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燈燈
十點人物誌原創
「荊棘女王」獨木舟
採訪當天,獨木舟剛剛回到北京。
她出了新書,最近忙著跑籤售會,和許久未見的老讀者們見見面。
小說《此時不必問去哪裡》,依然是獨木舟擅長的青春題材。主角是兩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小鎮姑娘李空空和中產精英周寶音。因為一次尋常的公司會議,兩人在北京相遇,結為好友。
空空和寶音生長環境迥異,性格也大相逕庭。但在相近的人生階段,她們擁有這個年紀的女孩普遍的困境和矛盾——對工作迷茫,對感情倦怠,不知道未來在哪裡。用獨木舟的話說,「我們雖然不在同一條船上,但我們在同一場風暴裡。」
這是獨木舟三十歲後的第一本小說。
今年疫情期間,她把自己關在北京的家裡,花了小半年寫完這個故事。她保留著一種老式的寫作習慣,先寫手稿,寫滿了三四十張A4紙,再逐頁整理成電子稿。
雖然還是青春小說,但和過往作品最大的不同是,這本小說裡關於愛情的部分,明顯少了,也淡了。濃濃的疲憊和倦意撲面而來——無論是空空還是寶音,在分手時刻,都特別冷靜且真誠地對前男友說了同一句話:「對不起,我不愛你。」
這確實不太符合獨木舟的一貫風格。
從17歲開始在《花火》、《愛格》等言情雜誌發表小說至今,獨木舟被讀者們封為「荊棘女王」。殘酷,疼痛,虐戀,是獨木舟作品裡具有標誌性的一部分。
發表第一篇小說時,她還叫葛婉儀,是湖南一個普通的高中女生。
那是2005年左右,青春文學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郭敬明、韓寒、安妮寶貝等80後作家一夜爆紅,新概念作文大賽成了所有愛好文學的中學生心中的殿堂,國內的雜誌也處於百花齊放的狀態。
自由而熱烈的氛圍,讓獨木舟躍躍欲試。她開始寫小說,然後給雜誌投稿,一投即中。
這件事給她帶來了成就感。
高中時期的獨木舟不太合群,有些叛逆,是老師和家長眼中的「問題少女」。寫作是少女情緒的出口。憂鬱細膩的文風,正好迎上了青春疼痛文學的熱潮,為獨木舟積累了第一批讀者。
大學畢業那年,獨木舟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深海裡的星星》。年輕女孩們為書中的愛情故事哭泣,在豆瓣上留下書評:「這本小說我不忍再讀第二遍,因為會很長時間走不出來。」
獨木舟紅了。受出道作成功的鼓舞,她走上全職作家的道路。
早幾年,小說一年寫一本,從《月亮說它忘記了》到《一粒紅塵》,熾烈的、悲傷的愛情,是她創作的永恆主題。書裡很多句子在青春文學愛好者中流傳甚廣,例如:
「就算世界荒蕪,總有一個人,他會是你的信徒。」
「世界上其實根本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針不刺到別人身上,他們就不知道用多痛。」
「所有的悲歡都是我一個人的灰燼。」
小說之外,獨木舟也寫散文和遊記。
她熱愛旅行,足跡遍布世界各地。每去一個地方,就要寫一個故事。旅行對她而言,是認識生活的重要方式,也是靈感來源。成年後的許多重要朋友,都是她在旅途中認識的。
因為她,讀者們也對一些遙遠的陌生村莊產生了嚮往。她的第一本遊記《我亦飄零久》,出版八年後還會有讀者惦記:「舟舟你什麼時候再寫一本這樣的?」
名利場的邊緣人
2014年的長沙,獨木舟接到了朋友從北京打來的電話。
朋友也是寫字的人,開玩笑地對她說:「你快來,北京有錢撿。」
那幾年,國內IP市場大熱。熱錢源源不斷地湧入,許多青春文學小說賣出天價。
大批作者順勢而為,紛紛轉換賽道。除了售賣影視版權,有些人直接轉行做了導演,編劇,或者KOL,持續活躍在大眾視野裡。
留下來安心寫書的人不多了。就算寫,也有更討巧的辦法——動筆前就和影視公司談好合作,為其定製一個適合翻拍的故事。
獨木舟說自己「沒想那麼多」,她只是隱隱覺得北京人多,文藝青年多,說不定會認識新的人,結交到新的朋友,就這樣拖著行李來了北京。
她在三裡屯附近租了一套老房子。房子裡沒什麼像樣的家具,管道老化得厲害,她經常不得不半夜拿著皮搋子通廁所和浴室的下水口。
她買了一個很便宜的洗衣機,又趁宜家打折時扛回一張餐桌,一些碗碟和兩把椅子,然後花兩百多元網購了一張寫字檯,用來寫小說。
朋友送給獨木舟一株小綠蘿,她插在玻璃瓶子裡,每天寫作的時候盯著,覺得這房子總算還有個活物。
朋友沒有騙她,北京確實機會多。人們約在咖啡館見面,一開口,聊的都是十幾億的大項目。
可是漸漸地,獨木舟發現名利場也是需要鑽營的,但她不擅長,「好多時候機會擺在眼前,我卻後知後覺。比如吃飯,大家吃飯是去談合作,我就真的是去吃飯。」
獨木舟多次強調自己的性格,「不機靈,不會來事兒,從小就這樣。」
