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3月17日周五早晨,聖露西亞詩人、劇作家、199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德裡克沃爾科特在家中因病去世,享年87歲。
沃爾科特被布羅茨基譽為「當今英語文學中最好的詩人」。在作品中,他探索加勒比海的歷史、政治和民俗、風景,具有強烈的歷史感。其史詩力圖再現現代人尋找精神家園的歷程,被稱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抒情詩則表現了對愛情、死亡和記憶等永恆主題的思索。
在長期寫作的過程中,沃爾科特形成了「自己的詩歌領域,獨立於他繼承的任何傳統」。瑞典文學院認為他「忠於三樣東西——他所生活的加勒比海、英語和他的非洲祖先」。1992年,因其詩歌「具有偉大的光彩,歷史的視野,獻身多元文化的結果」而獲諾貝爾文學獎。
德裡克·沃爾科特(DerekWalcott,1930-2017.3.17),詩人,劇作家及畫家。出版過戲劇集和多種詩集,代表作有《在綠夜裡》《海難餘生者及其它詩歌》《海灣及其它詩歌》《星蘋果王國》《幸運的旅人》等。除諾獎外,還曾獲英國國際作家獎、史密斯文學獎,美國麥克阿瑟基金會獎等。2011年,憑封筆之作《白鷺》捧得英國艾略特詩歌獎。
一行白鷺上青天
撰文 | 遠洋
3月17日晚10點多,在微信裡看到詩人明迪發了一條點了三支蠟燭、附有沃爾科特照片的信息,非常詫異,下面已有詩人王家新留言詢問:「怎麼啦?」去年就聽說沃爾科特健康狀況不好,趕緊發了一條私信:「明迪,沃爾科特身體狀況怎麼樣?」明迪回覆:「默哀」。
我的心情頓時沉痛起來。沃爾科特是我崇敬的、並通過翻譯深入學習過的大師之一,可謂高山仰止。2015年,我幾乎花了一年時間,埋頭翻譯《The Poetry of Derek Walcott 1948—2013》,就在初譯即將完成之際,得到消息,國內已有出版社購買了這本書的版權,但譯者不是我。就像追了許久的女孩結婚了,但新郎不是我一樣,感覺苦澀而鬱悶。問總編輯,他回覆說:「啊,太遺憾了。我們的譯者今年底交稿。當時找譯者還頗費周折。真是遺憾。」
《The Poetry of Derek Walcott 1948—2013》英文版書封
此刻,我唯一能做的,是讀他的詩,給眾多的詩人和詩歌愛好者們分享他的詩。於是,將一大組譯詩貼在微信公眾號《欣賞現代詩》上。看看時間已是凌晨,於是上床休息,卻幾乎一夜未眠。朦朧中看見沃爾科特,面露和藹親切的微笑,清瘦而精神,穿一身破舊、發白的帆布工裝依舊在勞作,像個工人一樣,謙遜、勤懇、質樸。之後,仿佛一個放大的特寫鏡頭,我忽然看見他的腿腳離地懸空,飄然而去。
斯人已逝,巨星隕落。沃爾科特是一個集大成的詩人,繼承了以荷馬、但丁、莎士比亞、葉芝、艾略特(對於他所接受的影響,布羅茨基曾開了一長串名單)等為代表的西方詩歌傳統,融入自身經歷和加勒比海地區濃鬱的特色,在一個小地方寫出了偉大作品,創造了西方當代詩歌的一座新高峰。
