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文學是什麼?和奇幻,玄幻有什麼差別?
或許每個作者、讀者心中都有不同的答案,不同答案也會帶來不同的閱讀期待。去年,科幻作者慕明憑藉作品《宛轉環》摘得豆瓣閱讀徵文大賽科幻故事組特別獎,小說講述晚明官員祁彪佳及其女偶得寶物宛轉環後的思考與經歷,故事中一端是晚明官員的家國情懷,另一端是莫比烏斯環、克萊因瓶、時空理論等科學內容,兩相糅合,寫作手法獨特。但也有網友質疑,這到底是不是科幻。
發表於豆瓣閱讀的《宛轉環》作者本人如何回應這種質疑?幻想文學中,各類別的區別和聯繫又在哪裡?世界科幻大會上的見聞,能給國內的幻想文學愛好者和寫作者帶來哪些啟示?近日,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就這些問題專訪了慕明。
慕明澎湃新聞:對於《宛轉環》,有讀者評價覺得「像玄幻」,你怎麼回應?你怎麼定義科幻?
慕明:我覺得這個判斷跟中國科幻還有世界科幻的發展歷程有關。在世界科幻大會上,我們很容易發現幻想文學這個大類被寫成SF/F(Sicence Fiction/Fantasy),即科幻和幻想,這兩個類別本來就沒有那麼清晰的界限。按照當代國際幻想文學的通用說法,會把它們概括成Speculative Fiction,意為推想性文學。玄幻是國內特有的一個類別,雖然我這篇也不太符合「玄幻」的定義,但是玄幻的確也屬於推想性文學。
這個概念在國內提的不多,但如果看國際頂級的科幻幻想雜誌,許多我們認為「不科幻」的作品,比如民間傳說改寫、靈異故事,都會算在這個SF/F大類裡,當然各自的側重點有所不同。其中也會有暢想未來、太空科技這些傳統意義上的科幻作品。科幻對國內來講是個舶來品,主流大眾對科幻認識本身就建構在國外引進的基礎上。我也一樣,小時候讀阿西莫夫的《銀河帝國》,還有儒勒·凡爾納《海底兩萬裡》,建構起的理解覺得要有科學技術在故事裡,才叫科幻。我一度也這麼覺得,以為一定要寫一個可能出現的新科技才是科幻,越成長、越學習才發現其實科幻並非如此。
科幻大師克拉克有一句話,「一切先進的科技可能都與魔法無異」。這句話其實很深刻,他把未來科技、魔法,還有其他推想性元素都統一起來了。這也啟示我們,科幻與更廣泛意義上的幻想作品其實都是同源的。當然,其間還是有一些差別,我認為科幻、奇幻、玄幻的核心區別還是對推想性元素處理的差異。在科幻作品中,推想性元素,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設定,一定是故事的核心,所有的情節都是圍繞推想性元素展開的。舉例來說,像《三生三世十裡桃花》,看起來和天庭有關,但講的故事還是凡人的愛情故事,作者不會去研究天庭為什麼飄在天上,為什麼天上的人幾千年不死,這些設定都是故事中的背景板而已。如果換做科幻手法來寫這樣的設定,作者可能要花很大精力告訴讀者這樣的世界設定背後的原理,或者這個設定造成了什麼後果,不管是基於真實科技的,還是基於作者構建的自洽理論的。
我們常說「科幻小說不是寫出來的,是推出來的」,「推」是科幻小說的精髓,從或簡單或宏大的世界設定,到推出一個完整的故事,這是科幻的目標。在這個要義下,每個作者會有不同的方法。比如特德·姜,他寫的故事很多看起來就像民間傳說,比如他的雨果獎作品《巴比倫塔》,講的是古代巴比倫人在修建巴比倫塔的過程中鑽破了天頂,最後又回到了大地上,很多國內讀者都認為這個不科幻,但是故事其實是圍繞「世界的拓撲結構是個環」這個推想性元素展開的,故事中的主人公做出了大量的探索,最終發現了宇宙的結構。
收錄《巴比倫塔》的小說集《你一生的故事》當然,也有我們熟悉的一些傳統的科幻作品寫法,比如大家都熟悉的《三體》,一個基本的設定是:「假如行星有兩個太陽,文明該如何發展」,這個設定就是來源於真實的物理學。抽象一下,大部分科幻作品其實都可以概括為:「如果改變了一個條件,世界該怎樣發展?」這樣來對比,就會發現,科幻和寫愛恨情仇的玄幻關心的核心問題其實是不一樣的。
澎湃新聞:但我們很多讀者其實內心存在一個「鄙視鏈」和價值判斷,似乎覺得玄幻含金量不如科幻?