她曾在散文集《萬人如海一身藏》裡寫到過自己的童年、父親和母親。母親年輕時吃過很多苦,自覺被生活辜負,因此面對女兒的時候,總是顯得不夠溫柔。
她們是一對硬邦邦的母女。漫長的青春期裡,獨木舟習慣性地用冷漠和強硬做面具,抵擋漂泊歲月的恐懼和不安。
既敏感又驕傲的性格延續到成年,獨木舟發現自己很難成為一個更圓滑,得體的人。周圍的朋友都能將自己融入某個體系,和同事、老闆配合著完成一件事。但她不行,她只能單打獨鬥。
她需要獨處,過多的對外交際會消耗她的能量。出去吃頓飯,接受一次採訪,她都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恢復能量。她一度懷疑自己性格有問題,「是不是註定沒有能力成就一番事業?」
很快,一場更大的意外轉移了獨木舟對工作的焦慮。她生了一場大病。
那年,獨木舟28歲。在生死面前,其他的煩惱顯得微不足道起來。
她推遲了接下來的十幾場新書籤售會,停掉一切工作,一個人收拾好生活用品,住進醫院,接受手術。她沒有告訴媽媽,因為「不希望她看到自己的女兒渾身散發著血腥味,被推出來的那個畫面」。
住院期間,同病房的人都有家人送飯,她只能點外賣,由門房阿姨遞進來。最後門房阿姨都忍不住埋怨:「你為什麼每天要吃那麼多包子?」
她唯一一次求人來探望她,是讓小姐妹帶上洗髮水幫她洗頭。手術後一連許多天不能洗澡,頭皮太癢了,被她撓出了血痕。
小姐妹幫她洗頭髮時,兩個阿姨在旁邊看,羨慕地念叨:「你看她的頭髮多好啊,又長,又多,又黑!」因為化療,她們的頭髮都掉光了。
出院那天,醫生對她說,往後五年一定要按時複查,沒有問題的話就算徹底痊癒。
半年後她去複查,病情反覆了。這意味她要開始第二次手術。一模一樣的流程,她又經歷了一遍,又一次挺了過來。
後來她在書裡寫:「我與深淵相逢,但我活了下來。」
獨木舟說,生病這幾年對她最大的影響,並非是讓她對人生有了什麼頓悟,而是她終於能夠心安理得地拒絕社交,不再逼迫自己。
與世隔絕的日子裡,她發現自己還是想做一個老派的,寫小說和散文的人。她十幾歲時這樣想,現在依然這樣想。用笨辦法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去,或許掙不了大錢,但她喜歡這種樸素的、簡單的生活,因為這是她能掌控的全部。
她從中悟出的道理是——經歷過無常的人,更懂得對生活要有恰當的期許。這比什麼都重要。
女文青的進化史
青春文學風靡十餘年,批評的聲音從沒斷過。「矯情」、「淺薄」、「無病呻吟」是最常見的指責。
獨木舟不怎麼看網上的評論。她承認,青春文學和經典文學相比,厚度和重量都存在差距,但它帶給年輕讀者的安慰,同樣不可替代。
回看自己的早期作品,即使有很多青澀的、不成熟的部分,但是書裡的情緒,時隔多年,獨木舟也依然能理解。
她形容十年前的自己,「就是一個非主流不良少女。」那時的她比現在更敏感,更鋒利,「別人看來不過是一片落葉,在我心裡就是狂風暴雨。」
獨木舟相信這種情緒年輕人都有。「為什麼那麼多小女孩看我的書會哭,會把一句話記好多年?肯定是那個時候你表達了她想表達的,但她不知道怎麼去描述的東西。」
那時,愛情在她的生活中比重很大,戀愛總是談得轟轟烈烈,天雷勾地火。
獨木舟坦言,在以前的戀愛關係裡,她習慣視對方為燈塔,有仰望的成分,也帶著學習的態度與他們相處。
不過,現在她不會了,「感情濃度最高的年紀已經過去了。」年歲漸長,她發現女孩的生活裡還有很多和愛情同樣重要的事情,比如工作,友情,自我。
但作為一個書寫愛情的作家,她對愛情仍有很高的要求。比如,「愛情裡面要先有友誼,兩個人的關係要長久,首先得是好朋友」,「如果愛情磨損了,就不要在一起,這是留住愛情的唯一方法」,「不要和最愛的人結婚,因為每天去演一個無可挑剔的人,太累了」。
她依然相信愛情,也依然浪漫,所以她還能寫。
如今,獨木舟在北京過著一種簡單的、平靜的生活。
早晨起床做早飯,聽幾期《鏘鏘三人行》之類的老節目,然後看書。她這兩年經典文學讀得很多,耶茨,茨威格,陀思妥耶夫斯基,她越來越能品出其中的好。
偶爾約了朋友才會出門,其他的時間裡,她就在家與樂高和史萊姆為伴,擺弄她的花花草草。
當下流行的短視頻和電競她都不甚了解,但她也並不太想擁抱它們。
她沒有一個固定的寫作時間,只要求自己每天多少寫一點兒。長篇小說從動筆到定稿,半年內結束,接下來的時間,就用來旅行和休息。
作為作家的獨木舟,越來越能體會「每個人都有他的苦」。她不再特別羨慕誰,逐漸接納了自己的個性,和母親的關係也越來越好。
她肉眼可見地比前些年變得更柔軟,平和,以至於第一次見面的記者和出版社編輯,總要問她:「你身上的點到底是什麼?」
她大笑:「我就是一個沒有點的人。」
沒有標籤,不想被定義,她說自己只想一本一本地,繼續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