布羅茨基和沃爾科特
他的代表性作品《奧美羅斯》(Omeros,1989),置入當地場景,重寫經典史詩,為他贏得了廣泛而崇高的聲譽;賴以成名的詩集還有《在綠夜裡》(In a Green Night,1962)、《海難餘生及其它詩歌》(The Castaway and Other Poems,1965)和《海灣及其它詩歌》(The Gulf and Other Poems,1969)、《星蘋果王國》(The Star-Apple Kingdom,1979)等。其詩因「具有偉大的光彩,歷史的視野,獻身多元文化的結果」,而獲1992年諾貝爾文學獎。還曾獲得過英國的國際作家獎、史密斯文學獎、美國的麥克阿瑟基金會獎等多項大獎。2011年憑藉詩集《白鷺》捧得英國艾略特詩歌獎。
我只是一個熱愛海洋的紅種黑人,
我受過良好的殖民地教育,
我體內擁有荷蘭人、黑人和英國人的血統,
要麼我誰也不是,要麼我就是一個民族 。(1)
他的文化資源就像他的血統一樣複雜。他吸收多元文化的精華,藉此成就了自己廣博深邃、沉鬱雄渾的詩風。但詩「非關學也」,詩人天賦多半出自性靈,就他對各種題材和體裁的駕輕就熟來看,說其為天縱英才也不為過。
無論是長篇巨製的史詩、長詩,還是短小精悍的短詩、小詩,無論是敘事、沉思還是抒情,他都能寫出無愧於前人、刷新詩歌語言及美學的傑作。Faber的詩歌編輯Matthew Hollis說,沃爾科特四十年來一直是「燈塔和錨」,他已出版的著作有著不可磨滅的影響:「一個照亮這片地域的燈,靠它我們為生活打上標記——愛,真理,失去,幸福,道德承諾;一隻錨,用以測量和確認我們的信念和承諾。」此言不謬。
沃爾科特的詩以獨特的語言形式和豐富的意象,表現了西印度群島的風俗文化,反映出反壓迫、反殖民主義的文化精神。他探索和沉思加勒比海的歷史、政治和民俗、風景,有強烈的歷史感。他的抒情詩則表現了他對愛情、死亡和記憶等有恆主題的思索與感受。他形成了「他自己的詩歌領域,獨立於他繼承的任何傳統」。瑞典皇家學院認為他「忠於三樣東西——他所生活的加勒比海、英語和他的非洲祖先。」這種似乎矛盾的關係貫穿在他的詩中。
左起:馬克斯特蘭德,布羅茨基,扎加耶夫斯基,沃爾科特
其史詩力圖再現現代人尋找精神家園的歷程,被稱之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作品之一。「那依偎著陽光的帆,/ 厭倦了島嶼,/ 一條攪動著加勒比海的縱帆船 // 要返航,可能是奧德修斯 / 在愛琴海上還鄉;/ 那父親和丈夫的 // 渴望,在多瘤的酸葡萄下面,像是 / 姦夫在每一聲海鷗的尖叫中 / 聽見瑙西卡的芳名。」堪稱荷馬史詩在當代的迴響,古老的還鄉故事被嫁接於現代生活,煥發出新的生命活力。
他有很多詩歌探討身份問題,如在《愛之後的愛》一詩中:「這一天將要到來,/那時,你會興高採烈/迎接自我的抵達/在自家門口,在你的鏡子裡/互致歡迎,相視而笑」,寫了一個人在經歷過愛的痛苦與迷失之後,自我的認知和回歸。他的長詩《「飛翔號」帆船》簡直可以視為他早年經歷的詩體自傳,其中這一節的描寫尤其動人:
那麼多的島嶼!
