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中以動物為綽號的大約佔了三分之一,天上飛的,如雕、鷹等;地上跑的,如虎、豹、獅子等;水裡遊的,如魚、蛟等,還有龍、蛇、猿、犬、貂、量、狐等,可以說是各種類的動物都有所包括。可以看出,在武俠世界中,人們對以動物來命名的綽號是相當喜歡,並且以動物來作綽號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現象。
動物在我們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在遠古時代就有圖騰崇拜,認為本氏族源於一種特定的物種,與這種物種有特定的親緣關係,一般會選擇一種動物或植物。圖騰一開始種種族的標記,然後轉變為種族的名稱,接著轉變成種族祖先的名稱,最後才演變為種族崇拜的東西。「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玄鳥便成為商族的圖騰。還有以狼、熊等為圖騰的。
龍可以說是對華夏民族影響最大的一種動物。龍:傳說中的一種神異動物。身長,行如蛇,有鱗爪,能興雲降雨,為水族之長。《易·乾》:「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視萬物。」「何謂四靈,麟鳳龜龍。」龍排名第四,似乎地位也不特別高,其影響不及麟、鳳、龜。
但由於是虛擬的動物,人們賦予了它多種神話色彩,它集多種動物精華於一身,騰雲駕霧,上天入地,有無上的自由與權威,因而衍生為最高統治者的代稱。漢王充《論衡·紀妖》:「祖龍死,謂始皇也。祖,人之本;龍,君之象也。」
祖龍是中國第一位皇帝,此後古籍中,這類以龍喻君的例子俯拾皆是。龍有了至尊的王權色彩,人們對龍也越來越崇拜,後來龍逐漸滲透進生活,例如金庸小說中「紫衫龍王」黛綺絲、「鬼門龍王」沙通天都有著很高的地位。
中華民族也被稱為龍的傳人,人們也喜歡將龍、鳳等各種動物裝飾自己的生活,人對動物的感情已經不是一種簡單的情感,而已經深深刻在我們的民族心理中了。例如鳳象徵如意吉祥的意思,所謂「龍鳳呈祥」;麒麟象徵祈望子孫繁榮和追求幸福的意思;龜象徵著長壽健康,是「四靈」中唯一真正存在的動物。習慣以動物為綽號,不僅體現了人物與這些動物身上某些特點相類似,而且也體現了我們民族的審美喜好,是民族心理審美特徵的反映。
作為另一種使用比較頻繁的綽號便是借用神魔和與古人作比較,如「黑白無常、菸酒二仙、八臂哪吒、俏藥叉、鐵面判官、劍神、五路神、丁甲神、芙蓉仙子、星宿老怪、桃谷六仙、武諸葛、蓋孟嘗、毒手無鹽」等等,這些一般取名於神話傳說、歷史典故和人物故事。
這種神魔文化也深深地刻在了我們的民族心理中,把那些耳熟能詳的神魔人物拿來作綽號,也使人便於理解,還有拿古人名字來用,如「蓋孟嘗、毒手無鹽、俏李逵」等,這些綽號都與古人作比較,不言而喻,兩人有很大的相似點,當被叫做這個名字,便知此人是怎樣的本領或特徵。在當今還有「賽貂蟬、女諸葛」等,這些綽號的使用,不僅表現了人民的情感,還反映了我們的民族文化風貌,體現了我們民族獨特的審美心理結構。
其次,金庸小說作為中國獨有的武俠小說,也體現了中國獨特的武俠文化。武俠小說中出現了大量的武器武功類綽號,如金刀、銀戟、君子劍、九曲劍、神鞭、乾坤一劍、金刀無敵、一字電劍、狂風快劍、金爪鐵鉤等,不僅代表著人物立足於江湖的特長,也於刀光劍影中滲透著中國文化精神,這就是武俠小說的魅力所在。
「武」、「俠」都是中國文化特有的東西,是西方語言中所沒有的,「武」現在被西方譯為「中國功夫」,而「俠」則被譯為「knight一errant」,中文意思是四處遊蕩的騎士。實際上,都是不夠準確的。如果不了解中國的武俠文化,就無法理解中國人的崇俠尚武。
俠,舊指有武藝、見義勇為、肯舍己助人的人。從先秦時期的「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到後來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武俠精神經歷了多次的升華。武俠精神不僅僅是武俠人物的行為準則,更成為中華民族廣大民眾意識深處的最高倫理價值和行為標準。
