠岸賈也不會放過自己。因為屠岸賈誰也不相信,與趙氏孤兒有關聯的人,都喪生在他的屠刀之下。公孫杵臼與程嬰演了一場戲,讓屠岸賈認為程嬰自己的孩子就是趙氏孤兒,屠岸賈摔死了程嬰的孩子後,又誅殺了程嬰的妻子。程嬰僥倖得活,全賴妻子和公孫杵臼的犧牲,儘管如此,屠岸賈還是對程嬰將信將疑。
程嬰帶著趙氏孤兒投效屠岸賈門下,做了寄食於人的門客,這才打消了屠岸賈對程嬰的疑慮。這種對仇人的委身雖屬權宜之計,卻突出的表現了程嬰的堅忍和值得稱道的韌性戰鬥精神。屈身事仇的程嬰,一面用自己的醫術醫治屠岸賈身上的病恙,一面又讓化名程勃的趙氏孤兒認了屠岸賈做乾爹,在對現實處境極具彈性的屈伸下,將韌性戰鬥精神發揮到了極致。這是一種「水滴石穿」的堅持,也是「鐵棒磨成針」的耐心,它推動著程嬰與屠岸賈比拼的不是智計和武藝,而是對時間與精力的消耗。因此,這就是程嬰這一類「士」與他人的不同之處。
荊軻、要離們作為擅於刺殺的「士」專注於一擊必中的那一刻生命在瞬時的綻放。朱亥、侯贏們以自身的智識與勇武,挽狂瀾、救危邦,謀求的是振濟萬民的卓識與個人價值的體現。程嬰不然,他並非那一類看輕了生死的人,相反,他把活著看得極重。這與貪生無關,而是基於本能的認命。他以醫術贏得趙氏的信任,得以自由進出相府為夫人莊姬把脈。在莊姬臨盆之際,只有他在莊姬跟前,協助莊姬生下孩子。屠岸賈殺趙氏一族,莊姬無人可託,臨時決定由程嬰將孩子帶去公孫杵臼府上暫避。前後一番境遇,讓程嬰唯有認命。隨著公孫杵臼以自己的死換來屠岸賈對程嬰的不屑一顧,程嬰從此在認命的路上孤身一人地走了下去。程嬰撫養趙氏孤兒長大,有著重然諾的因素,屈身事仇,則輝耀著「士」的快意恩仇的豪邁。它以程嬰在痛苦中隱忍不發,卻又時刻不忘向元兇復仇的信念詮釋了「士」這一特殊群體的精神境界。
「士」不一定地位顯赫,更不會好勇鬥狠,真正的「士」,不會以階層自誇,炫示自己特定而又浮泛的身份。如同程嬰這般,在隱忍中堅守,在痛苦下守望,在不失信念的沉默裡將然諾遵守到極致的才是真正的「士」之體現。
(全文完)
——文中圖片均出自電影《趙氏孤兒》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