像夜空繁星
在那枝椏橫斜的樹上,其間流星顫搖
宛如縱帆船四周的墜落之果。
萬物終將隕落,永遠如此,
或者金星,或者火星;
隕落,而且是一個,正如地球
是星星群島中的一座。
我最初的朋友是海。如今是我最終的。
我緘口不言。工作,而後閱讀,
悠然坐在桅杆鉤掛的提燈下。
試圖遺忘幸福為何物,
無法排遣時,我察看星星。
有時我獨自一人,伴隨溫柔剪碎的泡沫。
當甲板變白,月亮開啟
雲門,我頭上的光
是一條路,在白茫茫月色中帶我回家。
薩賓 從大海深處對你歌唱。
加勒比海西印度群島的獨特風光和氣息撲面而來,一個孤獨少年的身影如在眼前,楚楚可憐。
多年以前,他就被另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布羅茨基譽為「今日英語文學中最好的詩人」。如今,他離去了,在春天、在世界詩歌節來臨之前離去了,但他留下的「經典能給人慰藉」,他和他的作品已變成詩人們的「另一個故鄉」。三月,正是中國春回大地、鶯飛草長的季節,老杜云:「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詩集《白鷺》是他的絕唱,願沃爾科特的詩魂化作他一生鍾愛的白鷺,依然盤旋在這個殘缺的世界上。最後,借用他的組詩《新世界地圖》中的第一首《群島》來結束這篇小文:
在這句的結尾,雨要下了。
在雨的邊緣,一片帆。
漸漸地,群島將從帆的視野消失;
整個種族對海港的信仰
將融入迷霧。
十年戰爭結束了。
海倫的頭髮,一朵灰色的雲。
特洛伊,一個白灰坑
在下著細雨的海邊。
細雨漸緊,像一把豎琴的弦。
一個眼神陰鬱的男人拾起雨點
撥響奧德賽的第一行。
沃爾科特,這位不朽的詩神,當代的荷馬,將永遠在詩歌世界裡歌唱。
注釋:
(1)引自布羅茨基《潮汐的聲音》,程一身 譯
白鷺
程一身 譯
1
細察時間的光,看它能有多久讓
清晨的影子拉長在草地上
潛行的白鷺扭著它們的脖子吞咽食物
這時你,不是它們,或你和它們已消失;
鸚鵡在日出時咔噠咔噠地發動它們的船隻
四月點燃非洲的紫羅蘭
面對鼓聲陣陣的世界,你疲倦的眼睛突然潮溼
在兩個模糊的鏡頭後面,日升,日落,
糖尿病在靜靜地肆虐。
接受這一切,用冷靜的判決
用雕塑般的詞語鑲嵌每個詩節;
學習閃光的草地不設任何籬笆
以免白鷺被刺傷,在夜間呻吟不止。
2
這些渾身潔白,鳥嘴發紅的白鷺多麼優雅,
每隻都像一個潛行的水壺,在潮溼的季節
茂密的橄欖樹,雪松
撫慰咆哮的急流;進入平靜
超越欲求擺脫悔恨,
或許最終我會達到這種境界,
在陽光下,棕櫚葉像轎子一樣低垂著
影子在它們下面狂舞。在我充溢著
所有罪孽的身影進入遺忘的
綠色灌木叢以後,它們就會到達那裡,
一百個太陽在聖克魯什山谷
上升又下沉,我的愛如此徒勞。
3
我看著這些巨樹從草地邊緣騰空而起
像膨脹的大海,卻沒有浪峰,竹林陷入
它們的脖子,像被繩子拴著的馬匹,黃葉
從震蕩的枝條被撕下來,雪崩般塌落;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暴雨驟降之前,
天空如同被浸透的帆布,在絕望地航行
風在亂紙中猛吹,完全籠罩了山巒
似乎整個山谷是一枚安然度過風暴的豆莢
而森林不再是樹木,而是奔騰的海浪。
當閃電炸裂,雷聲吱嘎作響如同咒罵
而你是安全的,躲在聖克魯什深處的
一間黑屋裡,電光一閃,當前突然消失,
你暗想:「誰會為顫抖的鷹,完美的白鷺
和雲色的蒼鷺,還有連看到黎明虛假的火焰
都感到恐慌的鸚鵡提供住房呢?」
4
這些鳥持續為奧特朋充當模特,
在我年輕時,一本書中雪白的白鷺
或白色的蒼鷺會像聖克魯什翡翠綠的
草地一樣打開,深知它們看上去多麼美麗,
完美地昂首闊步。它們點綴著這些島嶼,
在河岸上,在紅樹林的行列或養牛的牧場裡,
在池塘上方滑翔,然後在小母羊光潔的
脊背上保持平衡,或者在颶風天氣裡
逃離災難,並用它們令人震驚的戳
啄出記號,似乎在它們神話的高傲裡
研究它們是完全的特權
它們撲扇著翅膀從埃及飛越大海
伴隨著法老的朱鷺,它橙色的嘴巴和雙腳
呈現出安靜的輪廓,裝飾著教堂的地下室
隨後它們展翅起飛,翅膀撲扇得很快,
當它們撲扇翅膀時,當然像一個六翼天使。
5
那永恆的理想是驚奇。
陰冷的綠草地,安靜的樹木,那邊山坡上
的叢林,接著,一隻白鷺白色的喘息使
飛行進入畫面,然後用它笨拙的腳步
搖搖晃晃地站立,那麼筆直,白鷺的象徵!
