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烏桕樹,
迴風小蠻腰。
秋已深,門外小公園裡,十來棵烏桕樹的葉子,漸漸泛黃。
在我的老家平潭,很少見到烏桕樹。平潭為什麼很少見到烏桕樹呢?也許,是因為我的家鄉位於君山北麓,對著臺灣海峽,風大,長不了像烏桕樹那樣的喬木。
也許只是因為我的粗心。就像我在杭州多年,江南多烏桕,也許見過,只是沒有特意去留意罷了。
我第一次看到烏桕樹,是在很多年前的閩北壽寧,一個圭公坪的高山村落。我的朋友「風凌瀟瀟」的老家,就在壽寧。也是這樣的深秋,我與他一塊登高望遠。高山上的稻田,正在收割。
在橙黃的稻田、灰白的蘆花、恬靜的樹林之外,我看到幾棵色彩斑斕的大樹,突兀在天高雲淡的曠野中。猶如一團團斑斕的火球,豔若丹霞,給人以震撼的美。
「風凌瀟瀟」告訴我,那便是詩詞裡的烏桕樹了。
壹丨
我在南朝樂府民歌《西洲曲》裡,「見」過這樣的烏桕。「西洲在何處?兩漿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
荷葉田田,湖水青青。一棵烏桕,兀那佇立在西洲湖岸上,成為採蓮女子如痴如醉的愛的背景。
在謝榛的《遠別曲》中,也有兩棵這樣的烏桕。「阿郎幾載客三秦,好憶儂家漢水濱。門外兩株烏桕樹,叮嚀說向寄書人。」
烏桕給我留下的印象,似乎總是與女人有關,與相思有關。
《聊齋志異》中,有一篇《綠衣女》。書生於景,在深山裡的醴泉寺裡讀書,一夜,忽聽窗外一個女子稱讚說:「於相公勤讀哉!」
於景驚起視之,只見「綠衣長裙,婉妙無比」,這麼漂亮的女子,這麼會在這半夜,出現在這深山野寺呢?
於景知道她不是人類,於是,再三追問她,家住哪裡。那女子卻自顧自脫去自己身上衣服,「羅襦既解,腰細殆不盈掬。」
好一掬細腰。翩翩於生,血氣方剛,怎麼能把持得住呢?想不顛鸞倒鳳,也就難了。
貳丨
天快亮時,女子輕盈地走了。從此,沒有一個晚上不來。
綠衣女不但腰細,還精通音律。於生纏著她,非要她放歌一曲才罷休。她先是不肯,經不住於生再三央求,還是提了一副細嗓,低低地唱。
「樹上烏桕鳥,賺奴中夜散。不怨繡鞋溼,只恐郎無伴。」
聲音微小如蠅,但「宛轉滑烈,動耳搖心」。能搖曳心神者,該是多麼入骨入髓的歌喉呢?讀到最後,才知道,這位女子原是一隻綠蜂變的。
整個故事,只是一種沒有前緣、沒有後續的邂逅,但卻是真心投入。故事結尾,當於生將綠蜂從蜘蛛網裡解救出來,它在桌上走出一個」謝「字,然後,飛走了,不再來了。
她唱的小調裡,為什麼要提到烏桕鳥呢?
想到《西洲曲》裡的那一句,「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她唱的烏桕鳥,應該就是伯勞。
南朝梁武帝《東飛伯勞歌》有「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牽牛)織女時相見」一句,常用來比喻夫妻、情侶的別離。原來,這是為他們的分別,打下伏筆。
叄丨
烏桕之美,美在其葉,美在深秋時節,以葉為花,裝點秋色。
烏桕是大戟科、烏桕屬落葉喬木。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色葉樹種,具有極高的觀賞價值。李漁在《閒情偶寄》中,有《楓桕》一文:
「木之以葉為花者,楓與桕是也。楓之丹,桕之赤,皆為秋色之最濃。」
《蓬窗續錄》則說,「此與柿樹俱稱美蔭,園圃植之最宜」。羅逸長《青山記雲》也說,「山之麓朱村,蓋考亭之祖居也……遙望木葉著霜如渥丹,始見怪以為紅花,久之知為烏桕樹也」。
烏桕喜光,喜水,常生於曠野、塘邊或疏林中。
《群芳譜》說,「江浙之人,凡高山大道溪邊宅畔無不種」。在周作人的《兩株樹》一文中,其中的一株,就是烏桕樹。
烏桕樹與楓香樹,都是齊名江南的紅葉之樹。但烏桕的紅,卻更有內涵。長於詩文繪畫、園林設計的文震亨,在他的《長物志》裡說這烏桕:
「秋晚葉紅可愛,較楓樹耐久,茂林中有一株兩株,不減石徑寒山也。」
肆丨
在南方,景區或者公園,看似漫不經心的幾棵烏桕樹,卻給季節增添了幾分韻致。春天,烏桕樹原本光禿禿的枝幹上,不知何時,東一片西一片的,長出可愛的嫩葉。
春深了,滿樹深深淺淺的綠,鬱鬱蔥蔥的,蓋住了整個樹冠。夏季,就掛滿了綠綠的長長的毛茸茸的花絮,一點香氣也沒。
經歷了秋霜,烏桕樹上,除了一些特別後知後覺的綠葉,其他的,都像趕赴一場盛大的聚會,變得色彩斑斕。
桕葉的紅,紅得有質感。它正面紅色,葉背卻是黃色。若有微風吹過,紅黃兩色交替閃爍,猶如千萬隻蝴蝶展翅,又仿佛梵谷的油畫,充滿了陽光的味道。
不久後,樹上掛滿了一串串圓圓的果實,這些果實要到深秋才會成熟。而後所有的果殼,都會裂開,露出白白的果粒——烏桕子。
到了冬季,天地淨素。烏桕的葉子已漸漸疏落,滿樹潔白的烏桕子,星星點點,《蓬窗續錄》說它:「望之若梅花初綻,枝柯潔曲,多在野水亂石間,遠近成林,真可作畫。」
烏桕以根皮、樹皮、葉入藥。
而烏桕子榨油,可制油漆、蠟燭。所謂「上燭公卿座,下照耕織者」,說的便是桕燭。
伍丨
萬千樹木中,烏桕與中華文明史最早結緣。
當初,黃帝伐蚩尤,蚩尤遭擒殺。蚩尤被殺戮後,桎梏被行刑者取下,棄置山野。沾滿了蚩尤鮮血的桎梏,頃刻間,在山野生根復活,遂成一片烏桕林。
宋霖先生曾在臺灣的《歷史學刊》,寫了如下的文字:
「由蚩尤而生的烏桕樹,在銅青色天幕映照下,伴隨著清冷殘血的曠野長嘯悲鳴。中華五千年文明史上的第一場大戰,就此落幕。」
門口的小公園,只十來棵烏桕,疏疏離離的立在路旁,枝葉疏朗,路人們透過高聳而疏闊的枝葉,仰望藍天,只知道,有一種澹泊之美。
但又有幾人知道,烏桕,是煉獄中復活過來的精靈呢?
周作人在《兩株樹》一文的最後,無奈地說:「用了電燈洋蠟洋油之後,這田邊水畔的紅葉白實不久也將絕跡了。」
其實,路邊的那十來棵烏桕樹,對我們的生活沒有太大的影響,但讀的書多了之後,心裡總是有點肅穆。到了冬天木葉盡脫,在溫暖的午後,透過烏桕峭拔嶙峋的枝幹,看湛湛青天,又會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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