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羅琳的哈利·波特系列作品中,「泥巴種」作為非魔法師家族出身者的代名詞,在不同場景中多次出現。
馬爾福與赫敏爭吵時,語帶輕蔑地說:「沒人請你發表意見,你這臭泥巴種!」這一帶有侮辱性的稱呼讓赫敏的好友羅恩大為光火,抽出魔法棒,想要讓馬爾福嘗嘗鼻涕蟲魔咒的厲害。在此前的魁地奇賽場上,馬爾福稱呼赫敏為「泥巴種」時,差點被格蘭芬多的球員們暴揍一頓。
一個看似簡單的詞彙,為什麼會引發如此大的情緒衝擊呢?
根據美國著名人格心理學家、實驗社會心理學之父戈登·奧爾波特的觀點,諸如「泥巴種」之類的詞彙,是「偏見」的表現形式之一,其本身帶有貶低、侮辱等歧視性色彩,會使那些被劃歸這一群體者感受到被嘲弄、被排斥等消極情緒,有時還會引發群體隔離、暴力衝突,甚至是戰爭等惡性後果。
早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戈登·奧爾波特就對社會生活中的「偏見」現象十分關注。當時的西方社會中,不同族裔、宗教之間的矛盾不斷,「猶太佬」「愛爾蘭佬」等歧視性標籤大行其道,不僅傷害了少數族群的情感,還造成了社群群體間的分裂,其負面效應不容小覷。
結合長期的社會觀察,以及在心理學領域的深厚積澱,戈登·奧爾波特寫成了《偏見的本質》一書,從感知-認知、習得過程、社會文化與歷史等多維度出發,深入解讀偏見背後的心理學動因。
從第一次出版至今,《偏見的本質》已成為偏見心理學領域的經典之作,是目前偏見研究中引用頻率最高的作品之一,全球累計銷量超過50萬冊。
即使在幾十年後的今天,奧爾波特的許多觀點仍然具有強大的解釋力,對於我們了解偏見的本質,進而採取相應措施,儘可能消弭偏見,具有很好的指導作用。正如心理學家Fiske所說:「當我們中的許多人正要為自己的新發現而驚喜時,卻發現奧爾波特早已在那裡等我們了。」
01 從語言攻擊到種族清洗:無處不在的偏見
在羅琳打造的魔法世界裡,血統純正的魔法師群體對麻瓜出身魔法師抱有的偏見,不單單表現為以「泥巴種」為代表的言語貶斥。
那些嫁給「泥巴種」的魔法師,往往會遭到家人、朋友們的冷落、排擠,一些所謂的「純血叛徒」被形容為「和泥巴種一樣壞」,伏地魔控制魔法部後,在報紙上大肆宣揚「泥巴種」的糟糕之處,還頻頻對他們進行嚴酷的審訊。
魔法世界固然虛幻,在我們所生活的現實社會裡,「偏見」同樣無處不在,並引發各種各樣的負面行為。戈登·奧爾波特在《偏見的本質》中,將這些負面行為按危害程度由輕到重分為五類:仇恨言論、迴避、歧視、身體攻擊和種族清洗。
其中嚴重者如西方歷史上,持不同宗教觀念者曾被視為十惡不赦的「異教徒」,以「女巫」之名被獵殺、施以火刑者並不少見。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納粹對猶太人的「種族清洗」,造成了成千上萬家庭的悲劇。
除了族裔、宗教等領域的偏見,性別、工作、身份、膚色、外貌等任何特徵,都有可能成為偏見的觸發點。在日常生活中,更多的偏見往往是「隱形」的,或是「禮貌的偏見」,會在不經意之間流露出來。
奧爾波特舉了一個十分生動的例子:加拿大社會學家瓦克絲分別用「格林伯格先生」和「洛克伍德先生」的名義,向數家酒店和度假村寄出預訂信件,結果,有93%的度假村願意為洛克伍德先生提供住宿,願意為格林伯格先生提供住宿的卻只有52%。
在素未謀面的情況下,僅僅是預訂人的姓氏不同,就有如此大的差異,其原因很可能在於,店員們傾向於將格林伯格先生納入不受歡迎的群體(格林伯格是猶太人的常見姓氏之一),認為其品行不端、吵鬧不停的概率更高,於是就簡單粗暴地將虛構的格林伯格先生拒之門外。