中國傳統文化中深厚的武俠文化傳統意識,則己經積澱成為中華民族集體潛意識的一部分,深深植根在中國人的民族性格當中。在我國古文獻中,最早提出「俠」的,是法家韓非子「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位思想家及政治家對俠十分反感。
但漢代司馬遷卻相反,對俠大加讚賞《史記·遊俠列傳》:「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裡誦義,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苟而己也。」說明俠的基本內涵是守信重諾,這是武俠最基本的人生觀。「千裡贍急,不吝其生」,這是司馬遷歸納的另一條俠的規範:救人急難、舍己助人。
唐代李德裕《豪俠論》:「夫俠者,蓋非常之人也,雖然以然諾許人,必以節氣為本。」現在武俠小說的狹義觀大都認同司馬遷的觀點,把俠看成是快意橫行於江湖,重視承諾和兄弟義氣,以他人危難為己任,用武力對抗社會不公,但在國家危亡之際又能挺身而出的人物。
金庸在《神鵰俠侶》中,借「大俠」郭靖之口說出了他的俠義觀:「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裡的「大俠精神」就是俠義傳統與儒家的最高價值標準完美結合的產物,是成熟完整的武俠精神。具有「為國為民」精神的武俠形象,則成為中國民族理想中最完美的英雄形象,受到中國人的崇拜和尊重。
武俠小說中的大俠被人們崇拜,除了他有大俠風範之外,也必然有非凡的武功和武器,這也可以從中看出中華民族的尚武性格。中華民族的尚武性格,可以追溯到上古時期。部落之間激烈頻繁的交戰促使原始先民們非常重視武備教育,並對孔武有力、輕命勇猛的戰士倍加推崇。
而俠則是到三千年前的周朝才誕生。先秦時期,民間社會出現了一批武藝高強的武士。司馬遷《史記·周本紀》中記載了先秦時神射手養由基事,成就了流傳至今的「百步穿楊」傳說。《水滸傳》中出現的「小養由基」龐萬春與梁軍交戰時,也稱射死史進、石秀、歐鵬等七人,其神射之技可見一斑。
漢代趙曄《吳越春秋》裡還記錄了我國歷史上第一位有較完備記錄的女劍士一越女,她開創的越女劍法在金庸小說中仍能找到影子。除了「越女劍」,金庸小說中以劍為綽號的還有很多,例如「一劍無血、追魂奪命劍、黑白雙劍、冰霜神劍、君子劍、九曲劍、點蒼雙劍、越女劍、一字電劍、狂風快劍、追風劍、騰龍劍、回龍劍、青海三劍、青蟒劍、八臂神劍」等,這都與我國傳統的劍文化有關。
劍文化在我國有著悠久的傳統。據記載,我國的劍文化起源於西周。春秋戰國時代,《孔子家語》中記載,子路見孔子時,曾拔劍起舞。三國時期著名的詩人曹不自幼酷愛劍術,在《典論·自序》中記述:自己少年開始學劍,曾拜過不少名師,練就一身高超的劍術。唐代有著名的公孫大娘武劍器等,劍文化也是古代習武之人的精粹。此外還有刀、槍、針、斧、杖、鉤等,可以看出,崇俠尚武是沉潛在歷代中國人文化心理中的精神成分,這也是武俠小說能夠綿延至今,經久不衰的原因。
再者,金庸小說中還存在著大量的神仙鬼怪類的綽號,它們除了體現了漢族人民的審美心理之外,還表現出漢族人民的宗教文化。在我國宗教系統中,本土的有儒家、道教和一些少數民族地區的原始宗教文化,外來的有佛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而金庸小說中主要體現了佔中國主流宗教的儒釋道三教的思想,不僅反映在小說內容上,也反映在人物的綽號之上。
「北俠」郭靖反映了儒家之俠的風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神鵰俠」楊過反映了道家之俠,既行俠仗義,也追求個性獨立自由,「仁義陸大刀」、「鄱陽四義」反映了儒家思想中的「仁、義」思想,是對人物的德行的一種讚揚。
但是這些綽號只有少數,而佔絕大多數的是反映著道教和佛教文化的鬼神類綽號,如綽號中的「神仙、仙子、鬼」都是道教中的詞彙,而「菩薩、佛、和尚、藥叉、魔、羅漢」為佛教中的詞彙。本土道教有著神仙和超自然故事,它和佛教一起成為金庸小說人物綽號中的鬼神類綽號的主要來源。
有關道教類的綽號一類多用於突出人物的某項技能,達到仙人的境界。如劍神(說明此人劍法高明,有如神仙),薛神醫、蝶谷醫仙(醫術高明,有妙手回春之術)毒仙(善於使毒,可以掌控人的生死);也有表示容貌出色的,如芙蓉仙子、赤練仙子(說明此人容貌不凡,美若天仙);表示性格的,如逍遙二仙(說明兩人任性逍遙,快活似神仙);表示愛好的,如菸酒二仙(一個好煙,一個好酒,都達到了一定的境界)。
