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雲
那年她84歲,剛剛大病初癒。就是在這時,她老家湖南文藝出版社的兩個年輕女編輯敲開了她在西山腳下的那間工作室的門。兩個女編輯像所有從故鄉來的人那樣親切地叫她姑姑,誠懇地約她把自己的經歷寫出來。她坐在輪椅上感動不已,嘴裡反覆念叨:「寫……我寫……」目睹這個畫面,我們在場的人眼睛都溼潤了。因為我們看見的是一種「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的精神,她要竭盡全力吐出纏繞在她心裡的絲。
我們在小學課本裡,在反映紅軍長徵的電影故事片中,在近年來許多被譽為「紅色意境」的散文標題下,對她的名字早已耳熟能詳。大家都知道她是賀龍元帥的女兒,叫賀捷生,生於捷報頻傳之時,是一個有故事有情懷的人。兩年前,她大病初癒時答應出版社書寫自己的經歷,如今功德圓滿,終於以風燭殘年之軀實現了自己的諾言,這便是呈現在我們面前的這部自傳體散文《元帥的女兒》。
故事從1935年11月1日,她在故鄉湘西桑植馮家灣出生,她父親賀龍元帥在十八天後率領紅二、六軍團,帶著襁褓中的她,從桑植劉家坪出髮長徵開始,至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夕湘西被她父親率領的人民解放軍的隊伍解放,她被父親從飽受戰爭憂患和驚擾的茫茫人群中找到結束。在漫長的14年中,她先是由父親和母親背著、抱著,抑或放在一路迴響著嘀嘀嗒嗒馬蹄聲的馬背搖籃裡顛蕩著,跟隨父親親自率領的這支在湘西創建的隊伍去長徵。在後來艱苦卓絕的歷程中,這支隊伍經歷的困頓、飢餓和每個人的九死一生,她同樣也經歷了。只不過那時候她太小了,尚懵懂無知。由於一路聽到的都是馬蹄聲,她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是「媽媽」還是「馬馬」,連她的母親都說不清楚。
走在驚天動地的那條路上,最為精彩,最讓人們津津樂道的,是她的父親,即這支隊伍的總指揮賀龍。他紮緊腰帶,敞開領口,把她像小袋鼠那樣裝進寬大的棉衣裡,然後以這種全世界軍事史上絕無僅有的方式帶著她行軍。但在雲貴高原的一道峽谷裡,隊伍突然遇到敵情,父親一拍馬背,指揮部隊奪路而行。衝出敵人的包圍圈後,當她父親從口袋裡掏出那支碩大無比的菸斗來抽菸時,才發現衣兜空了,他心愛的女兒在激烈的戰鬥中被他丟掉了。父親頓時大汗淋漓,打馬回頭去尋找襁褓中的女兒。幸好襁褓的最外層包著一件紅軍的軍衣,被走在後面的傷員認出並撿回來了。否則,當父親縱馬衝回被敵人搶佔的峽谷時,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回望這一段遭遇,它雖然在中國這部浩大的革命歷史中只不過是滄海一粟,卻是那樣的驚心動魄,那樣的峰迴路轉。可見,她哪怕是一個孩子,在歷史中卻也是那樣的不可或缺,那樣的光彩照人。
紅軍長徵到達陝北後,改變中華民族命運的抗日戰爭也在改變著一個孩子的命運。因為父親就要帶領他那支改編為八路軍第120師的隊伍東渡黃河,去與兇惡的日本侵略者決一死戰,只好託兩個即將回故鄉開展兵運工作的老部下把她帶回湘西。臨行前,他對兩個老部下說,在未來的戰場上,我生死難料,這個女兒送給你們誰做女兒都行,但你們只能改她的姓,決不能改她的名字。一個不足兩歲的苦孩子,在戰爭的鐵蹄下顛沛流離的漂泊歲月就這樣開始了,哪怕她父親的名字在他們的故鄉,過去和現在,都足以讓人肅然起敬。一個剛掙脫襁褓的孩子,怎樣在無數歧視、懷疑、睥睨的目光中存活,是可想而知的。
不可預知的是,父親託孤的兩個老部下在之後的抗戰中先後離世,迫使先後兩次隱姓埋名的她,最後跟著吸大煙的養母流離失所,在湘西多處隱藏。幾十年後,她在書中形容自己的這段寄人籬下的經歷時說,她就像人們吃瓜時不經意間掉在磚縫裡的一粒瓜子,沒有雨露也沒有陽光,只能在戰戰兢兢中探出兩片孱弱的細芽來。
然而,誰也想不到,這個從五六歲就要踮起腳跟給養母做飯,夜半三更必須起來給養母做夜宵的孩子,在那麼狹窄的生活夾縫中成長,竟然嗜書如命。最後,她到從湖南長沙遷來的保靖八中,奇蹟般地與未來的共和國總理朱鎔基和他的夫人勞安成了校友。東北解放後,她的母親蹇先任從瀋陽十萬火急地趕回湘西,尋找12年前在陝西覓子鎮送走的女兒。在即將開拔的四十七軍臨時軍營裡,出現在她面前的,已經是一個穿著解放軍軍裝的亭亭玉立的少女。更讓人驚奇的是,幾年後,她仍然穿著這身軍裝,不聲不響地考取了眾人仰慕的北京大學!
當年這個在苦難中誕生,在漂泊中成長的孩子,如今已是一個80多歲的老人,一個著名的軍旅作家。人們應該知道,已經是三個孩子母親的她,在十年動亂中勇敢地奔走和呼號,為蒙受冤屈的父親平反昭雪;在用文字訴說完《父親的雪山 母親的草地》,並獲得「魯迅文學獎」之後,她才決定騰出手來回顧自己的往昔,完成對童年和少年時期苦難的緬懷和追憶。因為她對這一時期走過的這段獨一無二的道路念念不忘,耿耿於懷,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把它們衝淡、湮沒和覆蓋。而且,作為生命中無法磨滅的記憶,她認定,只有自己站出來訴說,才能找到原路返回的那種感覺——那種自己在苦度中保留的情境和味道。同時,也才能體悟並說出生活在那年那時原來是以磨難的形式給予她的厚愛。
作家沒有自己獨特的、不堪回首的經歷怎麼能成為作家?雖然當她熬到80多歲高齡,疾病以痛苦的失聲方式向她敲響了警鐘。但她想,只要我一息尚存,還能苟延殘喘,那就要像春蠶到死絲方盡那般把記憶中的往昔寫出來,傾吐出來。這種帶著幾分悲壯的傾訴倒是與她童年和少年時所經受的苦難和諧共振,相得益彰。她希望自己用盡生命最後力氣寫作的這些文字,是衷心的、纏綿的、文學的、智慧的,無愧於一個80歲老人用自己真實的生命哭過、笑過、恨過、愛過。
一個女人既是元帥的女兒,又曾跟隨父母去長徵,後來也成了一個將軍,一個知名作家,能夠把這三者集於一身的,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恐怕還沒有第二個人。因此,她成了見證這段歷史和這個時代的傳奇人物。而你如果想解開其中的秘密,讀完這本《元帥的女兒》,肯定能找到那把神奇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