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樅油的香味似乎按捺不住激動,才旋鬆瓶蓋便一躍而出。那香味如犁頭,將記憶犁開了一條裂縫。縫隙裡閃現出故鄉那條永遠奔跑著不會累的小河,還有夢幻般夏天碩壯的菌子,以及終身難忘父老鄉親的笑臉。
由富源一路向南,有一條白練般的小河,靜臥在繁茂的山野之中,我的故鄉老發舍就在小河邊上。在這裡,丕德河一反上遊乖張的溫柔,像注入雞血般奏響穿山擊石的戰歌,逢山開路所向披靡,恢復勇往直前的初心,一往無前奔向遠方。
每到夏季,綠色完全覆蓋住小村的山野,山綠水綠林木綠,田間地角的綠陣中不時輕傳出莊稼拔節的吟唱。林蔭下的溼潤土地,不時泛出氤氳的淺霧,萬物生機盎然。一陣夏雨後,往年漸腐的草屑下,延續著大自然天生地造的絕作,山菌破土而出,遇風而長。
並不是所有山林都有菌的足跡,它只喜歡松林、闊葉林或林草混合覆蓋的陰溼通風之地。老話說,鳥有鳥語,菌有菌窩。換名話說,要找到菌,就必須事先對菌的習性有所了解,就像外出旅行必先事前找好攻略。更如磨刀不誤砍柴的告誡一樣,只有功課做足置身山野,通過尋菌獵奇的實際操作,才能練就善於發現的慧眼。
家鄉的菌窩,大多位於村北部,這裡山風流暢,松林稀疏錯落,不僅是鳥的家園,也是孩子們遊戲人生的練兵場,更是山菌展示生命不息的天地。家鄉的菌窩,大多透明開放,如同山村的純樸一樣是公開的秘密。故鄉的山菌,以全身印有「二維碼」的青頭菌居多,其他的如刷把菌、奶槳菌、馬皮泡等也不少。
以糧為綱,吃飽肚子才是正道,大集體捆住勞動者的手腳,勞動力不敢造次,跨出生產隊劃定的工作鴻溝,山菌就在這大形勢下得以盡情地瘋長。簡潔的年代,沒有安全設防,散養的兒童則不受管束,小學生放學便扔下書包,相約尋找原汁原味的驚喜,就像流行的「窮人的兒子早當家」,當然這各種自由只是為晚飯添道菜而已。
夏天的丕德河谷溫潤,氣候是這裡最傑出的魔術師,它的魔法棒輕輕一點,地面便冒出童話故事,小昆蟲小甲蟲小螞蟻受邀住進變出的豪宅樣板房,遮日曬避風雨尋涼爽偷著樂,享受烏託邦般的紅利。
與現在山野撿菌大小通殺不同,那時多擇大、壯,也非多多益善,而以提籃滿為限,點到為止,並不趕盡殺絕,這是父老鄉親的訓誡,更是山村樸實的傳統。
鬆軟的松針、腐草、殘枝枯葉,又孕育著自然熟爛的菌體細胞,只要山風吹過、雨水淋過、太陽曬過,菌絲就會變成新的菌種。可以說,菌種撞上應季,是生了又沒,沒了再生,每一刻每一秒都在演繹生命不止的故事。
家鄉的菌當屬雞樅最為尊貴,不過對它的菌窩卻謹言慎行,除非這個窩是與他人共獵的陣地。老人將雞樅分為獨雞樅和窩雞樅兩種,經驗告訴他們每窩窩雞樅都會來年同日的重現。
獨雞樅一般為深綠帶黑,一年多出,通常一次出四五隻,從端午到中秋均會破土冒冠,它味道極佳,將湯泡進清苦的日子裡同樣值得竊喜,清寡的腸胃時時得到欣慰。
與獨雞樅時時冒頭不同,窩雞樅則一年只表演一次,通常一窩以數十隻計,它顏色豐富,主色調較淺,雖不像獨雞樅常來常往,卻一眼望去就讓人心花怒放。
人對口齒舌尖的追求永不停,就像父老鄉親千方百計將固若金湯的鐵核桃,馴服成水般核桃油的原汁原味。每年農曆六月二十四到七月半,是窩雞樅密集上演的日子,沒有冰箱的保鮮,嘎吱作響的灶火讓原野的菌香找到存貯絕味的途徑,香油和雞樅婚配的喜報隨風飄揚,香襲飄散匯報誰家又在山野收穫驚喜的故事。雞樅的味美與菜籽油的芳香巧妙結合,十有八九是母親的絕作,作品自然成為家中招待貴人的佳品。
如厚實的土地壓制不住破土的雞樅,1974年的村小已容不下求知的欲望,貧下中農管理學校的推薦讓我走出村外的世界。當邁進雨汪公社小學時,老人傳授的菌道已入腦入心,淺淺菌齡已不可小視,雞樅窩已記滿獨立小楷本的兩三頁紙,農曆時間、地點、方位是常項,準備來年的同一天驗證老人的菌道,或許今天的堅持下來的日記有可能就是源於此。在中學與村子往返的日子裡,每逢夏秋之季總會添加些路途新的雞樅「戶口」。甚至時隔十餘年之後,1988年探親途中還從模糊中鎖定戶口,斬獲十六隻的小意外,那也是我撿到的家鄉的最後一窩雞樅。
與道德無關,與傳統習慣、民俗相關,拾撿的雞樅有一條規範最為獨特。如果你遇到的雞樅還小,或許不想當場收取,你可折下一根小樹枝,插在它的身旁,就表明屬於你,即便別人再看到,絕對不會佔為所有。
不期而遇自撿的最後一窩雞樅,原址經度緯度仍歷歷在目,而家鄉公路已經和求學的山路南轅北轍,那本記錄有雞樅家庭地址的通訊錄早已在歲月中逃之夭夭,私德法定的新折小樹枝已化為泥土,而故鄉的山路卻在心中清晰可見。每當路過農貿市場,看到紐扣大小的菌子哭喪的臉,我便想起簡潔年代故鄉大紅地、松毛林、張開地、小地溝等林間草地菌子燦爛的笑臉,愈發懷念當年傳授秘訣留有餘地菌道的老人們的深邃目光。
父母在,家就在。二老仙遊已有時日,每年總在菌出之前去為父母墳頭添把土,總和冒出卡通般菌子的時令失之交臂。歲月帶走父母的不舍,還無聲帶走小村那一張張親切的臉龐,循著親情捎來雞樅油的芳香,田連阡陌的遠方,我又聽到了父老鄉親急促而來的腳步,以及林間草地下蠢蠢欲動的菌絲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