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在「中心—邊緣」結構中重新看世界
當人們放眼世界的時候,往往很自然地接受了一系列給定的概念,即用「先進」「落後」「發達」「不發達」「發展中」「欠發達」「新興國家」等概念去表達對不同國家的直觀認識,用這些概念去在國際社會中為不同的國家進行定位。其實,用這些概念編織起來的那幅世界圖景掩蓋了國家間關係的諸多具有實質性意義的事實。這些概念是來自於一些率先發展起來的和掌握了話語權的國家的,也被它們所充分地加以利用了,即利用這些概念建構起了某種意識形態,形成了某些理論,去為其各種各樣的非正義行為辯護,甚至讓人們把國家間的剝削、掠奪以及危機轉移看作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與這些流行的概念不同,「中心—邊緣」概念則給我們提供了分析國家間關係的另一個視角,從這一視角看去,國家間的不平等狀況清晰地暴露了出來。
「發達」「不發達」等概念包含著西方話語霸權
表面看來,「發達」、「不發達」等概念都是一些描述性詞語,客觀地表達了一個國家的發展狀況或所處的歷史階段。其實不然,中心國家使用「發達」與「不發達」概念而實現了意識形態的建構。至少,給人們傳達了兩種極其錯誤的觀念:
一種是把「不發達」簡單地理解為「貧窮」,即一國自身的貧窮,而不考慮其與富裕國家的關係,這種孤立地看待一個國家的做法顯然是錯誤的。因為,「不發達」是相對於「發達」而言的,是在與發達的比較中而形成的一種認識,而且這種比較是發生在一個體系之中的,邊緣國家如果說是「不發達」的話,那麼,恰恰是因為中心國家的發達而置這些國家於邊緣和不發達狀態之中。另一種錯誤是把「不發達」與「發達」看作是國家歷史中的不同階段,即把發達國家的「發達」宣稱為「不發達」國家的目標和未來,從而掩蓋了中心國家對邊緣國家的剝削,讓邊緣國家接受「發達」與「不發達」的意識形態,努力去擺脫「不發達」的狀態。結果,邊緣國家就會盲從於中心國家的歷史經驗,模仿中心國家在歷史上走過的道路和發展模式。那樣的話,中心國家就可以在邊緣國家對它走過的道路的模仿中獲益,即通過國際貿易以及廣泛的國際交往而把邊緣國家發展中所取得的成果佔為己有。實質上,是實現了對邊緣國家的剝削,讓邊緣國家源源不斷地向中心國家輸送利益。在邊緣國家這裡,一旦制定了追趕發達國家的策略,就會竭澤而漁式地破壞性地開採其自然資源和人力資源,無所不用其極地榨取本國邊緣的剩餘價值,在追求「發達」的目標下把這些剩餘價值輸送到中心國家去,卻為自己留下環境汙染、貧窮、社會的兩極分化以及矛盾的積累。
在「發達」與「不發達」的觀念下,如果邊緣國家不走中心國家曾經走過的道路,中心國家就可以打著「國際責任」的旗號對邊緣國家實施幹涉,而且宣稱是為了邊緣國家的發展,是正義的行動。美國可以把對越南的侵略說成是承擔國際責任和幫助越南經濟社會發展的舉措。根據羅斯託的「經濟發展階段論」,所有國家的發展都要經歷發達國家曾經經歷的那些階段才能走向繁榮。這樣一來,他就把中心國家剝削和壓迫邊緣國家的事實一筆抹殺了,讓人們不再關注國際關係對一國發展的影響,讓邊緣國家誤以為憑著自己的努力就可以追趕所謂「發達」國家並進入「發達」狀態。事實上,在實現了資本主義世界化之後,無論是自主的發展還是模仿「發達國家」的模式,都是不可能的。因為,資本主義世界化已經把「不發達」與「發達」整合到了同一個世界體系中,當一些國家成為所謂的「發達國家」後,另一些國家就不可能再走進「發達國家」的行列,也不被允許成為「發達國家」,它們受到各種國際關係的制約,在源源不斷地把自身的發展成果轉移和輸送給「發達國家」的情況下,是不可能獲得成為「發達國家」的機遇的。