慕明:這個「鄙視鏈」存在是很有趣的。為什麼我們會認為玄幻不好?我自己以前想過這個問題,我母親研究古代文學,父親研究古漢語,我認為中國歷史文化裡有非常多值得挖掘的東西,現在的影視、網文界也出了很多好作品,但是在許多科幻讀者眼裡,依然對玄幻,甚至是帶有中國文化特質的幻想作品有一些偏見。
那句經典的「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其實道出真意,如果真正善用歷史文化,會催生很多好作品。比如當代奇幻類名作《冰與火之歌》,我們讀下來感覺寫得真是好。但是,如果你對英國史稍微了解,就會發現喬治.R.R.馬丁其實是把英國史裡許多部分拆碎了,放進故事。舉例來說,小說裡提過火山爆發,兩塊大陸分裂,舊大陸的居民去佔領新大陸,這其實就是諾曼徵服的故事,火山爆發就形成了英法分界的英吉利海峽。國內讀者或許很難讀出來,但對英美讀者來說,很容易發覺他用了英國古代史作為寫作養料。
如果再看近一兩年的雨果獎,比如說中短篇裡,會發現美國作者的優秀作品,也都是很注重發掘文化、歷史內涵。像今年雨果獎和星雲獎的雙獎短篇小說
Welcome to Your Authentic Indian Experience(《歡迎來到「真實印第安體驗」》),就是把美國歷史上的西進運動,以及印第安人殖民地的歷史寫成科幻。目前來看,國際主流非常重視歷史和文化的結合,這點其實在1970年代的美國幻想文學界「新浪潮」運動時就已經確立了。當時,以厄休拉·勒古恩、澤拉茲尼為代表的新作者們不滿足於太空歌劇一統天下的局面,提出了要在語言、社會、心理方面革新幻想文學的目標。他們的作品,無論是澤拉茲尼的《光明王》,還是勒古恩的《地海傳說》,都在世界各地的歷史、文化中汲取了大量的養料,可能不那麼「科幻」,但是極其新穎,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也影響了後代幻想文學的發展。
發表於《尖端雜誌》上的《歡迎來到「真實印第安體驗」》這其實也啟示了我,作為中國的科幻作者,如何在《三體》之後,找到一條自己的寫作之路。我覺得科幻文學的最大魅力就是通過對推想性元素的不斷延伸,讓讀者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眼光,看到一個極其新奇,卻又完整自洽的世界。這其實是對人類以科學技術探索世界本身的一種模擬。而在構建這個幻想世界的過程中,無論是歷史、文化、文學傳統,還是最新的科技進展,都可以成為世界構建的磚塊。如果還認為科幻是寫一個故事,再加點似是而非的高科技元素,那對科幻的理解就比較局限了。
澎湃新聞:回到《宛轉環》,裡面涉及了中國古人對時間、空間的理解,把這樣一種智識思考放在古人身上,會不會有違和感?
慕明:如果從遠一點開始說,我們可以看看中國的傳統神話,全都是氣魄宏大、神奇浪漫的內容,夸父追日、精衛填海、盤古開天闢地的想像是何其宏偉,一路到唐詩宋詞,再到現當代,我們的文學越來越開始關注個人。世界文學也有相同的趨勢,從希臘神話走向了凡人故事,在文學中,人變得不再像童年時代那樣對世界充滿肆意的幻想,除了幻想文學。其實,對於時間、空間的探究,並不是現代科學的專利,我在文中引用了《列子·湯問》裡相關的段落,就可以看出,這些問題,中國古人早就問過了,只是近三四百年才不太關注。在某些領域,這樣的思考也一直沒有斷絕。小說裡,我的構建材料是園林、繪畫以及雕刻,如果我們單看園林,古人提「曲徑通幽」,提人對主觀空間的感知,對照現代建築學,會發現這些理念非常超前,蘊含很深刻的藝術思考。所以古人去討論時間與空間的問題,並不違和。
澎湃新聞:所以《宛轉環》裡,你想傳達什麼樣的世界觀?