另一個想法令人驚奇:站在樹稍的
一隻鷹,悄無聲息,像一隻獵鷹,
突然衝入天空,用那種和你相同的極度冷漠,
在讚揚或責備之上盤旋,
此刻它落下來,用爪子撕扯一隻田鼠。
草地的事件和這種公開的事件是相同的,
一隻白鷺驚奇於這個事件,高處的鷹在嗥叫
衝著一具死屍,一種純粹是虐待的愛。
6
聖誕節這周過了一半,我還不曾看見它們,
那些白鷺,沒有人告訴我它們為什麼消失了,
而此刻它們和這場雨同時返回,橙色的嘴巴,
粉紅的長腿,尖尖的腦袋,回到了草地上
過去它們常常在這裡沐浴聖克魯什山谷
清澈無盡的雨絲,下雨時,雨珠不斷落在
雪松上,直到它使這裡的曠野一片模糊。
這些白鷺擁有瀑布和雲的
顏色。我的一些朋友,已所剩不多,
即將辭世,而這些白鷺在雨中漫步
似乎死亡對它們毫無影響,或者它們像天使
突然升起,飛行,然後再次落下。
有時那些山巒就像朋友一樣
緩緩消失了,而我非常高興的是
此刻他們又回來了,像記憶,像祈禱。
7
伴隨著落入林中的一片悠閒的葉子
淺黃對著碧綠旋轉——這是我的結局。
不久將是乾枯的季節,群山會生鏽,
白鷺上下扭動它們的脖子,彎曲起伏,
在雨後用嘴巴捕食蟲子和蠐螬;
有時像保齡球瓶一樣直立,它們站著
像從高山剝下的棉絮似的果皮;
隨後它們緩緩移動,用雙腳張開的指頭和
前傾的脖子移動這麼一隻手的寬度。
我們共有一種本能,那種貪婪供應
我鋼筆的鳥嘴,叼起扭動的昆蟲
像名詞那樣吞咽它們,當它書寫時
鋼筆尖在閱讀,憤怒地甩掉它的鳥嘴拒絕的食物。
選擇是這些白鷺的教導
在寬闊空曠的草地上,安靜而專心地閱讀時
它們不斷點著頭,這是一種難以表述的語言。
8
我們在聖克羅伊一個朋友家的遊泳池邊
約瑟夫和我正在交談;他停止談話,
這次來訪我本希望他會快樂,
喘息著指出,並非靜立或闊步
而是固定在這棵巨大的果樹上,一種景象使他震動
「就像某種來自博施的東西,」他說。那隻大鳥
突然飛到這裡,或許是同一隻鳥把他帶去,
一隻憂鬱的白鷺或蒼鷺;說不出的話總是
伴隨著我們,像歐邁俄斯,第三個同伴
什麼得到他,他愛雪,什麼就會讓它呈現,
這隻鳥泛出一種幽靈似的白光。
此刻正值中午或傍晚,在草地上
白鷺一起靜靜地向高處飛翔,
或者航向海綠色的草地,如同一場划船比賽,
它們是天使般的靈魂,像約瑟夫的靈魂一樣。
注釋:
(1)奧特朋(Audubon,1785-1851),美國鳥類學家,畫家及博物學家。
(2)博施(Bosch,1874-1940),德國化學家,曾獲得1931年諾貝爾化學獎。
《白鷺》
作者:德裡克沃爾科特
譯者:程一身
版本:廣西人民出版社 2015年6月
王家新評《白鷺》
白鷺與晚年與語言的「波浪線」
王家新,著名詩人,詩歌評論家。大學期間開始發表詩作,1984年寫出組詩《中國畫》《長江組詩》,廣受關注。1992年赴英作訪問學者,2006年被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聘為教授,為中國20世紀90年代以來知識分子寫作的代表性詩人。
讀沃爾科特的《白鷺》,首先讓我想起了葉芝的《柯爾莊園的野天鵝》。那不是一首一般的詠物詩,而是一首輓歌:在一種更開闊、深遠的人生視野中,當那群「光輝的野天鵝」從「盈盈的流水間」飛起,詩人在目睹一種高貴的事物在他那個時代和他自己的生命中消逝。