還有一類綽號是與「神」、「仙」相對的「鬼」「怪」類綽號。在世俗心目中,「鬼」與「神」有著天壤之別。「鬼」是死亡的代名詞,代表兇惡,黑暗和恐怖,而「神」則是幸福的代名詞,代表善良、光明和福運。
「鬼」的使用強調人物的詭怪特別,不似人類,有以外形特徵為綽號的,如長鬚鬼、大頭鬼、俏鬼、笑臉鬼;有以死因為綽號的,如吊死鬼;有以性格行為為綽號的,如煞神鬼、無常鬼、討債鬼、喪門鬼。
道教以長生不老,羽化登仙為宗旨,其實是不大關注鬼的,但是它承認鬼的存在。佛教於東漢末傳人中國後,輪迴和地獄理論逐漸流行,佛教中的鬼與中國本土鬼也逐漸融合,形成一套十分完整的陰曹地獄體系,各種各樣的鬼靈開始變得形象具體了。
例如「閻王」,陰間最高統治者,中國的閻王源於印度佛教,閻羅本是佛教護法神團二十四諸天之一。但閻羅也並非是佛教所固有的,佛教的閻王源於古印度的民間信仰和印度教。中國民間流傳著「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的說法,說明閻王是陰間最高統治者。
金庸小說中薛慕華綽號「閻王敵」就是說他把將死之人從閻王手中救回來,誇讚他醫術高明,能夠起死回生。再如「黑白無常」,陰間的勾魂鬼,外形恐怖,是死亡的使者。無常也是佛家用語,是梵文「Anitya」意譯。佛家認為世間一切事物,都處在生起、變異、壞滅的過程中,遷流不停,決無常住性,稱為「無常」。道家也認為世間一切,生滅無常,人壽亦是,所謂「一旦無常萬事休」,認為人生終歸為鬼也。
所以,無常也成為人死的輓詞。大概受這些人生無常、死生有命思想的影響,人們便創造出了勾魂的無常鬼。勾魂者六親不認,鐵面無私,一旦此人陽壽盡了,黑白無常就把人帶走。金庸小說中「黑白無常」也是以鐵面無私、令人生畏的形象出現。
有關佛教文化的鬼神類綽號詞還有很多,例如金庸小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這名詞出於佛經。許多大乘佛經敘述佛向諸菩薩、比丘等說法時,常有天龍八部參與聽法。如《法華經·提婆達多品》:「天龍八部、人與非人,皆遙見彼龍女成佛」。「非人」包括八種神道怪物,因為以「天」及「龍」為首,所以稱《天龍八部》。八部羅,七歸那羅,八摩聽羅迦。
甘寶寶外號「俏藥叉」,「藥叉」又稱「夜叉」,是佛經中的一種鬼神,有「夜叉八大將」、「十六大夜叉將」等名詞。「夜叉」的本義是能吃鬼的神,又有敏捷、勇健、輕靈、秘密等意思。《維摩經》註:「什曰:『夜叉有三種:一、在地,二、在空虛,三、天夜叉也。」現在我們說到「夜叉」都是指惡鬼。但在佛經中,有很多夜叉是好的,夜叉八大將的任務是「維護眾生界」。
此外,千臂如來、一葦渡江、摩雲金翅、金面佛、活菩薩、鐵羅漢等則也體現了佛教文化。金庸小說,凡陰狠辣的人物名號中,常用「魔」、「煞」等名號,也體現佛教教義。常敬宇說:漢字中本來沒有「魔」字,梵語mara的對譯,初作「魔羅」,後來做「魔」。史有為認為:「魔,原作魔羅,又作末羅、魔羅,佛教中所指的鬼。梵語原詞為mara,義為擾亂、破壞、障礙,因此而稱呼惡鬼。」
例如「關東六魔」、「小煞神」、「飛天魔女」等,這些綽號都體現了人物的狠毒。金庸小說裡沒有神道精怪,正如他自己所說:「只是借用這個佛經名詞,以象徵一些現世人物。」
除了上面提到的之外,金庸小說中人物綽號還隱含者其他傳統文化,例如《碧血劍》中,木桑道長本來外號「千變萬劫」,這是對他輕功的高度評價,因輕功卓絕,身法變化無窮,江湖上稱「千變萬化草上飛」。後來他耽於下棋,圍棋之道,講究「打劫」,無數變化俱從打劫而生,因此他改了外號,叫「千變萬劫棋國手」,體現了中國的圍棋文化。
再如黑白子,直接用圍棋中的黑子、白子命名,說明此人痴迷此道。再如禿筆翁,因其性愛書法,寫禿了千百支毛筆,因有此號,體現了中國的書法文化。類似的還有黃鐘公、丹青生、千杯不醉、醫仙等,分別體現了中國的琴、畫、酒、醫等傳統文化,令人深感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
來稿/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