慕明:我覺得激發我靈感的一個問題就是,宇宙的維度間如何互相轉化?宇宙全息理論提出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看法,它認為我們的宇宙是一個二維信息結構的三維投影。我們很熟悉的《三體》是把宇宙從十維降到二維,通過「二相箔」,整個宇宙都被扁平化了。我就在想世界能不能從低維到高維轉化,所以寫了《宛轉環》,利用了莫比烏斯環這些拓撲結構能提供不同維度間轉移的特性,把一個平面的紙環轉一下就從二維變成三維,再把空間轉一下,就變成四維。
莫比烏斯環大致是這樣的有這樣一個想法後,我又看到《寓山注·宛轉環》裡的一句話:「昔季女有宛轉環,丹崖白水,宛然在焉,握之而寢,則夢遊其間」,說是小女兒有宛轉環,環上有山水風光,夜裡她抓著這個環睡覺後,就夢遊其中,這其實就是二維的畫到三維的空間的變化。我覺得這個非常有趣,可以作為起點,一步步構建起一個世界觀。我是一個程式設計師,平時的工作就是根據一個藍圖來搭東西,所以就像碼一行行代碼一樣,我在小說裡以書畫、造園為手段,搭起小說裡的世界,整個寫作過程感覺很暢快,因為我寫了一套自洽的理論和故事。
澎湃新聞:可以談談你的寫作過程嗎?
慕明:寫作前,我會做大量準備,為了寫《宛轉環》,我通讀了張岱的小品文,以掌握語感;還讀了海外漢學家,像黃仁宇、史景遷寫的一些明代覆亡的材料,如《前朝夢憶》,以掌握一種相對現代性的視角。技術方面,讀了大量關於園林的書,小說主人公的原型是歷史人物祁彪佳,小說裡說的他所建造的園子也確實存在,只不過現在已經被毀了,我還去讀了他的日記和相關研究論文。
史景遷的《前朝夢憶》也是慕明寫作科幻作品的參考資料這篇小說受特德·姜的影響非常的深,他是一個非常喜歡寫概念突破型故事的作者。所謂「概念突破」,特德·姜自己解釋過他有一次在夜裡坐飛機,在雲層上飛著,突然遇到日出,太陽打在他臉上,就感覺受到神啟。他說他所有的故事都在模仿那時刻給他帶來的感動,也就是Enlighten(啟發),你被某種東西點亮,發現世界原來是這樣的。
我的想法和他很像,我寫了故事,但最後想告訴讀者的是原來世界還可以這麼看。所以我用大量筆法向讀者講清楚園子是如何宛轉,人怎麼從二維到三維再到四維,希望讀者能在某一刻突然明白,原來這個世界是這樣運行的,讓讀者能夠通過我的眼,跟我一步一步看到一個新的世界。
澎湃新聞:如你之前所言,其實你從小也讀阿西莫夫、凡爾納,為什麼最後選擇學習的對象會是特德·姜和劉宇昆?
慕明:特德·姜是因為我被他的「概念突破」所觸動,他的《巴比倫塔》、《商人和鍊金術師之門》、《你一生的故事》等等,給讀者感覺能發現一種新的人和世界的關係。這很像一個科學家在艱苦努力後發現一個證明、定理,給人一種頓悟和覺醒,很多時候這樣的探索與發現就是科技進步的原初動力,所以這兩年我也在學著他寫出這種感覺。
科幻作家劉宇昆(右)與劉慈欣劉宇昆是因為他的作品非常好地融合了技術和人文視野。他本身既當過程式設計師又當過律師,成長背景裡有東方文化也有西方文化,身上有很多看似矛盾的特質,這一點上,我和他很像。這些矛盾其實可以經過調和,產生很多新東西。比如他的短篇《結繩記事》,故事說東南亞某個國家用繩子打結的方法來記事,這是種很古老的方法,中國曾經也有。文章開頭他就用了東漢荀爽編的《九家易》裡一句「古者無文字,其為約誓之事,事大大其繩,事小小其繩。結之多少隨物眾寡,各執以相考,亦足以相治也」,但是最後,他把這種方法跟高精尖的製藥技術、蛋白質長鏈的摺疊結合起來寫了故事。他的視野和切入點我非常喜歡,在對人文、歷史了解很深的同時,他對科技、技術的工作機理也有深層次的掌握,還能把兩個類別的視角用故事結合起來。現在寫轉基因的科幻作品很多,但是對技術本身有如此深刻的思考和暢想的很少。我覺得作為新作者,有一些明確的學習對象對自己的寫作很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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