而在沃爾科特這裡,「野天鵝」化為了另一種更稀見、更飄忽不定的涉水飛禽——白鷺(「是那隻鳥,泛著幽靈似的白光」)。在人生的暮年寫白鷺,在我看來,這個意象首先就選得好!像葉芝一樣,他不僅寫它的優雅,高貴,神秘(「像突降的天使升起,飛行,然後又落下」),也有意以這種飛禽所具有的「永恆之美」,來比照人世的短暫、變幻和無常,尤其是要以它的「現身」,來表現一個已步入晚景的詩人對生命的留戀。看來這個意象的選取,本身就起到了「興」(「賦比興」)的重要作用。它成為對生命的喚醒和興發。
正因為如此,詩人會以「白鷺」作為他這部晚年詩集的集名。該詩集收有54首(組)詩(「白鷺」只是其中一組),有著詩人特有的廣闊、綿密、繁複和豐饒性,但「白鷺」構成了它的核心意象。正因為這個書名,我們讀其他詩作時也會隱隱感到白鷺的「在場」,或是聽到它翅膀的拍打聲。
調動一生資源,集中寫一個大主題
就寫作而言,讓我佩服的,是沃爾科特在其晚年還依然保持的「主題寫作」能力和構建能力。《白鷺》為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92年)數年後出版的一部詩集。說到底,「諾獎」只是一個外部的評價,而詩人自己卻需要有一部書來「回顧自己、總結自己」,《白鷺》正是這樣一部詩集。它不是即興的、偶發的、盲目的寫作,而是調動了一生的資源,集中寫一個大的主題(雖然它又是復調的,多聲部的),這個主題即是時間的主題、記憶的主題、晚年的主題,最終,人的拯救的主題。當「白鷺」為他出現的時候,他活過的漫長歲月,他的哀傷,他的渴望,都為此做好了準備。
當然,《白鷺》豐富的意義,它所紛呈的美,它在藝術上的創造,都遠遠超越了個人傳記的層面。正如那類變動不居的涉水飛禽,詩人也在過去與現在,神話與現實,永恆的古典之美與當下的衰敗之間穿行。他隨物賦形,從容而又滿懷好奇。很多詩人都寫過晚年主題,但沃爾科特展現給我們的,其色調要更豐富,也更動人,這正如他自己宣稱的:「紐約的每個人都生活在情景喜劇裡。/我生活在一部拉美小說裡」(《在鄉村》之二)。記得扎加耶夫斯基這樣說過「我站在路側。我不是要知道,我要看見」(大意),而沃爾科特把這一切表現得更為急切。他也像晚年的米沃什一樣,有一種感官的貪婪。實際上,對女性之美的渴望和讚美貫穿在這部詩集的許多詩篇中,它真實而又感人地表現了一個近80歲的老年人的生之留戀。
這就是詩人給我們留下的印象,他不斷地上路,不斷地變換場景。他置身於時間和空間的無窮中,要儘量捕捉到廣闊世界的美。他要抓住那一個個瞬間,以達成他所說的對「恩賜」的領受,並以此對抗時間的消逝,人生的虛無。
這一切,給我們帶來一幅幅人生的寫照,也帶來了深深的愉悅。可以說,沃爾科特這部詩集的獨特意義就在於:他寫出了一個成熟而又不滿足的無窮無盡的老年——
光
老於酒,一朵雲像一塊桌布
在樹葉下鋪開迎接午餐。我來義大利
太晚了,不過也許現在比年輕時更好,
那時從不滿足,歡樂徒有其表,
此刻我的頭髮與那些遙遠的山頂押韻
山頂塔樓的鐘聲歷數我的過失……
(《在義大利》之四)