總之,與「發達國家」並存於一個互動的世界體系中,「不發達國家」追趕「發達國家」的策略只能給自身帶來更大的災難,它們在自身的努力中所造成的自然資源以及人力資源的破壞只能使自己收穫更多的貧窮。所以,如果按照「不發達」「發達」的概念所確立的話語體系來謀劃發展的話,邊緣國家將永遠無法擺脫自己在世界體系中的邊緣地位,反而會把自己推向更為邊緣的方向上去。
我們也看到,在「中心—邊緣」的視角下,中心國所提出的任何理論以及所確立的任何話語都需要得到來自邊緣國的支持。而在邊緣國,也確實存在著支持中心國家理論及其話語的力量,特別是對於邊緣國的上層人士來說,需要通過附和中心國和蒙蔽邊緣國而換取中心國的庇護。這樣一來,「發達」「不發達」的概念也就獲得了某種話語霸權的地位,迫使人們在接受這些概念時也錯誤地承認自己所處的狀態,即認為本國只是處在「不發達」的狀態,是可以在發展中走向「發達」狀態的。更為重要的是,會誤以為自己目前所處的「不發達」狀態是由於自身的原因造成的,從而忽視了世界體系中的國家間不平等關係。更進一步,這會使邊緣國形成某種對未來的不切實際的認識,會制定出錯誤的策略,甚至對自己追趕所謂「發達國家」的錯誤策略深信不疑。這種趕超策略不僅會要求把一切被認為是「發達國家」的東西都照搬過來,而且會讓邊緣國努力模仿「發達國家」曾經走過的道路。
「中心—邊緣」概念揭示了真實的國家間關係
與「發達」、「不發達」流行概念不同,拉美經濟學家普雷維什運用「中心—邊緣」概念去分析國家間的關係。後來,這一概念被依附論學派所接受,展現出了一個非傳統認識世界和觀察世界的視角。
我們知道,現代化在某種意義上是與資本主義世界化相重合的。在近代早期,一些西方國家率先進入現代化進程,但其資本主義發展並非囿於國家邊界內,而是通過進行海外殖民和開拓海外市場而擴展到了世界範圍,即把現代化建立在資本主義世界化的進程中。在這一進程中,一些國家成為世界體系中的中心國,那些被徵服的國家則被置於邊緣國的地位上。在中心國與邊緣國的互動體系中,邊緣國的獨立發展進程中斷了,受到了中心國的阻斷與控制。如此一來,邊緣國的發展道路就不可能與中心國的早期資本主義發展道路相同,不僅是因為二者在內部結構上存在著明顯差異,更為重要的是,它們面臨著完全不同的外部環境。在資本主義世界化中所形成的這個世界體系中,邊緣國被強行地納入到了由中心國所掌控的世界體系之中,中心國依據世界的「中心—邊緣」結構而實施著對邊緣國的剝削和改造,使邊緣國的發展適合於中心國的利益要求。
在世界的「中心—邊緣」結構中,中心國與邊緣國之間的關係是一種不平等的關係,相對於中心國,邊緣國被置於一種依附的地位上。中心國控制了邊緣國的發展,使邊緣國的發展朝著對中心國依附的方向上趨近。因而,如果說邊緣國也客觀上表現出了發展的狀況,那也僅僅屬於增強「中心—邊緣」的行動,並使中心國與邊緣國之間的不平等關係得到日益強化。從「中心—邊緣」概念所揭示出來的這個世界圖景中可以看到,建立在「發達」「不發達」概念基礎上的解釋框架所提供的理論顯然是一種錯誤的觀念,所指示的從「不發達」到「發達」的發展道路也顯然是不可取的,資本主義強國在其早期所經歷的那個自主發展的道路是不可能適用於邊緣國家的發展的。所有這些不同都決定了邊緣國在謀求發展時必須承受來自中心國和國內的中心層所施加的雙重剝削,特別是在邊緣國對中心國的依附關係中,邊緣國已經完全喪失了發展的自主性。在這種條件下,讓邊緣國遵從「發達」「不發達」的話語指引,就必然會導致一種結果,那就是在追趕「發達國家」的行動中被打入更加遙遠的邊緣。
