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中國傳統文化對於現代生活有著怎樣的意義?西方現代文明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衝擊卻未能改變中國文化的價值核心部分。文章從中國人內傾的文化精神入手分析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及其現代意義在人與天地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人對於自己的態度、對生死的看法四個領域內的具體表現。
在一般人的觀念中,中國傳統文化和現代生活似乎是兩個截然不同而且相互對立的實體。前者是中國幾千年積累下來的舊文化傳統,後者則是近百餘年才出現的一套新的生活方式,而且源出於西方。所以這兩者的衝突實質上也被理解為西方現代文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衝擊與挑戰。
在這個一般的理解之下產生種種不同的觀點與態度,但大體上可以分為兩個方向,一方面是擁抱西方文化,認為中國傳統文化是現代生活的阻礙,另一方面則極力維護傳統,視西方的現代生活破壞了傳統的道德秩序。在這兩種極端的態度之間當然還存在著不同程度及模式各異的調和論。實際上,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生活並不是兩個不相干也不是相互排斥對立的實體。「現代生活」即是中國傳統文化在現代的具體轉變。中國傳統文化的現代轉變使其已經脫離了舊的軌道,並且不可否認地受到了西方文化的重大影響。但現代文化並不等同於西方文化,我們所接納的科技以及制度層面上的西方文化並不會觸及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系統的核心部分。
提到價值系統的核心部分,我們便要說明價值的來源,以及價值是結合實際世界之間的關係。中國最早的觀念把價值歸源於「帝」或者「天」,所謂「不知不識,順帝之責」、「天生丞民,有物有責」,都是之中觀念的表現。孔子以後,「人」的分量重了,「天」的分量則相對減輕了。但孔子以「仁」為最高的人性價值意識,但其源頭仍然在天。道家也肯定人間一切價值的源頭是先天地而生的行而上的道體。不過這個超越性的源頭不是一般語言能講得明白的,只待每個人自己去體驗。然而,西方人的態度卻是迥然兩樣。他們認為至善的「上帝」是一切價值的共同來源。人格化的上帝集中了這個世界的一切力量,上帝是萬物的創造者,自然也就是所有價值的源頭。人必須遵循上帝所制定的法則,在個人實踐價值的過程中要聽從上帝的召喚。中國人沒有人格化的上帝,因此中國人雖認定價值之源出自於天卻實現在人心之中。儒家教人「深造自得」、道家要人「得意忘言」,都是讓把價值之源放在每個人的內心之中。追求價值之源的努力是向內而不是向外的,不是等著上帝來「啟示」的。這種精神不但見之於宗教、道德、社會各方面,並且也同樣支配著藝術與文學的領域,形成了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現代文化內傾與外傾兩種不同的價值特點。中國傳統文化的內傾特質在現代化的過程中的確顯露出了許多不合時宜的弊端,但中國文化之所以能延續數千年而不斷卻也是這種內在的品質的韌力所賜。《大學》說「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正說明了內傾文化的特性所在。十八世紀以來,「進步成為西方現代化的一個中心觀念。許多西方思想家如黑格爾看不起中國文化的主要根據之一,就是說中國文化從來沒有進步過。中國社會面對現代化進程,在科學、技術、經濟、教育等領域當然不能完全的「止」、「定」、「靜」、「安」。但今天西方現代社會的危機確正在於,「進」而不能「止」,「亂」而不能「定」,「動」而不能「靜」,「富」而不能「安」。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現代文明或是內傾文化價值精神與外傾文化價值精神的取向正可說明中國傳統文化的內在價值精神在現代化的過程中所正在發生或者可能會發生的作用。
一、人和天地的關係
我無法在這裡詳述中國人對自然的各種看法,只是想將重點放在中國人對自然的態度方面。李約瑟認為中國人把自然看作是一種有機體而不是一件機器,這個看法是被許多人所接受的。在西方先後有希臘時代的有機觀和十六七世紀到十九世紀的機械觀兩大類自然觀,隨著現代科學的興起兩者又有所混合。但在中國歷史上,是沒有過機械的自然觀的。就人與自然的關係而言,我們大概可以用「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來概括中國人對自然的基本態度。這一態度可以說是中國各派傳統思想的共同觀念。天地萬物在所分化以前同屬一「氣」,分化後便形成了各種物類,「氣」是無法用現代西方觀念來解釋的,因為「氣」是有生命的,而不是所謂的「物」。中國人相信「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已」,天地萬物的運行是「氣」聚散生化的無窮過程。人也在天體萬物之內,是天地萬物之「靈」,所以能「贊天地之化育」所謂「天人合一」的含義就在此。從這一觀點出發,中國人發展出「盡物之性」,「萬物並育而不相害」的精神。中國人當然也在開發自然資源以求生存,具有「利用厚生」「開物成務」等觀念。但這種「利用」仍是儘量和天地萬物協調共存,而絕不同西方近代對於自然徵服的態度。
中國近兩三百年的科學技術是落後於西方的,然而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正式現代化的一個主要特徵,中國人也要向西方學習,吸取西方的科技。西方文化的外傾精神是有助於系統科學的發展的。畢達格拉斯用抽象數學形式來解釋事物活動的外在結構是西方最早的一次科學革命,這是西方人第一次用數學的觀點來解決物理問題。希臘著名的數學家和物理學家阿基米德曾說「給我一個立足點,我可以轉動整個宇宙」。外在精神推動系統科學的發展,從阿基米德這句話中就可以生動而形象的表現出來。然而,中國幾千年也不是沒有過外傾型的思想,如荀子有「制天」「役物」的觀念,這在儒家思想中已是例外了。而西方也不是完全沒有內傾型的思想家,如斯多葛派強調德行自足,明顯的有由外轉內的傾向。但從大體而言,中國傳統思想是比較實際地貼切人生的,抽象化理論化邏輯化的思考方式不是中國的特色。內傾文化更注重人文領域內的問題,而外傾文化則更注重人文領域以外或以上,如自然及宗教等問題。
然而這並不是說中國的文化發展是沒有科學背景的。中國近代因實用需要而發展起來的科學技術的研究是不以使用為最高目的,而是為真理而真理,為知識而知識的,是運用理性來解釋世界認識世界的。四百多年前,培根曾提出兩個關於科學的夢想,一是用科學的力量來徵服和主宰自然,一是通過科學知識已認識世界的真面目。而培根真正的興趣是在於用「科技」來徵服和主宰自然。所謂「知識即權力」的口號便來源於培根,培根對待自然的這種態度正是西方現代文化的主要態度之一。然而今天的西方人已愈來愈看到了「科技」的負面價值,原子毀滅的危險,自然生態的破壞,能源危機等都是對人類文明的威脅,最可怕的是「科技」不但徵服了世界而且也主宰了人類,這是培根當年無法預料到的後果。人已經成為「科技」的奴隸,而不是「科技」的主人了。西方思想家現在也已經從多種角度來指責這種「科技」主宰世界的危機了。莊子說「由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這裡所說的機械是指汲水用的桔槔,是一種最簡單的原始工具。道家非不知其便利,還要預防「機心」。「科技」主宰了人正是「機心」代替了「人心」,也就是現代西方所謂的「疏離」或「異化」,用道家思想否定科技的態度並不是要無條件地排斥現代科技,因為那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是愚蠢的。但是在「戡天役物」的觀念已瀕臨破產的今天莊子的話確足以發人深省,「人於天地萬物一體」的態度誠然不是現代的,然而卻可能是具有超現代意義的新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