多麼動人!這是哀歌,又是讚歌。這是一個深受萬物祝福的詩人才可以寫出的詩,雖然他的雙鬢已與遙遠的雪山「押韻」,雖然他感到塔樓的鐘聲在歷數他的過失。但是他已達到了詩性的「澄明」。並且他第一次見到了「聞所未聞的/亞得裡亞海的薄霧」, 而那似乎是一種創世般的開始、新生的開始……
飛翔的白鷺
從空間進入歷史,從身體進入心靈
《白鷺》的譯者看得很準:「沃爾科特的旅行其實是從空間進入歷史,從身體進入心靈」。這部詩集廣闊的音域、閃光的細節和史詩般的筆觸,都指向了這一點。詩人慣於書寫的「帝國」主題也在《白鷺》中迴響著,雖然那已是一個「消失的帝國」:「隨後突然不再有帝國。/它的勝利成了空氣,它的疆土變髒……」而這首《消失的帝國》第一節結尾一句為「隨後是沾滿塵土的託缽僧和撒哈拉沙漠的寂靜。」這堪稱是一句偉大的詩!正是它構成了「老年」主題的終極性背景。
這「消失的帝國」是文明的歷史,也是身體的歷史,其實也指向詩人所一直鍾情的歐洲文學和藝術的傳統,那才是他的「鄉愁」,他的語言的來源和領域,雖然我們知道這是一位加勒比海岸之子,身上帶著「荷蘭、黑人和英國血統」(詩人自述)。從該詩集所包含的《西班牙組詩》、《在義大利》、《在阿姆斯特丹》、《在荷蘭》、《倫敦的一個下午》等詩名來看,我們已知道詩人的「世界」所在。在歐洲,當然不僅是地理意義上,更是作為文明搖籃意義上的歐洲,詩人不僅如歸故裡,他的語言和文學想像力也一下子變得光彩熠熠了。當然,這裡面還有著更深層的東西。在《西西里組曲》第三節,詩人一開始就發出了這樣的請求:「安慰我,維多裡奧,讓我平靜,誇西莫多」,只有和歐洲文學中那種永恆的力量重新結合在一起,詩人才感到他個人救贖的希望。
正因為如此,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以文學的歷史之舌說話」的詩人(這本來是美國詩人、艾略特在哈佛時的同學艾肯對《荒原》的評語)。以下為《西班牙組詩》第一節的開始:「馬蹄在血跡斑斑的大地中的沉重緩行。/小溪在漂白的石頭上的譁譁流淌。/恣意踐踏栓皮櫟鬥篷似的陰影的黑公牛,/在高高的麥地裡低語的風仿佛西西里島/或塞萬提斯前幾頁書裡的拍岸浪花。」在這史詩般的節奏中,塞萬提斯的語言充當了他進入「帝國」的「拍岸浪花」。接下來的第二節,「一列火車在一個句子裡穿越燒焦的平原。/在軟木小叢林裡,影子和它們的本源押韻……」酷熱的西班牙,快燒焦的灰綠的軟木樹叢,渴望的「影子」,而「本源」在哪裡呢?「本源」是一個謎。本源在詩人洛爾迦的安達盧西亞。而穿行在「西班牙的回聲和拱門」中的詩人,滿懷著「走私」的竊喜,他甚至展開了這樣的想像:「安娜(Anna)或安婭(Anya)的'n'上在這裡有波浪線嗎?」
這裡的「安娜」顯然指向了安娜阿赫瑪託娃。沃爾科特對俄羅斯詩歌一直很神往,曾寫過關於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阿赫瑪託娃的詩篇。他書寫阿赫瑪託娃的詩篇就題為《安娜》(「穿過你的秀髮我走進俄羅斯的麥田」「你是全部的安娜,/你的胴體有個厭世的驛站」),在這裡,他還要在俄羅斯的「Anna」與西班牙的「Anya」之間標出一道最隱秘的語言的「波浪線」!(《白鷺與晚年與語言的「波浪線」》完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