用「發達」「不發達」等概念編織起來的是一幅世界圖景,而「中心—邊緣」概念所揭示的則是另一幅世界圖景。「發達」「不發達」等概念所提供的是「發達」這一標準,所要誤導的是讓邊緣國制定追趕所謂「發達國家」的策略,即讓邊緣國誤以為只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就可以趕上甚至超過「發達國家」。與之不同,「中心—邊緣」的概念揭示了中心國與邊緣國之間的支配和依附關係,更加科學地揭示了資本主義世界化之後世界體系的實質,也點明了中心國在世界體系中的霸權地位,更為重要的是指出了邊緣國的發展道路是無比曲折的,讓人們認識到其中是包含著複雜性和各種各樣變數的。所以,「中心—邊緣」概念所提供的是新的視角和新的分析框架,它可以讓人們重新認識和審視國家間的關係和世界的結構,從而認識到富裕只是中心的表象,中心國更為重要的特徵則是它在世界舞臺上的影響力以及對他國的控制力。
在「發達」「不發達」概念所提供的視角中,人們更多看到的是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狀況。「中心—邊緣」概念所提供的觀察視角就不同了。儘管「中心—邊緣」概念也首先注重於經濟分析的方法,但無論是在中心還是在邊緣,都是以一種完整的形態出現的。中心國是其政治、經濟、文化等所有方面所構成的完整的整體,邊緣國也是如此。通過「中心—邊緣」的概念,可以對一國在世界體系中的位置作出全面認識,避免了片面的「唯經濟論」的觀察和認識方法,從而在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方面去綜合性地把握一國處在世界的「中心」還是「邊緣」。一旦一國能夠正確地認識到自己在世界體系中的地位,也就能夠更多地作出正確的策略選擇,也就會大大地減少行動的盲目性。我們承認,「發達」「不發達」的概念所提供的也是一種比較的視野,是包含著相對性的。但是,這種相對性是一種機械的相對性,「發達」與「不發達」是並列的關係,而不是相互影響和相互滲透的關係。能夠表達國家間相互影響和相互滲透關係的當屬「中心—邊緣」概念,與「發達」「不發達」等相比,「中心—邊緣」概念有著更強的相對性色彩。在中心與邊緣之間存在著勢差,正是由於這種勢差決定了中心與邊緣互動並不是一種平等的互動,而是以中心對邊緣的支配和邊緣對中心的依附的形式出現的。中心與邊緣的相對性不僅表現在國家之間,而且也存在於一國內部,無論在中心國還是邊緣國中,都存在著中心與邊緣。如果說「發達」「不發達」等概念只是在國家間進行比較而形成的認識,那麼,「中心—邊緣」概念則可以從國家間的對應關係入手而深入到一國內部,進而揭示國家間的支配與依附關係是如何通過一國內部的中心而成為具有現實性的運行機制的。
現在,「中心—邊緣」的概念在社會科學諸多領域產生了廣泛影響,不僅在國際關係中,而且在區域經濟、城市規劃、組織管理、人際交往、複雜網絡以及文化哲學等領域,都得到廣泛應用。
「中心—邊緣」結構實質上是一種壓迫和剝削結構
「中心—邊緣」的概念並不是憑空創造出來的,而是對已經聯為一體的世界結構的反映。在人類社會進入近代以來,「脫域化」進程不僅把一塊塊小的地域聯繫起來構成了民族國家,而且,把民族國家聯繫在了一起,構成了一個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世界。這個在世界範圍內發生的「脫域化」進程是通過資本以及軍事徵服而實現的,所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個資本主義世界化進程。由於資本主義世界化運動而把整個世界聯繫了起來,並在這個相互聯繫和相互影響的世界中生成了「中心—邊緣」結構。所以,「中心—邊緣」概念更準確地描繪了當今世界的基本特徵,同時,也揭示了這個相互聯繫和相互影響的世界的不平等性質。
