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韓永博】
這兩天在朋友圈裡看到了一篇文章,警示人們「別讓中文西化毀了你的寫作」,據說是余光中先生寫的。
確實,說到對「中文西化」現象的剖析批評,許多人想到的第一位人物大概就是余光中先生。餘先生是當代著名作家、詩人、學者、翻譯家,1928年生於南京,1952年畢業於臺灣大學外文系,1958年赴美進修,1974年至1985年間出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教授,1985年至今任臺灣中山大學教授,其中有六年時間兼任文學院院長及外文研究所所長。
餘先生在1980年前後所寫的三篇文章——《中文的常態與變態》《從西而不化到西而化之》《論中文之西化》,被業界奉為剖析批評「中文西化」現象的經典之作。尤其是上述三文的第一篇,刊載於1987年10月號《明報月刊》(原題《怎樣改進英式中文?──論中文的常態與變態》),一直以來被廣泛地轉載和引用。前面所說的網文,其實正是這篇文章的節選摘錄。
我本人不是「科班」出身做文字工作的,因此直到前幾天,因為那篇網文掀起的討論,才有幸接觸到並拜讀了余光中先生《中文的常態與變態》這篇大作。全文通讀下來,我所理解的主旨是:當代中國白話文受到英文的直接間接潛移默化的影響,西化的病態日漸嚴重,形成了化簡為繁、以拙代巧的趨勢,中文原有的那種簡潔而又靈活的特質逐漸喪失。文章具體從名詞、連接詞、介詞、副詞、形容詞、動詞幾個方面對白話文西化之病做出了較細緻的分析論述。
對於餘先生此文的立意,我是基本上拜受的,但是對文章中具體的列舉分析內容,我卻產生了一個強烈的疑問:當代白話文的一些現象和特點,到底是受西方文化滲透影響才出現形成的「西化病態」,還是中文白話文自身演進過程中業已出現形成的內生規律?
我自己想到了一個簡單有效的辦法來解答這個疑問。就如餘先生《中文的常態與變態》開篇所提及的,西方文化對於中國白話文的影響,主要形成於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後。而中國白話文則是早在唐宋就已出現,至元明清時已達到頗為可觀的狀態,大量民間文學作品都是白話文寫的。那麼,我們只需要查一下,餘先生文中所指出和例舉的當代白話文的一些現象和特點,在尚未受到西化「汙染」的古代白話文中是否已經出現形成,便可得到我上述問題的答案。
清晚期之前的古代白話文中,最具代表性的非「四大名著」莫屬了,按成書時代倒序:清中期的《紅樓夢》,明中期的《西遊記》,明早期的《水滸傳》,以及章回體小說之始、元末明初的《三國演義》。那麼我們就以它們為樣本,來對比解答以上那個疑問。
餘先生文中最令人產生疑問的一處論述,恐怕就是把白話文「形容詞後加『的』」這個特點也歸為「西化病」。文中寫到:
【白話文一用到形容詞,似乎就離不開「的」,簡直無「的」不成句了。在白話文裡,這「的」字成了形容詞除不掉的尾巴,至少會出現在這些場合:
好的,好的,我就來。是的,沒問題。
快來看這壯麗的落日!
你的筆幹了,先用我的筆吧。
也像西湖的有裡外湖一樣,麗芒分為大湖小湖兩部分。
他當然是別有用心的。你不去是對的。】
【一碰到形容詞,就不假思索,交給「的」去組織,正是流行的白話文所以僵化的原因。白話文所以囉嗦而軟弱,虛字太多是一大原因,而用得最濫的虛字正是「的」。】
那麼這個「的」字是否在古代白話文中極少出現呢?
《紅樓夢》全書,我粗略統計了一下,共15000多個各種用法的「的」字,其中大多是與後來的白話文相同的用法。在此僅舉第一回中的幾個例子:
【……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
【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
【……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
【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
【看看的一月,士隱先就得了一病……】
【只有他夫婦並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
【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
【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
【……自思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裡見過的。】
……(餘略)
僅《紅樓夢》第一回中,凡此不下20處。
《西遊記》全書粗略統計共4700多個各種用法的「的」字,其中大多亦是與後來相同的用法。在此僅舉第一回中的幾個例子:
【……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壓的壓;扯的扯,拉的拉……】
【……那裡邊卻無水無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橋梁。】
【那些猴有膽大的,都跳進去了;膽小的,一個個伸頭縮頸……】
【……這個詞名做滿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
【假若我與你去了,卻不誤了我的生意?】
【少頃間,只聽得呀的一聲,洞門開處……】
【你是個訪道的麼?】
【祖師道:既無父母,想是樹上生的?猴王道:我雖不是樹生,卻是石裡長的。……祖師聞言,暗喜道:這等說,卻是天地生成的。】
……(餘略)
僅《西遊記》第一回中,凡此不下21處。
《水滸傳》全書粗略統計共4100多個各種用法的「的」字,其中大多用法亦是同上。在此僅舉第一回(不包括「楔子」)中的幾個例子:
【若是個志誠老實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兒們學些好;他卻是個幫閒破落戶,沒信的人,亦且當初有過犯來,被斷配的人……】
【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駙馬。】
【那高俅見氣球來,也是一時的膽量,使個鴛鴦拐……】
【……這氣球一似鰾膠黏在身上的!】
【你爺是街上使花棒賣藥的!】
【……又裝兩個料袋袱駝,拴在馬上的。】
【你們是那裡來的?】
【那後生的棒丟在一邊,撲地望後倒了。】
【小人不姓張,俺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的便是。】
【快備我的馬來!】
【我的言語不聽,果有此禍!】
【雖不及關,張,劉備的義氣,其心則同。】
……(餘略)
僅《水滸傳》第一回(不包括「楔子」)中,凡此不下46處。
而《三國演義》全書只有不到170個「的」字(包括8個「的盧」),大概是因為成書太早而且有完整的正史做藍本,所以遣詞造句更文言化吧。雖然「的」字出現的少,但主要用法與後來並沒有什麼差別。例如:
【玄德終是仁慈的人……】(第二回)
【……將赤幘掛於人家燒不盡的庭柱上……】(第五回)
【卻說那撞倒董卓的人,正是李儒。】(第九回)
【當下應劭部下有逃命的軍士,報與曹操。】(第十回)
【管亥知有人出城,料必是請救兵的,便自引數百騎趕來,八面圍定。】(第十一回)
【又不是我強要他的州郡;他好意相讓,何必苦苦推辭!】(亦第十一回)
【我兩個各不許用軍士,只自並輸贏。贏的便把皇帝取去罷了。】(第十三回)
……(餘略)
因為總數甚少,《三國演義》很多章回中完全沒有「的」字,但有趣的是,有的章回卻有「的」字「爆發」的現象(不包括「的盧」一詞所形成的),例如第十五回中就出現了7個用於表形容詞性的「的」字和2個用在動詞形容詞後做連接補語(現用「得」)的「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