各種文學作品、影視劇中,「偏見」有時成了故事線的推動者,還可能間接加深人們對特定人群的偏見與歧視。
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裡,猶太商人夏洛克被刻畫成一個奸詐、貪婪,又心腸狠毒的形象,是「引證《聖經》為自己辯護的魔鬼」。小說《飄》裡,白人莊園主蓄養惡狗,專門用於咬黑奴等情節,使這部作品被部分讀者打上了「種族歧視」的標籤。
02 預先判斷與刻板印象:偏見背後的心理學
哲學家查爾斯·蘭姆曾經說:「人是一束偏見的集合體。」事實上,在不同時代與國度之中,每個人都難逃「偏見」的束縛,在無處不在的偏見背後,隱藏著兩個典型的心理過程:預先判斷與刻板印象。
預先判斷,有時又被稱為「範疇化」,是指人類出於本能,對經驗世界進行概括性的泛化、概念和分類,用於指導我們更好地適應日常生活。
從現實角度來說,由於我們每天所面臨的大小事項繁雜,提前進行粗略分類是很有必要的,這也符合「最少努力原則」。就像醫生在給患者看病時,會先按症狀為他們做初步診斷,我們在與他人打交道時,也會預先給他/她所屬的群體貼上「標籤」,以作為後續行動的初步指引。
在這一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出現過度簡化的非理性情形,這時就有了所謂的「刻板印象」,即與客觀事實偏離的概括性判斷。比如時至今日,在一些人的心目中,猶太人仍然被看作是「殺死基督的人」,卻選擇性忽略了在當時參與這一事件的還有彼拉多、羅馬士兵等人。
一般來說,人們形成刻板印象的途徑有二:一是過往的經驗。某位工廠主在招聘員工時,由於他之前遇到的幾個墨西哥裔員工十分懶散,於是就一刀切地不再聘用墨西哥裔員工。一位在和律師打交道時,有過不愉快經歷的人,逢人便說「律師通通都是大騙子」。
二是家庭、學校、社區等周圍環境,以及大眾傳媒的耳濡目染。一個義大利小男孩的母親與波蘭鄰居關係糟糕,於是就在心裡將「波蘭人」和「壞人」畫上了等號,在和同學吵架時,會告訴老師「我被波蘭男孩打了」,其實對方和他一樣,都是義大利人。
預先判斷、刻板印象雖然有存在的合理性,能夠使人們的思考過程變得更為簡潔,同時又對思維的差異性構成阻礙。因為我們會很容易忽略個體的差異,而只去關注有失偏頗的「普遍性」,偏見就在這一過程中不斷滋生。
03 「替罪羊」:挫折感所引發的特殊偏見形式
《偏見的本質》一書中,除了預先判斷和刻板印象理論,戈登·奧爾波特還提到了一種特殊的偏見形成機制:挫折感-「替罪羊」理論。
「替罪羊」一詞,源於《聖經·舊約》中的宗教儀式,在祭司的主持下,信徒們對著選中的山羊進行懺悔,進而象徵性地將自身罪孽轉移到山羊身上。
在偏見心理學領域,「替罪羊」指的是那些因為人們的偏見而受到歧視或破壞的群體。比較典型的案例,在米蘭敕令發布之前,被羅馬人所驅逐和迫害的基督徒,二戰時期,遭到反猶主義者「大清洗」的數百萬猶太人等。
公元3世紀時的基督教哲學家德爾圖良曾經不無憤慨地說:
他們將每一次國家的災難、人民的不幸都歸咎於基督徒。如果臺伯河湧向了城牆,如果尼羅河沒能灌溉入田野,如果天色不再變化或大地開始震動,如果發生了一場饑荒,如果暴發一次瘟疫,他們將立刻哭喊道:「應該將基督徒送入獅口!」
因為深植於內心的敵意和不滿,羅馬人將所有的罪愆都推到了「替罪羊」,也就是當時的基督徒身上,大有幾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意味。
之所以有「替罪羊」的出現,有特定的社會歷史背景,但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典型的「投射」過程。