在資本主義世界化的任務基本完成後,工業化強國統治和影響世界的手段也從赤裸裸的暴力掠奪轉向了國際經濟貿易。經濟貿易顯然是主權國家在自由的理念之下並以平等的形式進行的,然而,工業化強國對其他國家的剝削和掠奪又是一個基本事實。這種剝削和掠奪之所以能夠得以發生,正是世界的「中心—邊緣」結構發揮了作用。也就是說,在國家之間,表面看來,經濟貿易是建立在平等和自由的基礎之上的,中心國也努力向全世界描繪這樣一種假象:所有國家在國際市場的大舞臺上平等地參與商品交換,雖然一些國家繁榮,另一些國家貧窮,但他們都可以在自由平等的國際貿易中達成自己的目的。特別是服務於欺騙性宣傳的所謂「比較優勢論」更加強化了這一假象,試圖讓人們相信,只要一國選擇生產並出售他們的優勢產品,用以換取他國的優勢產品,就能夠從貿易中獲利,並能最終走向發達狀態。然而,邊緣國在國際經濟貿易中也沒有自由可言,反而是受到了中心國的支配和控制的。中心國所創立和主導的世界「中心—邊緣」結構實質上是一個不平等的結構,中心國通過這一結構能夠高效地把邊緣國發展所獲得的利益佔為己有,而這種不平等也不只存在於經濟方面,在其他層面也是如此。這就讓我們看到,在「中心—邊緣」結構之中,所謂的經濟自由貿易只不過是一個神話。
民族國家是近代以來的造物,名義上,國家不分大小,都因為有著獨立的主權而是平等的,是應當得到相互承認的。表面看來,國家間的關係是平等的,而在實際上,世界的「中心—邊緣」結構中的國家間關係恰恰是不平等的。正是因為世界的「中心—邊緣」結構,使一些國家處於世界的中心,而更多的國家則被置於世界的邊緣。中心國家對邊緣國家實施著政治、文化等各個方面的支配和控制,而這種支配和控制又是從屬於經濟上的剝削和掠奪。中心國在這一結構中處於主導地位,而邊緣國則無所選擇,無論是停留在外圍還是被納入到「中心—邊緣」結構之中而成為邊緣,都無法獲得自身發展的機遇。事實上,在20世紀中後期,幾乎所有的國家都被納入到了這一結構之中。
當然,我們也需要看到,當今世界的「中心—邊緣」結構是在資本主義世界化的過程中生成的,而資本主義世界化又是與人類歷史上的一場偉大的社會變革聯繫在一起的,那就是工業化和城市化的運動。現在,人類社會正在發生另一場偉大的革命,那就是全球化、後工業化,這意味著人類歷史正在走進一個新的階段。如果說後工業化意味著工業社會的超越,如果說全球化意味著對資本主義世界化的否定,那麼,在全球化、後工業化中我們將會迎來一個全新的世界,國家間的關係得到改寫。也就是說,在全球化進程中,工業社會的造物都將接受重新審視,一切不合理的因素都將被打破。世界的「中心—邊緣」結構中包含著不平等,它顯然是不合理的,因而,也需要並必將在全球化進程中得到揚棄。
總之,「中心—邊緣」概念,為我們觀察和理解工業社會提供了獨特視角,它揭示了國家間以及一國內部的不平等結構,也為我們面向未來去思考社會結構提供了啟示。它告訴我們,世界「中心—邊緣」結構是一種具有歷史性的資本主義世界化造物,當人類進入了一個通過全球化而開啟的新的歷史階段時,也就必然要打破這一結構,並建立起一個真正平等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