人們在替罪羊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恐懼、憤怒、愧疚和邪惡等,但無法真正從內心接納這種強烈的挫敗感,於是就找「替罪羊」作為靶子,讓他們代自己受過,以換取內心暫時的平衡。正如哲學家保羅·薩特所言:
「他(反猶主義者)所懼怕的不是猶太人,而是他自己——自己的意識、自由、本能、自己的責任、孤獨、變化、社會和世界——除了猶太人的一切。」
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則認為,「替罪羊」是人們試圖壓抑「弒父情結」所致,更深層次的是性壓抑和「死本能」在發揮作用。無論是出於哪種心理動因,悲催的「替罪羊」們由於缺乏足夠的防禦能力,或者被日益邊緣化,或者成為仇視、侵略的對象。
在現代社會中,「替罪羊」的情形也屢見不鮮。在社交媒體上,一樁案件公布之後,人們會第一時間根據所看到的有限信息,指認某個人或機構為「罪魁禍首」,對其進行瘋狂的輿論攻擊。雖然在不少情況下,真正的作案者最後被證實另有其人,但在當時,人們激烈的情緒需要一個出口,於是「替罪羊」就被推上了風口浪尖,承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譴責與謾罵。
04 洞察、接觸、立法:消弭偏見的若干途徑
關於偏見,戈登·奧爾波特的論述還有很多,涉及到心理學、社會結構、文化歷史等數個層面。如此大費周章地解讀「偏見的本質」,其根本目的在於想要儘可能地消弭偏見,減少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消除「偏見」這一阻礙社會文明進步的因素。
戈登·奧爾波特認為:理解其「本質」有助於消解「偏見」,了解「人類偏見的本質,這個問題是基本的,因為不知道敵意產生的根源,我們就不能有效地利用我們的智識去控制它的破壞性」。
換句話說,洞察偏見的形成機制,看清偏見背後隱藏的心理過程,有助於我們有效分辨哪些是偏見,哪些是由於價值觀不同所造成的觀念衝突。而要真正消弭偏見,無論是個體,還是社會,需要做的還有很多。
在社會層面上,制定法律有時是很有必要的,特別是對於種族、就業、性別等領域的歧視和偏見,以法律條文的形式進行約束,是保障各個群體平等權益的重要方式。雖然立法本身並不能完全杜絕偏見,但完善的法律會讓加深人們的反歧視認知,進而形成良性循環。
對於個體來說,特別是父母養育子女的過程中,「寬容人格」的培養至關重要。通常來說,一個更加包容開放、注重鼓勵的家庭氛圍,會讓孩子對陌生事物有更強的好奇心和寬容度,而不是一味順從父母的權威,全盤吸納父母的偏見觀念。在之後的成長過程中,他們也會更容易根據具體的情形,糾正原本存在偏差的刻板印象。
接觸,也是人們改變偏見的良好途徑。彼此隔絕的處境是滋生偏見的沃土,接觸有助於打破幻想,促使人們以更加客觀的態度審視其他族群。電影《綠皮書》中,黑人鋼琴家唐雪莉和白人司機託尼,在一場公路旅行中,對彼此的認知有了根本性的轉變,最後不僅瓦解了對彼此的偏見,還成為了一對好友。
在歷史上曾長期為偏見所困的猶太人,在處理偏見上的態度也值得我們借鑑。他們曾遭受無數的白眼、歧視,其子女在申請大學入學時,被拒絕的概率也遠高於其他族裔,但猶太人通常會選擇投遞更多的申請書,以爭取到更高的錄取率。在無法徹底改變現狀的情況下,不放棄自我的努力,在「偏見」這條荊棘之路上,用實實在在的成就,來獲得與對方更加平等的競爭地位,或許也是一種現實主義的選擇。
從洞察到立法,從接觸到寬容人格的養成,真正瓦解偏見並非一日之功,更何況,我們無法徹底消除所有偏見。但是,如果能夠通過多方努力,儘可能地減少偏見,也會讓我們生活的世界變得更加多元與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